孔雀王朝

PeacockDynast——孔雀王朝，約公元前323~前187年，古印度摩揭陀國王朝延續了4代，阿育王首次統一了古印度。

望著我花了99個夜晚雕出來的9個石獅子，我頹然了。

我竟然終究不滿意——不滿意它們的眼睛，一點也不滿意。

我找不到獅子的眼神：那種鋒銳的、有力的、神圣的、勇猛的、勢不可擋的、可以醉人也可以殺人的眼神。我多么想雕出那樣一雙眼睛啊，可是獅子是神圣的，不可以獵來觀察。

我是一個賤民——父親是剎帝利族，而母親是婆羅門族。他們都已經殉情了，在我很小的時候。按理說我應該是受歧視的，但因為我是高等種族通婚的孩子，也因為我的才華，很多父母親的朋友為我爭取到剎帝利族的權利。父母雙亡后我變得幽深而怪異，住在宮殿附近的一個石屋里。從15歲開始，為孔雀家族的皇室做雕塑，已經3年了。

我的石器雕刻才能幾乎無人能及，被人們叫做神石女。我并不認為自己高傲冷酷，美麗安靜，但人們都這么說。可是我一直堅信我是一個干凈堅強且非常善良的女子，別人的看法卻一致相反。這也許就是一個賤民不該具備的特質。

99天前傳來新國王將即位的消息，我被任命為繼承儀式殿內石雕擺設的負責人。孔雀王朝的象征是獅子，所以我早早便開始了石獅的雕刻。安靜迅速——也失敗。于是我放棄了，我甚至在想，新國王是否配得上我的石獅。

第10只石獅，我唯獨留下一雙眼睛未刻。

一天傍晚，大臣邁擬帶了幾個隨從來到我的石屋，父親從前是他的學生。

“天啊——多么勇猛的獅子啊！”當他看到我的石獅時，他贊嘆道。我向他面無表情地行禮，不屑于他的贊嘆。

我不滿意的作品，從來不需要別人的贊嘆。

“你不太滿意嗎？哦，孩子，你的眼光太高太挑剔了，這樣的作品就很好嘛。可是怎么這一只沒有眼睛呢？”邁擬問。這個可愛的老傻子自顧自地嘮叨：“我說幾荔雅，你得快點，還有幾天繼承儀式就要開始了……”

“邁擬大臣！邁擬大臣！”門外傳來幾聲大叫。邁擬的隨從可米喘著粗氣跑過來：“新國王要來這兒！我們的新陛下要來石屋！”然后他盡量平靜地對我說：“幾荔雅小姐，國王要見你和你的石獅！”

“是誰告訴新陛下有我這個人的？！”我皺著眉頭不滿地問。

“慕名而來！”可米興奮地說，“新陛下親口說他慕名而來，他明天早上就來。”

“哦！幾荔雅！”邁擬驚訝地說，“原來你的名聲這么大。”

我倒一點也高興不起來，這又得浪費我一個早上的時間，而且我對擁有王室血統的人一直不抱好感——是他們強制執行著可怕的種姓制度。

第二天的上午有著燦爛的陽光，我的精神很好。我不喜歡早起，所以現在應該已經消耗了大半個早晨。我推開門，想看看新國王來了沒，卻看到一個高個的青年，帶著壓得很低的大帽子，一動不動地站在楓樹前。

“請問……”我走到他身后，開口問。

他猛地回過頭。

天啊！我看到了我從未看到過的一雙眼睛——也許是這個世上唯一一雙和獅子一模一樣的眼睛——那種鋒銳的、有力的、神圣的、勇猛的、勢不可擋的、可以醉人也可以殺人的眼睛。我呆得說不出話來，被這雙眼睛所吸引、所震撼、所撞擊、所烤灼。天啊，我竟然感受到了獅子的氣息！

我甚至不敢再大聲呼吸，害怕只消一動，它就不見了。我們對視著，誰也不說話，直到一片美麗的楓葉隨風飄下，以優美的姿勢從我們眼睛之間墜落。

“我……”他先開口。

我腦中靈感的火花已經噴灑得一塌糊涂，顧不得聽他說話，便拉起他的手奔進石屋。我示意他坐下，拿出雕器，在那塊沒有眼睛的石獅上鑿砌起來。我在這只石獅上雕刻他的眼睛，我想讓它擁有真正獅子的眼睛。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當我筋疲力盡地放下雕器時，我快要興奮得發瘋了——獅子的眼睛，真正的獅子的眼睛，太神奇太美妙了！鋒銳、有力、神圣、勇猛、勢不可擋——仿佛整個孔雀王朝的魔力與威武都聚集在這雙眼睛上了。

