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篇
張德細高中畢業不久,爺爺奶奶和父母怕無所事事的獨孫子和獨生子學壞,就讓他早早地結了婚。25歲的時候,張德細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父親。
張德細25歲的時候,爺爺奶奶不到70歲,爺爺是種田能手,奶奶是接生婆;父母還不到50歲,父親是個心靈手巧的木匠,母親是個善于持家的主婦。出生在這樣的幸福家庭,不游手好閑是不可能的,除了把種子播進妻子茶花的子宮里,張德細享盡做父親的榮耀,卻不用承擔半點做父親的義務,更不用做半點農活和家務活,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日子過得孩子般無憂無慮,生活比冰糖還甜。他沒有淪為紈绔子弟,實在是個奇跡。
張德細是個性格內向酷愛面子的人,這種人容易變態,不容易學壞。怕他學壞不過是爺爺奶奶和父母要他早婚的借口,他們做夢都想抱曾孫和孫子,越早越好。張德細本來是不想早婚的,好男兒志在四方,結了婚拖兒帶女的,就志在四周了。可是茶花很漂亮,農村的美女資源本來就少,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張德細不想錯過,因為找一個漂亮老婆畢竟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情,就情不自禁地和茶花一見鐘情了。
茶花那地方很落后,交通基本靠走,照明基本靠油,通訊基本靠吼,治安基本靠狗。茶花家里更是窮得連擦屁股的紙都用不起,一般都是用篾片打掃,效果可想而知。茶花雖然是山窩里的金鳳凰,但是如果飛不出山窩,或者從大山窩飛到小山窩,最終都擺脫不了蔣草鳳凰不如雞的命運。因此,找個山外的好婆家是她改變命運的惟一機會。
張德細的家鄉雖然與茶花的家鄉相隔不過50 里,也是山區,但他那個山區是通路通電的,按照媒人的話說,那是條條大路通羅馬的。在茶花眼里,那就是城市了。村里的姐妹,所嫁范圍都在方圓20里之內,茶花一嫁就是50里,是很了不得的事情。無論父母還是茶花本人,對這門親事足一千個滿意一萬個放心。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為防止夜長夢多,見面不久,茶花就主動讓張德細把自己的肚子搞大,如此一來,就不得不提前結婚,結婚才三個月,茶花就勢如破竹生下一個大胖小子,奠定了她在張家的地位。
茶花頭胎就給他生了個兒子,張德細覺得很有面子,腰桿挺得比勃起的雞雞還直,上廁所都吹著口哨。
高中畢業后,家人一致要求張德細子承父業。做木匠雖不能大富大貴,賺碗飯吃是不成問題的。任何朝代都餓不死手藝人,即使大家都餓死了,手藝人也是最后一個餓死。堂堂高中生(張德細至今依然是村里惟一的高中生),這個道理自然是懂的。如果父親是個細木匠,張德細也許會考慮家人的意見,可他父親偏偏是個粗木匠,這么一來,張德細就覺得沒面子。何謂細木匠?細木匠就是專門做家具的木匠,技術含量高,工錢高,檔次也高,特別受人尊重,有面子。何謂粗木匠?粗木匠就是專門做盆桶之類的木匠,技術含量低,工錢低,檔次也低,民間一般不叫他們木匠,而稱之為匝桶佬,似乎帶有貶義。還有一種是做房子和棺材的大木匠,無論技術含量、工錢還是檔次,都是最高的,但是隨著時代的發展,磚瓦房漸漸代替了木房,大木匠紛紛失業轉行,手藝再好,如果被時代所淘汰,也要餓肚子的。
張德細當然不會去種田,在他看來,種田是最沒有面子的事情。權衡再三,他決定學鐘表修理。上個世紀80年代的農村,鐘表修理無疑是技術含量最高最有面子的手藝活。每逢集市,張德細就到鄉里去擺攤。別人擺攤都是大包小包的,肩扛車拉,滿身臭汗,他卻像出差一樣輕松,背著小包騎著自行車,不緊不慢來到鄉里,把寄存在同學家的活動工具臺拎出來,冬天找個向陽的地方,夏天找個陰涼的地方,既不用吆喝也不用走動,蹺著二郎腿坐等顧客上門,一天賺個幾十塊不成問題。那時候的鐘表似乎特別容易壞。
一個星期兩個墟,其余時間張德細基本上處于休閑狀態,要么躺在家里看通俗小說,要么拔出口袋里的筆亂寫一通,直到把整張紙寫得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字滿為患為止。除了抽煙,張德細沒有其它不良嗜好。當時農村賭風甚熾,男人尤其年輕人只有大賭小賭之分,沒有不賭的,張德細父親也不能幸免,不過他打牌主要是打發時間,消遣第一輸贏第二,一天一夜下來,輸贏也不過幾十塊錢。
張德細一年到頭穿得筆挺整潔,盡管他寫字的機會并不多,上衣口袋里卻插著兩支筆。那個時候的農村,除了民辦老師和村長,其他人是沒有資格在上衣口袋里插筆的,更別說一插就是兩支,否則會被別人視為丟人現眼,即使出于工作需要,也不是插在口袋里,而是放在口袋里或者夾在耳朵上,比如他父親。
但是誰也不敢嘲笑張德細。張德細又高又瘦,眼鏡片后的眼神總是那么的深沉,臉上的表情總是那么的學究,完全是一副書生的風格。再看他那雙手,雖然談不上細嫩,卻十指修長文質彬彬,如果給它們安上筆套和筆尖,就是十只上好的筆。茶花文化程度雖然不高,卻是個富有浪漫情調的女人(也許是出于本能),每次做愛前后,茶花都要捧著他的雙手反復觀摩,贊不絕口,并自卑地認為自己那雙手剁了喂狗,狗恐怕都不吃。茶花的贊美春藥般激勵著張德細,生命之柱仿佛化成十根手指,在她體內彈鋼琴,彈奏的盡是氣勢磅礴韻律激昂的交響曲。