“現在你可以說你是誰了。”我恢復平靜，問他。

他微笑，站起來，走到石獅前，撫摩著它的眼睛：“原來我的眼睛這么特別……而你果然是整個印度最偉大的雕塑家……哦，對了——我是新國王阿育。”

“什么?阿育!”我倒吸了一口氣，連忙跪下：“陛下……我……抱歉，我不認識您……”

“抬起頭來。”他沒有一絲生氣，“為什么你不請我寬恕你，免你死罪，而只是道歉。”

“我……”我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但望著他的眼睛，我說出了心里話，“神讓我今天看到了一雙真正獅子的眼睛，死而無憾。但如果神讓我看到這雙眼睛后就死去，那我也無能為力。”

我們都開始沉默，他把我扶起來。我在咫尺的距離里，盡情享受他溫柔熱烈的眼神。

“你是否已經被我征服，幾荔雅。”他深情地說。

“是。”我回答，“被您的眼睛。”

“僅僅是眼睛嗎？”那雙眼睛露出一絲期待。

“是……”我轉過身，掩飾我的謊言，“只是您的眼睛。而且……而且整個印度都將被您征服。”

他似乎很失望，但出于一個國王的尊嚴，他克制住了。

“陛下，石雕已經全部準備好了，后天的繼承儀式之前我會派人把他們擺在大殿里的。”我恭謹地說，“您如果喜歡我的作品，隨時都可以派人來我這取，就不要單獨來了，很危險的。”

“你不愿看到我。”他說，“還是擔心我。”

我無從回答，只有不說話。

“好了，偉大的雕塑家，你的工作很出色。”他走出石屋，“愿神祝福你。”

我目送他遠去，癱倒在石獅旁，仿佛因為他的出現，時間流失了幾千幾萬年，讓我激動得熱血沸騰，也讓我疲憊不堪。

第二天早晨，我破天荒地起了個早，其實是因為一夜無眠。我恍惚地招呼運匠們把石雕裝上馬車運到宮殿里，然后又恍惚地撫摩第十只石獅的眼睛，呆滯得不尋常。

“幾荔雅小姐……”首陀羅運匠侖撒小心翼翼地問，“我們是否可以贏得您的允許……我是說……我們能走了嗎？”

我這才回過神，點點頭。

我靠在楓樹上，閉上眼睛。阿育王啊——你的出現到底是我生命中多大的浪，我為什么始終無法平靜呢？我多么想大聲告訴你，我不僅征服于你的眼睛，也同樣征服于你的每一絲發線、你的每一個微笑、你的每一句言辭、你的每一個表情，甚至你的每一次呼吸……你的一切！我多么為你著迷，就此瘋狂，多么想對你說一句一個賤民不能說出口的話啊——

我愛你……

今晚——彩焰四射、美食盈桌、笑聲掣空。普天同慶的日子——新國王即位了。那只擁有他的眼睛的石獅，莊嚴地蹲在他的身后，透出和他一樣的銳氣與威性。

一些固定的儀式完畢后，我緩緩地退出了大殿。邁擬大臣端著酒杯走過來：“幾荔雅，就回去了嗎？”我點點頭。“心情不好？”老家伙問。我不說話。“啊哈——好姑娘，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我厭惡而害怕地加快了步子，企圖逃離。“幾荔雅！”他叫道，“為什么你總愛把自己包裹起來呢？你是個多么神奇的孩子啊，不要因為自己的身份而扼殺自己的感情。”我愣住了，從來沒有一個人，對我說過這些話——真誠、慈祥、語重心長。

“來，幾荔雅，孩子，到我身邊來。”邁擬向我招手，“相信我，我會理解你的。”我順從地走到他身邊，我說：“我愛上了一個‘種姓制度’不允許愛的人。”

“你父母死得早，我很遺憾。當年你父親愛上你母親的時候，他很掙扎，他向我訴說，他很痛苦。”邁擬搖搖頭，“孔雀王朝是個偉大的王朝，可是卻有令人惱火的‘種姓制度’，一切愛情都必須向它低頭。你的父母都是勇敢的人，真的，很勇敢，很堅強——他們沒有低頭。”邁擬拍拍我，“你可以不低頭，但你必須了解，那個人是否值得讓你為他不低頭，又是否愿意為了你而不低頭。”

他的最后一句話說得最重、最慢，好像怕我不記得這句話。

阿育王，他值得嗎？他愿意嗎？我發軟地坐在草地上，耷拉下腦袋。邁擬走了。

好久好久，應該很晚很晚了吧。我努力支撐起自己披著黑夜之衣的身體，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突然，我被一雙寬闊的手臂從身后摟住！我本能反映地大叫，并試圖掙脫，但我沒有成功。我的嘴被捂住，而那份擁抱的力量又實在太有力了。我放棄掙扎，全身無力，但我感受到溫暖，從未感覺過的溫暖。捂住我嘴巴的手漸漸松開了，我扭轉身，面對著那個人。

天啊！是他！阿育王！孔雀王朝的雄獅！我的太陽！我驚呆了，激動得顫抖。

“幾荔雅……我心愛的月亮啊，我終于找到你了……整個晚上我都在尋找你的光芒，原來你隱藏在這片夜空……我快瘋了，親愛的……”

“陛下——”

“叫阿育。”

“阿育——我……”我再說不出話，只是撲在他胸口，眼淚就這么不聽話地下來了。

“幾荔雅，你這個小壞蛋，叫我害了相思病。”阿育溫柔地說，華麗的長袍更襯托了他的強壯和英拔。

我們最終都平靜了下來，沿著草地開始散步。

“我愛你，幾荔雅，你的激情、你的美麗、你的才華。”他突然說，“我想讓你做我的皇后。”我站住了。我望著他，想起邁擬的話。“如果我不愿意做……當然，我也沒有做皇后的身份呢？”我認真地問。

他一字一頓地說：“我不在乎。”

我再次驚呆了，他說得那么誠懇，那么叫人感動，快把我小小的心融化掉了。

“你是剎帝利族的人啊，為什么還擔心這個呢？”阿育笑著問。

我抬起頭，一字一頓地說：“我是賤民，只是我擁有剎帝利族人的權利罷了。”

阿育臉上的微笑凝住了，瞪大了眼睛。我看著他的變化，苦笑一聲，飛快地奔跑起來——他驚訝了！他不敢了！他低頭了！我無目的地跑啊跑，無法駕馭自己的雙腿與淚水，最終摔倒在路上。

當我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正躺在一艘小船上。一個健壯的年輕人，站在船頭熟練地劃著槳。我傾聽著水聲，內心充滿了憂傷。頭疼得厲害，四肢也麻木了。我好不容易說了兩個字：“請問……”

年輕人回過頭，一個燦爛的笑出現在他英俊的臉上：“你是幾荔雅小姐吧，你很有名哦——對了，你昨天晚上昏倒在我回家的路上，我也不知道你住在哪，就用布把你包上船了——看，我們快到了！”聽著他明朗的聲音，我也精神了一些。

“可以扶我一下嗎？”我問，因為我實在不能自己站起來。他猶豫了一陣子，但沒有行動。“不用擔心，我只是個賤民，不會計較你的身份的。”我解釋說。他愣了一下，然后舒了一口氣，這才輕輕地把我扶起來，讓我靠在船頭。

“我叫藍遜，住在巴厘（注：印度巴厘島）。我和我母親一起生活，靠打魚為生。”他說，“我是首陀羅族的，我一直擔心你會嫌棄我……你很好，真的……我想你一定是高級賤民，你能享受剎帝利族女人的權利……我很受高族人的歧視，你知道，這很痛苦，我討厭印度……對不起，我有些語無倫次了……”藍遜用力一撐竿，船就到岸了，“到了，上我家去坐坐吧，我母親是個很好的人。”