幾年之后,張德細買了輛摩托車,在鎮里租了個小店面。
張德細是全鎮第一個買摩托車的人,那時候的摩托車品種單一,最時髦最暢銷的是重慶生產的嘉陵牌摩托車,形狀和今天的電動自行車相近。張德細買的就是嘉陵牌摩托車,嘉陵不僅耗油,而且噪音極大,發動起來像直升飛機,一公里之外都能聽見。不過,在寂靜壓抑的鄉村,那是一種令人振奮的噪音,人們一聽到它的吼叫,就會駐足向馬路的盡頭張望,直到它從眼前掠過并消失在馬路的另一頭,這才收起戀戀不舍的目光。
張德細最迷戀的就是這種目光,趕墟的時候,馬路上的行人特別多,人和車幾乎被羨慕的目光網住,自我感覺好極了。尤其大晴天,車后揚起一條灰塵的尾巴,好似飛機在藍天上放出的尾煙,波瀾壯闊。這時候,張德細便感覺自己飛了起來,騰云駕霧一般。
張德細至今沒有開過小車坐過飛機,當年開著嘉陵的他卻找到了開小車坐飛機的感覺。摩托車帶給他的精神享受遠遠大于實際享受。
三年后,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差點把他送進地獄。那天,張德細賺了120元,這是修表以來的最高記錄,滴酒不沾的張德細比喝了一瓶高度五糧液還興奮,回家的路上,車速比平時快了半倍。
半路,張德細碰到一個熟人,停車和她交談起來。如果是一般的熟人,張德細最多點個頭;不一般的熟人,也只是放慢車速點個頭外加摁一下喇叭而已,從不停車問候,那樣顯得沒面子。這個熟人與眾不同,是他的女同學,當年張德細曾經莫明地喜歡過她。女同學雖然成績不怎么樣,長得也不怎么樣,由于出身比較高貴,也比較有錢,難免驕傲,像張德綱這樣的農民子弟,她是看不上眼的,所以張德細只能暗戀她。
她的父親是村供銷社主任,那時候,除了村長,一個村里最派頭最有社會地位的,就是供銷社主任。村長因為有權而八面威風,供銷社主任因為有錢而左右逢源。如果說村長是土皇帝,供銷社主任就是土貴族,他的女兒自然就是土貴族小姐,不僅吃穿與眾不同,說話也和別人不一樣。在日常生活中,哪怕學生,農村人都是說土話的,她卻堅持說普通話。她父母的算盤雖然打得好,其實是對大老粗,許多普通話都聽不懂,每當聽到聽不懂的普通話,父母便要求她用土話翻譯一下。她頂多用通俗易懂的普通話解釋一遍。如果父母還聽不懂,她便嘴巴一撅屁股一翹,再也不理他們了。她是惟一的女兒,寵愛她的父母拿她沒辦法,只好裝聾作啞。她的理想是考上大學,如果考不上,至少也要嫁到城里去。不幸的是,這兩個理想都沒有實現,而是門當戶對地嫁給了另一個村的供銷社主任的兒子。
那天她從娘家回來,半路上自行車爆胎,碰到張德細的時候,已經推著自行車走了好幾里路程,腳都走酸了,看見張德細就像看見久別的親人一樣高興,手舞足蹈大呼小叫的,就差沒擁抱他,沒說幾句就主動提出要張德細送她回家。
張德細買車的時候立下一條規矩:除了親朋好友,決不帶人,尤其女人,尤其年輕漂亮的女人。原因嘛,一是心疼車子,二是怕茶花吃醋,三是為了安全。但是一遇到他曾經暗戀過的女同學,這些規矩都不起作用了。張德細先幫她把自行車寄存到附近人家家里。然后調轉車頭,懷著鮮花怒放般的心情送她回家。
開始,她還盡量和張德細的身體保持距離,但在坎坷的鄉村公路上,同乘一輛摩托不進行身體接觸是不可能的,幾番碰撞之后,她那對波濤洶涌的乳房就在他背上洪湖水浪打浪長江后浪推前浪了,每掀起一個浪頭,張德細的心就跳一下,血就熱一下。張德細的心每跳一下,血每熱一下,車速就快一點。車速每快一點,她就貼得緊一點。按說,張德細是結了婚的男人,對于隔衣搔癢的乳房不至于如此敏感。問題出在茶花身上,別看茶花長著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辮子粗又長,皮膚黑又白,屁股大又翹,乳房卻發育得不夠完美,像兩個偷工減料的隔夜小饅頭,生兒育女之后,這兩個小饅頭也消失了,只剩下一對生硬的乳頭。因此,張德細是非常渴望波霸的,經常在夢中和巨大的乳房相親相愛,他們的床頭就貼著一個身著三點式,豐乳肥臀的外國女郎的招貼畫。他當初暗戀女同學,戀得就是她的豐乳肥臀。
出事的時候,她已經像章龜一樣附在他身上。
是在上坡拐彎的時候出事的。那個彎比月牙還彎,一輛載重卡車無聲無息地躥出,雙方都沒有按喇叭,鄉下汽車本來就稀少,拐彎處交匯的概率幾乎和中獎率一樣低。拐彎的時候,司機從來都不按喇叭的,他們只有在直路上看見行人才會按一下。由于毫無心理準備,沒等雙方反應過來,就撞在了一起。無論雞蛋碰石頭還是石頭碰雞蛋,總是雞蛋先碎,摩托車撞卡車,無異于雞蛋碰石頭。萬幸的是,因為是上坡而且拐彎,張德細的車速不得不慢下來,卡車由于嚴重超載,車速也極慢,下坡拐彎的時候更慢,摩托車撞上卡車后反彈到路邊五米多深的河溝里,否則卡車速度再慢,出于巨大的慣性,即便緊急剎車,也可能把他們碾到車輪底下。
結果是女同學掉斷了左腿,張德細摔斷了右手。經過治療,女同學的左腿和張德細的右手都康復了,不過康復得不太徹底,女同學的左腿比原來短了一截,變成了跛子;張德細的右手伸縮不如原先那般自如,尤其拇指和中指,不太聽使喚,修表那樣的精細活是完全不能勝任了。
本來,張德細和茶花,女同學和她丈夫,都是恩愛夫妻,經歷了這場車禍,茶花和女同學丈夫心里都埋下了陰影:他們是不是早就有一腿?反正從那以后,做愛前后,茶花再也不欣賞張德細的手指了;張德細對做愛也越來越不感興趣了,他不感興趣,茶花就更沒有興趣,兩人提前進入無性婚姻。
張德細治手沒花多少錢。女同學治腿的錢基本是自己出的,她頂著巨大的精神壓力,沒要張德細的一分餞,她是個通情達理的女人。這讓張德細十分感動,事后他常常這樣想:要是不出車禍,他也許就和女同學搞上了。不過這樣想過之后,他又覺得還是出車禍好,到底好在哪里,自己也說不上。
張德細不能修表,就等于失業了,但生計還不至于成問題,雙親和雙親的雙親都還健在,有他們鍋里吃的,就有他夫妻孩子4人碗里吃的。但是他們遲早要死去,還是得學門手藝,右手不靈活了,重活干不了,巧活不能干,學什么手藝好呢?張德細覺得很痛苦。
更大的痛苦還在后頭,就在張德細茫然失措的日子里,爺爺死了。爺爺死得很蹊蹺,那天,他老人家正在菜地里鋤草日當午,突然一陣天旋地轉,腦袋錐扎似的疼,倒在地上不停地翻滾,一邊滾一邊啃草……那塊菜地比較偏僻,天黑時分家人找到他時,他已經死了,嘴里塞滿了青草,兩眼睜得老大,跟珠幾乎要掙出眼眶。
爺爺還未滿七,奶奶又死了。奶奶死得更蹊蹺,那天晚上,一吃過晚飯,奶奶就不停地喊困,困死了困死了,沒到8點就上了床。而在平時,她至少1l點才上床,上床后還要和爺爺說一會兒話,爺爺如果睡著了,就自言自語一番。第二天,一向早起的奶奶7點沒起床,8點沒起床,9點沒起床,張德細媽媽覺得不對勁,走到床前一看,老人家已經沒氣了,死態非常安詳,睡著似的。
爺爺奶奶一死,父母的擔子就重了,父母的擔子重了,張德細夫婦就得義不容辭地分擔。爺爺死了,父親不得不把全部精力放在農活上,農忙時節根本沒時間外出做木匠活,沒有了副業收入,家庭經濟便捉襟見肘,孩子的學費,口常開支,這個費那個錢的,壓得父子倆喘不過氣來。辦完兩位老人的喪事,家里的積蓄基本花光,昔日準小康的家庭如今迅速返貧。
父親一個人忙不過來,張德細不得不承擔一些農活。除了割稻子,其它農活張德細一律不會,不是農具把他弄傷,就是他把農具弄壞。春耕的時候,張德細一連弄斷了兩把犁頭。第一次,父親沒吭聲。第二次,父親忍不住批評了他幾句。憋著一肚子氣的張德細不好頂撞父親,只好把怒火轉移到牛身上,把牛繩綁在柱子上,鞭如雨下。生忍受不了他慘無人道的鞭打,奮力掙脫繩索,像一頭受了刺激的西班牙公牛,瘋狂地沖上道路沖進村莊,見人就頂,折騰了半天,誰也制服不了它,最后只好請派出所民警出面將其擊斃。
這個損失實在太大了,父親忍無可忍,打了張德細一巴掌。張德細雖然沒有以牙還牙,卻和老子吵了個天翻地覆慨而慷,然后也像一頭受驚的公牛,跳上一輛駛入縣城的中巴。
買票的時候,張德細才發現自己身上只有八塊五角錢,到縣城的車票是六塊,張德細猶豫了一下,還是買了一張車票,頭腦一片空白地來到縣城。
盡管縣城很小,盡管張德細經常進城,但是今天,他卻劉姥姥進大觀園,心里異常恐慌。劉姥姥恐慌,是因為她沒有見過世面;張德細恐慌,是因為他身上只有兩元五角錢。兩元五角錢在城里能干什么呢?吃一份最便宜的快餐需要兩塊,到收費公共廁所拉一泡尿一角,拉一泡屎兩角,這是最低消費。
張德細到達縣城的時間,是下午3點多,到了縣城才發現自己中午沒吃飯。中午沒吃飯,是因為氣的。氣一消,肚子便餓得直冒冷氣,胃里面好像有千萬只螞蟻在行軍。民以食為天,張德細顧不得許多,到車站旁邊的快餐店要了一份兩塊錢的快餐。也許他的消費太低,快餐店老板沒給他好臉色看,盛給他的菜少得可憐,而且是檔次最低的大白菜,大白菜味道怪怪的,很曖昧,如果不是憑肉眼而是憑嘴巴,根本吃不出它是白菜。饑不擇食的張德細狼吞虎咽著,吃到一半,大白菜沒了,張德細豁出去了,把最后五角錢掏出來,要了一只顏色比老板臉色還難看的鹵雞蛋。
老板的面色稍稍改觀了一些,張德細乘機又裝了一碗飯。
肚子吃飽了,心里卻更不踏實了,回不回家?回家怎么回?不回家晚上的溫飽怎么解決?在縣城,他可是舉日無親啊。舉目無親再加上身無分文,豈止雪上加霜,簡直雪上加凍。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白天還好,晚上更難。除非奇跡發生:碰上進城的朋友或者老鄉,這是惟一的希望。
4點過去了,4點半過去了,5點過去了,奇跡始終未出現,最后一班車卻走了,看來今晚只能露宿街頭。
張德細離開車站,像個迷路的孩子,愁眉苦臉、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由于恐慌,步履顯得有些踉跑。
走著走著,張德細的眼皮突然狂跳起來。左眼跳財右眼跳災,雙眼皮一起跳,意味著什么?張德細摸不著頭腦,停下來,掏出煙盒看了看,居然還幸存著七、八根香煙,這真是個意外的驚喜。晚上就靠這半包香煙充饑取暖吧。
張德細抽出一根香煙,點燃,像沒有戴氧氣瓶的潛水員,深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老半天才吐出一團煙霧,濃得像燃燒不完全的摩托車尾氣。
就在這時,張德細聽到有人叫他。
張德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那人出現在面前,才確信他鄉遇到了故知。
此人叫老海,張德細高中時代最要好的同學,十幾年沒見面,張德細基本上把他遺忘了,不僅老海,其他同學也都忘光了。同學就是這樣,一旦畢業各奔東西,就再也難以碰到一塊,好不容易碰到一塊(比如同學聚會),已經滄海桑田物是人非。