我由藍遜扶著，慢慢地走到了他的小屋。一個滄桑的老婦人，吃力地生著火。“哦——有客人來了。”她溫柔地說，和藹地望著我。我向她微笑著點點頭，藍遜讓我坐在一張木凳上。

這么安靜，這么平和，這樣的人，我喜歡這兒。

“我能住在這一段時間嗎？藍遜。”我輕輕地說。

“哦，當……當然。”他驚訝而欣喜地說。

我開始適應這里的生活。

我起得很早，到附近山上找些好石料雕刻，然后讓藍遜拿到集市上去賣。這些小石雕通常能賣上個好價錢，再加上藍遜每天的海魚出賣，我們幾乎每天都吃得到新鮮的肉。生活很舒適，只是我心中的傷疤一直還在淌血。阿育——我的靈魂啊，我沒有怪你，我不恨你，真的——我只是很傷心，很痛，痛得一次次在夜里崩潰。

終于有一天，海上出現了幾艘華麗的船只，船頭上還站著士兵，把整個村子的人給嚇壞了。我聞聲走出來，手中的石器滑手而落，插在沙里——天！阿育！

“幾荔雅！”阿育快步向我奔來，熱烈地擁住我，“對不起……我是讓你誤會我了嗎？那么愿神懲罰我吧——我愛你，幾荔雅，我不能失去你，就像我不能失去水與陽光一樣……天，知道嗎，你比它們都重要！聽著，我的寶貝，我驚訝是因為我認為和你在一起會有一些麻煩，這需要我在皇宮里做些努力……我的意思是，我要娶你，不管有誰阻撓！現在事情已經沒什么大的問題了，跟我走吧，嫁給我!”

熟悉的聲音、迷人的氣息、結實的胸膛、有力的誓言，這讓我魂牽夢繞的人啊，我怎么有勇氣拒絕你？

于是我說：“阿育，我的愛人，我要嫁給你。”

我環住他的脖子，溫柔地微笑，眼淚奪眶而出。

天啊，我此時此刻恨不得馬上奔到邁擬的身邊，大聲告訴他：“我找到了！我找到了這個不低頭也值得我為他不低頭的男人！我愛他！他就是阿育!”

我與藍遜揮手告別，并且擁抱了他的母親。我偎依在阿育的懷里，登上了前往宮殿的船。

終于抵達了！我高興，但心中仍有焦慮。

突然我看見邁擬，他莊重地站在迎接的隊伍里，雙手緊握，目光失神，我放開阿育跑過去，一把摟住邁擬。我大聲叫道:“我是幸福的，邁擬！謝謝你當晚講的話，我謝謝你！我比我的父母要幸運。”邁擬微微抽動著嘴角，撫摸著我的長發，眼睛里閃著淚花。

然后，他對阿育說:”尊敬的陛下，幾荔雅沒有什么親人，她和我最親了。按您的要求，婚禮將在五天后舉行。那么在這之前，我請求讓幾荔雅暫時住在我家，我將作為幾荔雅的娘家為她準備出嫁。”我聽后高興地望向阿育，于是阿育點點頭。

我與阿育長吻之后，依依不舍地被邁擬牽走了。

我們首先到了石屋。

“幾荔雅，就要不能住在這里了……看一眼吧。”邁擬憂傷地，非常憂傷地說道。

我認真地撫摸過石屋，用力地握過雕器，最后抱住那棵飄著落葉的楓樹。

“邁擬，阿育……為了我一定作了很辛苦的努力吧?”我小心翼翼地問道。

邁擬仍然憂傷地說:“沒錯，很辛苦的斗爭，和所有的大臣，還有他自己的母親。”

我頓時深感內疚：“他成功了嗎？”

“是的。”邁擬沉思了良久，輕輕地說。

“幾荔雅，你愛陛下嗎？”邁擬的聲音更為憂傷了。

我一動不動地抱著樹，堅定地說：“我愛他！”

“那么你愿意為他犧牲嗎？”

我突然愣住了，然后猛地轉過身“啊!”我痛苦地叫道。

我的胸口，插入了一把鋒利的匕首！鮮血四濺，我靠著楓樹，慢慢倒下。火紅的楓樹葉凌亂地舞著，蓋在我的身上，比血更刺眼！

“對不起，幾荔雅，對不起，我親愛的孩子啊!”邁擬重重地向我跪下，哽咽地說，“誰讓你愛上的是國王呢……他是整個孔雀王朝的魂啊，他不能做出違背種姓制度的事!我冒死殺了你，我為整個印度殺了你，對不起……孩子……你不該愛他的啊！”

我艱難地抽動嘴角，用我僅剩的力氣說：“我愛他我愛他我愛他!我不會低頭的！”

說完，我拼命地仰起了頭……

阿育，請相信，我從未后悔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