老海騎在一架人力三輪車上,居高臨下,兩只腳一高一矮地踩在踏板上,褲角用夾子夾著,看上去既干凈利索,又滑稽可笑。
由于老海出現得太突然,張德細毫無心理準備,當老海問他去哪里時,他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說自己去哪里,只好說沒去哪里,隨便走走。
老海說,既然沒去哪里,就到我哪里吃飯,咱倆好好喝幾杯。我住的地方離這不遠,上車吧,十分鐘就到了。
老海住在松林巷一幢半新舊的民房里,兩間正房外帶一個廚房,一家子都進城了。寧要城里一張床,不要鄉下一幢房,盡管是租的,這兩間房也相當于鄉下兩幢房啊。房間里家用電器一應俱全,尤其那臺大彩電,光彩奪目。那時候,彩電在城市已經普及,但尚未進入尋常農民家。
老海,還是你行,混得不錯啊。張德細馬不停蹄地恭維著老海,張德細的恭維是全心全意的,沒有半點拍馬屁的成分,打心里佩服。老海也確實值得他佩服。老海這個人比較有闖勁,早在上個世紀90年代初期,他就闖蕩到省城踩三輪(那時縣里還設有踩三輪這個行當),幾年后,縣里出臺了政策,允許三輪車上街載客營業。消息靈通的老海得知這個消息后,立即返回縣城,托關系花一萬元高價從交警大隊買來一輛手續齊全的三輪車。當時,三輪載客在縣緘還是新鮮事物,加上數量不多,又沒有其它公交了具競爭,生意好得出奇,一年比省城賺得兩年還多。
老海開始還挺謙虛,什么錯不錯的,賺碗飯吃而已,幾杯酒下肚之后,就飄飄然了,支使老婆做這做那,一會兒泡茶,一會兒熱菜,一會兒買香煙,一會兒買瓜子。香煙和瓜子本來可以一起買的,老海卻故意讓妻子分兩次去頭,妻子居然沒有半點不滿情緒,只是在買瓜子的時候,嘟囔了一句,叫兒子去嘛。老海一聽,立時不高興了,眼睛一瞪,兒于要做作業嘛,幾步路,多跑一趟會累死你?老子一天到晚在外頭跑來跑去也沒喊聲累。妻子不敢吭聲,趕緊一路小跑買瓜子去了。
老海在鄉下的時候其實挺怕老婆的,老婆指東,他不敢往西,身上的零花錢從來沒有超過十塊,在省城雖然賺了些錢,但老婆不在身邊,英雄無牛逼之地,只好自己牛逼自己;把老婆孩子接進縣城后,就開始夜郎自大牛逼老婆了,他越中逼,老婆就越怕他。豈止怕他,簡直有點崇拜他。老婆崇拜的倒不足老晦踩三輪賺了多少錢,而是崇拜他有一次撿到了一萬元錢,只要有體力肯吃苦,那時候誰踩三輪都能掙錢,撿錢就不是誰都能撿到的,何況一撿就是一萬元。這說明了什么?說明老海命里帶財福星高照,她怎能不崇拜他?那錢是喝醉酒的乘客遺忘在車上的,見錢眼開的老海做不到拾金不昧。不過,老海守住了道德底線,錢留下了,包里的票據和證件,他卻根據身份證上的地址,叫兒子寫了個信封,寄給了失主。
除了這個誰也不能說的秘密,老海對張德細真是推心置腹了:德細啊,還是到城里來吧,實話告訴你,只要肯吃苦,一年賺個萬把塊是不成問題的,在家里,一年到頭累死累活的,也就是賺碗飯吃而已。可人活著,不能滿足于吃一口飽飯啊,世上好吃好喝的東西多著呢,什么東西都要嘗一嘗,否則就白活了,你說是不是?錢是好東西啊,有了錢,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喝什么就喝什么。有了錢,腰桿子就硬了,連老二都硬了。不是我老誨說大話,山珍海味我可能吃不起,可一天一包牡丹香煙兩瓶啤酒還是吃得起的,來,干了這杯!水風,再給我去買4瓶燕京啤酒,我要和老同學一醉方休……德細,踩三輪雖然也苦,可比起種田的苦,這點苦根本算不了什么。踩三輪的時候,你只要一心想著自己是在迫著錢跑,心里就舒坦了,腳下就有勁了。錢是四條腿的東西。人是兩條GE的東西,按理說,兩條腿是追不上四條腿的,踩上三輪就不同了,多了兩條腿,說不準就追上了錢,即使追不上,也感覺自己是在追著錢跑,追著錢跑的感覺真是好啊……德細啊,來,冉喝一杯……
張德細曾經大富大貴過的,但一年的收入也就大幾千塊錢,最多的一年才六千塊。老海一年一萬元的收入對他是個打擊,也是個誘惑。張德細還是有些不相信,謹慎地問老海,真有那么多?
老海不高興了,你以為我吹牛?告訴你,一年最少·萬元,你我同學一場,換了別人,我是不會說實活的。現在踩三輪的人還不多,許多人還顧及著臉面,農村還過得去,但將來踩三輪的人一定會越來越多,農村的日子會越來越不好過。那么要面子干什么,畫子又不能當飯吃,沒飯吃那才沒面子。這年頭,你越不要臉就越能賺到錢,越早不要臉越早賺錢,比起那些三陪小姐來,踩三輪光榮多了,憑力氣吃飯,一不偷二不搶,沒什么不好意思的……我知道你留戀修表那個行當,可你的手壞了,修不成了,再說了,現在戴手表的人越來越少,戴手表也是戴電子表,三、五塊錢一支,有修表的錢還不如買塊新的,即使你的手不壞,發展下去,早晚要失業,還是面對現實吧……
張德細心動了,但是當他得知買一輛二輪需要八千塊錢時,心一下冷到零度以下。眼下家里別說八千,恐怕連八百都拿不出。
老海見張德細不吭聲,以為他還是覺得踩三輪丟人,語重心長道,德細呀,我知道你是要面子的人,可是面子能當飯吃,能當衣穿么,都什么年代了,得改變觀念,有了錢,什么面子都有了。
聽老海這么一說,本來就喝得臉紅脖子粗的張德細臉更紅脖子更粗,我,我不是要面子,而是沒錢買車。到這份上了,張德細也沒什么好保留的,索性把家里的現狀以及今天發生的事情都告訴了老海。然后乘機提出向老海借十塊錢,明天一早好趕回家。他的眼皮一直劇烈地跳動著,會不會家里出了什么事?
沒想到老海異常大方,一下借給他五千元。就在張德細感動得恨不得給他下跪時,老海給他潑了一瓢冷水:德細呀,咱們親兄弟明算賬,你得給我立個字據,還有,你得付我利息,這利息嘛,得比銀行高出兩分錢,別人都是1毛,我算你5分,不過分吧?
不過分不過分。盡管這一瓢水潑得他身上有些涼,并未透心涼。老誨還是信任他的,換了別人,誰會借錢給他。
張德細愉快地寫了欠條,此時雖然不像剛才那樣感動得想下跪,但心里還是很感動的。
第二天一早,歸心似箭的張德細乘頭班車回家。盡管離家不到16個小時,他卻近鄉情怯,一種強烈的不安籠罩著他。
家里一個人也沒有,果然出事了。
鄰居告訴他,他走后不久,父親就大叫一聲昏倒在地,送鎮衛生院搶救后也不知道情況怎么樣。
張德細腦袋嗡地一下就大了,十萬火急趕到鎮衛生院。
父親已經醒過來了,但他已經不認識兒子。豈止兒子,所有的人他都不認識。
父親得了腦溢血,命雖然保住,卻生不如死,全身癱瘓,不得不躺在床上苦度余生,只有右手能夠活動自如。
張德細哭倒在父親床前,爸呀,是我害了您啊,我不是人,我不該惹您生氣呀。
正哭得洶涌澎湃,院長來了。院長把張德細叫到辦公室,你父親這個病,只能這樣了,到什么地方花多少錢都一樣。你家屬向我講了你爺爺奶奶的死況,憑我的經驗,你奶奶可能死于悲傷過度或者冠心病,爺爺十有八九死于腦溢血,這意味你們家族可能都患有遺傳性高血壓。哦,對了,你的血壓是多少?
我從來沒有量過。
我給你量量。
血壓計上的水銀柱忽高忽低,張德細一顆心忽上忽廠。此時此刻,高血壓就像緊繃在院長嘴里的一支毒箭,只要院長一開門,就會要他的命。
張德細渾身直冒冷汗。
院長終于開口,但沒有放出毒箭。你的血壓略微偏高,看來我的推斷是正確的,今后你要改掉一切不良嗜好,不準喝酒不能抽煙,減少性生活,膽固醇高的食品盡量少吃。高血壓重在預防,你現在還年輕,只要積極預防,你父親和爺爺的悲劇就不會在你身上重演。
下 篇
父親住院花了一千多元,請人春耕春播又花廠一千多元,老海借給他的五千元只剩下一半,買不起三輪車了。其實三輪車本身并不貴,貴的是牌照費和各種管理費,后者高出前者四、五倍之多。也就是說,張德細有購買三輪車的實力,只是繳不起牌照費和各種管理費。
張德細再次找到老海。這次,別說吃飯,老海連茶都沒有請他吃一杯,更別說清他吃飯喝啤酒。見張德細連煙也不敬他一根(他哪里知道張德細已經戒煙),老海心里更不痛快。上回酒后一時沖動,借給張德細五千塊,過后老海悔得腸子都青了,這回他絕對不會錯上加錯,但為了五千塊的前途和利息著想,還是給張德細指明了一條道路:到省城踩三輪。省城地盤大,道路縱橫交錯,不上牌照也可以營業,反正交警人手不夠,想管也管不過來。小縣城就那么兩條街道,短得像胳膊,想跑都跑不遠,即便交警不抓你,同行也會舉報你。縣城踩三輪的就那么幾十號人,誰掛牌誰沒掛牌,隨便—齊便水落石出,誰也不敢騎黑車。大城市就不同了,大家來自五湖四海,魚龍混雜,誰也不認識誰,反而安全。
張德細有些害怕,萬一逮住怎么辦?
老海把眼一瞪,萬一逮住算你倒霉,又不會抓你去坐牢,再買一輛東山再起嘛,反正黑車便宜得要命。一次不抓那是不可能的,抓一次就是學乖一次,見到交警就跑,專往小巷子里跑,警車進不了巷子,靠兩雙腿,那些細皮嫩肉、卵泡火得像秤砣的家伙是跑不過我們的。過不了一年,你會變得像狗一樣靈敏,幾里之外,就能嗅出交警的味道,到時候,就是天兵天將也抓不到你。越危險的地方越安全,只要你腦子機靈,省城大有可為。不是我吹牛,當初要不是孩子小,老婆又擔心我拈花惹草惹上性病,老子就早扎根省城了,還回這小縣城干什么。創業之初針挑土,等你到省城賺了錢,再回來縣城買三輪也不遲嘛,說不準到那時三輪降價了呢。如果到時還買不起,就租一輛。
現在不能租么?
現在?現在正是車輪一滾,財源滾滾的時候,準愿意出租?即使有人愿意出租,一個月租金少說也得上千塊,你租得起嗎?
于是,張德細雄心勃勃來到了省城。
張德細牢記老海的教導,來到城鄉結合部,也就是三環路高架橋附近那個叫芳村的地帶。城鄉結合部人員復雜管理混亂,是外來人口的天堂和地獄。電視劇《北京人在紐約》每集開頭部有這么一句旁白:如果你想送一個人進天堂,那就讓他去紐約;如果你想送一個人下地獄,那也讓他去紐約。同樣,一個農民如果想進天堂,那就去城鄉結合部;一個農民如果想下地獄,那也去城鄉結合部。一些農民在城鄉結合部賺了第一桶金之后,事業開始慢慢做大,或在城鄉結合部扎根,或向城市中心挺進;另一些農民,山于遲遲賺不到第一桶金,只好一直在城鄉結合部徘徊墮落,或客死異鄉,或灰溜溜地回到故鄉。
風塵仆仆的張德細一下公共汽車,就被一群蓬頭垢面三輪車夫包圍起來,老板,要不要坐車,很便宜的。
剛到省城就當上了老板,張德細心里挺愜意,他驚奇地發現,女人居然也踩三輪。女司機不奇怪,踩三輪的女人,張德細還是第一次看見。那女人年齡和他差不多,大屁股大大腿大臉龐,尤其胸前那對大奶子——這么說其實不準確,應該是肚皮上那對大奶子,鄉下女人一生過孩子,奶子就下垂了,看她那兩只奶子的頹勢,至少生過兩個孩子——更是大得觸日驚心。這樣的奶于是沒有審美價值的,何況她還有一張鄉下男人般粗糙的臉,張德細上她的車絕不是因為好色,而是出于安全和同情,或者說她那對奶子從某種程度上激發了他的鄉愁。
老板,去哪里。女人的聲音粗得像男人。
去哪里?哦,向前,一直向前。
大兄弟,你是來這里找活的吧?
是啊。
這里的活不好找呢。
你個女人家,怎么也踩起三輪來?
我那口子這幾天病了,我是替他的。
那你干什么活?
擦皮鞋,順便也擦人。
擦人?擦人是什么意思。
到時你就明白了。女人轉過頭,甩了她一個媚眼。張德細這才發現,這個女人的眼睛也挺大,
兩人正說著話,背后一陣騷亂,幾個戴大蓋帽的人正朝這邊追來。女人扭頭一看,臉色大變,加快了速度。大蓋帽越來越近,女人大叫,快下車快下車。張德細一時反應不過來,依然坐在車上不動。眼看大蓋帽就要追上,女人突然棄車而去,飛一般朝一條巷子里跑去,胸前驚濤拍岸。
大蓋帽們一見她棄車而去,不再追趕,將張德細趕下車,打電話召來一輛卡車。車箱內橫七豎八躺著幾輛三輪車,他們扔破爛般將二輪車扔上卡車,那破車不經摔,散架了。
張德細這才明白過來這些大蓋帽的身份。
城市兇險啊。張德細心里深深地嘆了口氣。
張德細是下午4點多到達芳村的。盡管剛才大蓋帽不是沖著他來的,張德細卻認為那是給他的下馬威,總有一天,他的三輪車也會被他們扔破爛一樣扔上卡車。
張德細在芳村逛了幾圈,天就黑下來,吃了一份三塊錢的快餐。吃完快餐,天更黑了,得找個地方過夜,最好是不花錢的橋洞,出門在外,能省則省。想到橋洞,張德細便往高架橋走去。經過長途汽車站的時候,發現那個踩三輪的女人正在給人擦皮鞋。那是個六十左右的瘦老頭,瘦得像干,卻穿著肥大的燈籠褲,滿口金牙,嘴唇上蓄著一層短須,嘴里叼著一根煙嘴,套在煙嘴上的香煙徐徐燃燒著。老頭不時用右手那根戴著碩大銅戒的無名指梳理幾下毛發稀疏的腦袋,穿著和架勢活像上海灘三、四十年代的漢奸特務。心猿意馬的老家伙日不轉睛地盯著她的胸脯,因為受雙手運動的牽連,她的一對奶子上躥下跳,仿佛兩只被獵狗追趕卻原地踏步的兔子。擦著擦著,女人的手就摸上了老頭的腳脖子,邊擦邊砍價,當價格從五十元砍到五元時,女人用鞋刷狠狠敲了一下老家伙硬邦邦的小腿,站起來叉腰罵道,給你吃兩口屁,不收錢!老家伙似乎有些理虧,小聲道,你這么老。女人說,老就賤?那你比我老得多,我倒出五元錢買你的屁眼兒,干不干?老家伙摘下煙嘴,哆哆嗦嗦地指著她,煙灰紛如雨下,買賣不成仁義在,何必出口傷人?女人把胸脯一挺,滾滾滾,快給老娘滾!
你們這些鄉下女人,就是沒有教養。老家伙邊說邊走,那步態,像一頭受驚的鴨子。
張德細忍不住笑出聲來,正要走,女人發現他,大兄弟,你別走!
張德細想跑,轉念一想,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只好硬著頭皮上,小心翼翼道,你的車子被沒收,我心里很難過,可這不能怪我。
誰說我怪你了,一輛破車,值不了幾個錢,我這已經是第三次被沒收了,再說過兩天我們就回安徽老家,反正那車也用不上,沒收就沒收吧。擦鞋不?
張德細當然不想擦鞋,但出于內疚和補償心理,還是把腳伸給了她。女人手法嫻熟地摸了一下他的腳脖子,張德細受驚似的把腳縮回,我可沒錢,我只有擦鞋的錢!女人重新把他的腳從地上撈起,輕輕拍了一下腳背,兔子不吃窩邊草,放心吧,大兄弟,我只給你擦鞋。
張德細給她五元錢。她死活不肯多收,只按標準收兩元。
女人告訴他,在芳村這鬼地方,除了吐痰不要錢,干什么都要餞,包括上廁所。高架橋四周的地盤早就被人承包了,白天擺攤賣百貨,晚上用塑料布圍起來架成通鋪,一個晚上五塊錢,再沒有比這便宜的。要乘早,去遲丁就沒地方。
果然,高架橋底下搭滿了塑料棚,像個臨時避難所,張德細問了好幾個地方都客滿,就在他心灰意懶的時候,一個坐在塑料棚門口的馬臉男人不停地向他招手。張德細走上前,男人挺客氣,甩給他一根香煙,還沒找到地方吧?算你運氣好,我這里還有空位。男人收了他的錢,把他領進棚里,里面已經人滿為患,空氣渾濁得跟春運期間臨時列車一樣,煙味,屁味,汗味,狐臭,腳臭,除了香味,什么味都有。張德細說太擠了,里面的人也說太擠了,馬臉男人說,再擠一點,再擠一點,都是出門人!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發財目標,擠到一起來了。
在馬臉男人的催促逼迫下,里面的人慢騰騰、極不情愿地擠出一條縫隙,張德細終于見縫插針了進去。躺下后,張德細想放松一下身體,剛一放松,兩邊的人就彈簧般擠壓過來,只好繃緊身體抵抗。
半夜,張德細出去拉尿,一回頭,空位就沒了。他擠了半天,七、八只腳將他朝外蹬。張德細氣慘了,恨不得在每個人臉上拉一泡尿。張德細卷起鋪蓋,想找馬臉男人退錢,可半夜三更哪里有人?只好裹起被子靠門坐到天亮……
張德細找到擦鞋女人,女人把他帶到舊貨市場,只花三百塊錢就買到一輛六成新的三輪車。張德細踩著三輪把女人送回出租房,并買了三十多塊的食品表示感謝。女人非常感動,非留他吃飯不可。盛情難卻,張德細只好留下。乘她炒菜的時候,張德細溜出去買了陶瓶啤酒和一包香煙,如此一來,連她不冷不熱的丈夫都變得熱情起來,病似乎也好了些。
這餐飯還真沒有白吃,女人明天就要夫妻雙雙回老家,帶不走的鍋碗瓢盆都留給了張德細。自然而然的,張德細接替她成了新房客。
吃過午飯,張德細就正式開張了。運氣還真不錯,夜里11點多收工,居然賺了二十多元。
轉眼三個月過去,張德細很幸運,雖然也被交警和城管攆過幾次,但每次都順利逃脫。不過,人走運到一定程度就要倒運。三個月后的一天,一個胖得像懷胎8個月的孕婦去塔頭,還拎著兩個和肚子差不多飽滿的提包。芳村到塔頭有五站路程,一則這段路交警和城管神出鬼沒,二則路程太遠,三則那女人實在太胖,拉一個相當載一雙,張德細不想去,就亂喊十五元,女人還十二元,一口一個師傅,叫得人麻酥酥的。張德細一橫心,反正是星期天,路線又是二環,風險不大,就答應了。張德細蹬了將近一個小時,背心濕透了,干脆光著脊梁。女人提醒他別感冒。張德細心想這女人是不是有病.太熱天的,感哪門子冒?不過,張德細還是挺感動的,到芳村以來,尤其擦鞋女人走后,無人關心無人問的他還是第一次碰止問寒問暖的人。看來這女人外表雖然丑陋,內心卻很善良,百分之九十九的乘客都是不屑于和他這種人說話的。
張德細繞開好幾個有交警的大口子,走北門蔸立交橋再穿康山村,過交警四大隊都順利,偏偏拐過鐵盤路口,就見摩托堵了過來,好幾輛,把來回方向都攔斷了。張德細嚇得沒主意,就轉頭朝坡上沖,沖了幾次都力不從心。最后上去了,是個居民大院,在幾棟樓房之間瘋轉,她也駭慘了,試了幾次,都不敢跳車,就拿傘尖戳他的光背,背都戳出血了,還不停車,她就舉起傘打他,腳還在下面踢。后來,摩托還是把他堵死在墻面。張德細死死地抱住車把子不放,兩根殘疾的手指劇烈地抖動著,淚水和汗水,在臉上都分不清了,最后,車還是被繳了。胖女人一點也不同情他,非但不付給車錢,還當警察面鬧著要他賠償精神損失。從那以后,張德細恨死了胖女人,碰到胖女人一律拒載。
芳村聚集著大量三陪小姐,下班的時候,步履踉蹌的她們一般都叫上一輛三輪車,讓車夫把疲憊的身體搬運回出租房。車夫們最喜歡拉的就是小姐。
一次,張德細同時拉兩個小姐。甲問乙最近生意怎么樣,乙愁眉苦臉說不怎么樣,并反問甲怎么樣。甲同樣愁眉苦臉道,我的生意倒是不錯,可接的大都是老頭,別看這些糟老頭瘦得像竹竿,特能折騰,半個小時也軟不下來,好不容易完事,付起錢來卻磨磨蹭蹭,說什么身材不好了,服務不到位了,他們也不想想自己,老牛吃到了嫩草,得了便宜還不賣乖,要不是怕出事,老娘真想一腳蹋破他們的卵泡。甲小姐說著,狠狠踢了一下車板,乙小姐積極響應,更加狠狠地踢了一腳車板,然后深深嘆一口氣,唉,還是小年輕好,別看上來的時候氣勢洶洶,其實都是紙老虎,三下五除二就不行了。付錢卻非常爽快,越是不行的,付錢就越爽快,好像這樣能夠挽回面子似的。甲小姐補充道,小年輕不僅付錢爽快,身材皮膚也好,唉,客人要都是小年輕就好了……
張德細樂了,噗地笑出聲來,她們這才意識到他的存在,異門同聲道,踩三輪的,你笑什么?
沒,沒笑什么。
沒笑什么?你是不是笑我們下賤?甲小姐厲聲道。
我怎么敢笑你們下賤,你們賣的是身體,我賣的是力氣,我如果笑你們就是五十步笑百步。
五十步笑百步是什么意思?乙小姐問道。
就是差不多的意思,你想想,五十步跟一百步有什么區別?
怎么沒有區別,差五十步呢?
那就九十步笑百步吧?
那誰是九十步,誰是一百步?
當然我是九十步,你們是一百步。
不行,我們是幾十步,你才是一百步
爭來爭去,三個人都樂了。
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張德細說,說老實話,我最喜歡拉你們這樣的客人。
為什么呀?
因為你們付錢爽快呀,而且拉起來也不覺得累。不是有一句話么,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倆小姐更樂了,付錢的甲小姐不僅多給了他五元車錢,還給了他一張名片,如果他需要這方面的服務,到時可以打折。
轉眼,張德細已經在芳村呆了兩年,在這兩年里,他被交警逮了兩次,損失了兩輛三輪車,收獲了一萬兩千塊人民幣,并且練就廠一個異常靈敏的鼻子,正如老海所說,他的鼻子變得像狗一樣靈敏,幾里之外,就能嗅出交警和城管的味道。在這兩年里,張德細的血壓又升高了一些。
在這兩年里,張德細只回過一次家,是在老海死亡的時候。
老海系非正常死亡。那天中午,老海經過一家小酒店的時候,里面踉蹌出一個五大三粗酒氣沖天,臉上有—道明顯傷疤的壯漢。老悔的車還未停穩,他就猛虎撲食般躥上了他的車,車身猛地一沉,老海心里也猛地一沉。經驗告訴他,這家伙不好惹,得盡量小心。其實他根本就不想拉這家伙,只是他剛才車速太慢,待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壯漢已經上了他的車。
老海為什么走神呢?因為他突然想起了張德細,想起了張德細,便想了張德細欠他的錢和利息。其實老海經常想起張德細和張德細欠他的錢,但大都是在晚上、具體地說都是在上床臨睡前這個時段,工作的時候無暇想起。這是破天荒第—次。債主思念借出去的錢,就像父母思念兒女,妻子思念丈夫,乃人之常情,分別和借出去的時間越長,思念就越迫切。老海在工作的時候想起借給張德細的錢,說明還錢日期已經臨近或者超過了。的確,借條上注明的還款期限是一年,而這一天恰好是期限的最后一天,難怪老海的思念之情如此迫切。老海越想越揪心,越揪心就越走神,當他經過這家小酒店的時候,車速已經慢得跟老太婆散步差不多。
張德細也在這一天想起了老海和欠老海的錢。雖然他不像老海經常想起借給他的錢那樣經常想起他欠著老海的錢,但在期限的最后一天想起,說明張德細還是挺講信用的。不過,他比老海晚想起5個小時,當他把電話打到老海家里,想問問他可不可以延緩一個月時(因為他前不久剛給家里寄了一筆錢,手頭只有三千來塊,一個月后他就能湊滿,然后順便回家一趟,一手還錢,一手拿回借條),得到的卻是老海的死訊。
這么一來,張德細就不得不提前回家了,否則做人就太不厚道了。沒有老海,就沒有他的今天,他應該見老海最后一面,手頭有多少錢就還多少錢,剩下的以后再補上。
老海是被那家伙砍死的。這家伙上車的地點是一家小酒店,下車的地點也是一家小酒店。他壓根就沒想給錢,一下車就走人,好像他坐的是專車,好像老海是他的私人司機。老海明知不該問,但還是習慣地問他要車錢,也許他把對方當成了張德細,口氣很粗有些理直氣壯,那家伙一聽就惱了,對著他的臉就是一拳,老海臉上立即開了花。老海大叫,你怎么打人?那家伙咆哮道,老子不但打人,還要殺人。說完,沖進小酒店,操起一把菜刀,對著他連砍數刀。
老海當場斃命。
老海的死,引起了全體三輪車夫的憤怒。他們抬著老海血肉模糊的尸體,到縣委和縣政府門口示威。這兩年,政府又出臺了促進公交事業發展的新政策,公交車、摩的、面的一擁而上,競爭白熱化,三輪車的生意一落千丈,三輪車的身價也迅速降到了兩千元。老海的死,給三輪車夫找到了一個發泄不滿的突破口。這次示威,三輪車夫取得了勝利,政府不僅給死者家屬墊付了三萬元賠償金,還答應一年之后取消直接威脅三輪車夫生存、并頻繁造成安全事故的摩的。
老海死后,老海的老婆帶著孩子回鄉下去了。老海老婆把老海的車留給了張德細。張德細雖然沒有全部還清老海的錢,但老誨的喪事里里外外都是他一手操辦的。張德細非常盡心,跟辦自己親爹喪事似的。老海老婆很感動,對張德細說,你也不用去省城了,就在縣城踩三輪吧,等你有了錢,再把車錢和剩下的錢一齊還給我。
張德細不想用老海的車,老海的車有一股血腥味。張德細把老海的車轉手賣了,自己租了一輛半新舊的三輪車,慘淡經營著。
張德細父親的病情越來越嚴重,大小便失禁,智力跟三歲小孩子差不多,什么都往嘴巴里塞,包括自己的大便。那天,婆婆又走親戚去了,茶花只好硬著頭皮給公公打掃衛生。好不容易把他尿濕的褲子換了,他又拉出一泡黑屎來,右手抓一把就往嘴里塞。茶花眼疾手快,去逮他的胳膊,一下沒逮住,公公的胳膊卻拐了個彎,黑屎便抹到她臉上。茶花氣得大哭,心里恨死了婆婆。公公卻孩子般對著她傻笑,
公公大小便失禁后,思有潔癖的婆婆隔三差五走親戚,以此來逃避妻子的責任,茶花也想逃避,可她要照顧兩個孩子,走不開,婆婆不在家,照顧公公的責任便落到她身上。她做夢都想離開這個家。
現在張德細回縣城踩三輪,她自然要帶著孩子進城。但是她的計劃遭到婆婆的阻攔。婆婆說,你進城,我也要進城。這么一來,張德細左右為難了:她們都跟著進城,誰來照顧父親?總不能撇下父親不管吧?張德細先做茶花的思想工作:看爸爸那樣子,活不了多久,你就再忍一忍吧,爸爸一死,我馬上接你們進城。茶花把嘴一撇,多久是多久?一年還是兩年?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要不你來伺候兩天看看,保準你受不了。實話告訴你,我一天也忍受不了。張德細無言以對,轉頭去做母親的思想下作:媽,看爸爸那樣子,沒多少日子了,您就再辛苦辛苦吧。茶花他們先跟我進城,等爸爸不在了,我再接您進城。母親把桌子一拍,好呀,你這是咒你爸爸早死呀,我怎么這么命苦啊。然后捶胸頓足大哭起來。她這一哭,茶花也受了感染,跟著哭訴起自己的苦命來。
張德細沒轍了,突然大叫一聲,倒在地上。
兩個女人立即止住哭聲,撲到張德細身上千呼萬喚,又是掐人中,又是搖肩膀。就在她們準備送他去醫院的時候,張德細醒了過來。婆媳倆直念阿彌陀佛。
張德細看了看茶花,又看了看母親,左看右看看了半晌,直看得婆媳倆毛骨悚然。就在她們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張德細突然大笑起來,笑過之后,進出一句擲地有聲的話:下次我再要暈倒,就成第二個爸爸了。
說完,就趕回城里去了。
一回到縣城,張德細就踩著三輪上街拉客。一個胖女人站在對面一邊朝他招手,一邊喊三輪車三輪車。張德細對胖女人的偏見一直沒有消除,不想拉她,目不斜視地往前騎。
從她正對面經過的時候,胖女人突然叫道,張德細,你不認識我了?
張德細吃了一驚,停下車仔細看了看她,似曾相識,一時想不起她是誰。
胖女人一見他停下車,拎著一個大包,一瘸一拐奮不顧身地沖過街來。她一走動,張德細就認出她來了。
短短幾年不見,女同學已經“胖”若兩人,除了頭發和指甲,渾身上下沒有—處不是胖的,胖得連女性特征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女同學一上車,輪胎就癟下去一半。
張德細問她去哪里。
這還用問?去汽車站唄,我是來調貨的。
你還在開店?生意還好嗎?
比原來差多了。原來村里只有我一家店,現在有十家店,你說生意能好到哪里去。
那你還開店?
不開店干什么?賺碗飯吃唄。對了,你怎么踩起三輪來了?
和你一樣,賺碗飯吃。
此言一出,張德細眼里居然冒出酸楚的淚。
上坡了,女同學問他要不要下車。張德細連忙說不用不用,你這點分量算什么,說著直起身,奮力向前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