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里不知身是客

黑底白色的職員表——意大利語，一個字也看不懂，但很肅穆。想想也是，戰爭是件嚴肅的事情，戰爭電影也得是。然后一條字幕：“在這個時代，唯一的出路就是逃避。”底色變成了溫柔而茫然的灰藍，沉默了一下，藍變亮了。變成天。變成海。一艘軍艦橫穿過畫面，因為軍艦很長，所以穿了很久。

這是一隊意大利兵，占領了一個希臘小島。

他們一來就碰上了不少意外。先是遇到一群雞，勤務兵費里諾以為是敵人的偷襲，開了一槍，兩個戰友以為是敵人開槍，差點把費里諾斃掉。不過這件事情的結局還是美好的：可以把誤殺的雞吃掉。再有一件事就不那么美好了：在一次亂哄哄的斗毆中，發報機被砸壞了，他們與外界失去了聯系。

但是你是不是也愿意與一個戰爭中的世界失去聯系，而獲得地中海中一個安寧的小島?意大利侵略者掀開一幅晾曬的白被單，看到了一座世外桃源般的村落。沒有成年男人，只有老人、婦女和孩子。(壞事是德國人做的，成年男人被德國人抓走了。)他們在這里呆了下來，畫畫，讀詩，踢足球。什么都非常完美，包括道德。中尉像宣布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一樣宣布：“膽敢碰女人和雞，就會被送到軍事法庭。”然后老天爺，不，編劇與導演給他們安排了一個妓女，瓦希麗莎，讓他們在天堂里不用禁欲。

他們安然地在這里住了三年，真是歲月靜好，現世安穩。意外只有兩次：一次來了個土耳其人，帶來了“遺忘的煙”(聽上去讓人想起《東邪西毒》中那壇子“醉生夢死酒”)，大家抽了煙，被迷倒了，細軟通通被偷走。另外一次，來了一架直升機，幸好來的是意大利同胞，很帥的系個紅絲巾的飛行員拉羅薩中尉告訴他們：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戰爭已經結束了。

這是三年的美好時光。就像是姆娜倫兄弟與牧羊女在海天之間的嬉戲，美麗的自然中美麗的身體，美麗得讓人不愿反思。但是，我們也還是得承認，這個故事，是多么地掩耳盜鈴。二戰的一片焦土中，哪里來的這樣一片綠洲？這種過分美好的想入非非，是不是涂改了歷史?美化了人性?是的。《地中海》有一個虛幻的框架，不過是海上的一出海市蜃樓。而必須再來一個但是的是：海市蜃樓是不是也有海市蜃樓的意義?

這是美的意義。或者說，想象美所具有的意義。在虛幻的框架里，《地中海》有著許多結實可愛的小細節。那個總想當逃兵的考拉·塔文諾，一次一次想混進小船，混進飛機回意大利去見他的妻子，最后他一個人駕著一條小船，駛向了茫茫大海。——他有點像是《西游記》里的豬八戒，他心里頭沒有崇高的、偉大的種種理念，但他對安定平常的柴米人生如此堅定地眷戀，卻讓人心底里涌上了同感與同情。那個和小島上的女人有一段緣分的艾里西奧，他牽著一匹騾子，他喜愛的騾子，那個女人側坐在騾子上，在一條小道上走。——地中海和中國北方農村，有什么大不同?戰爭結束時，女人的丈夫回來了，他要去了。兩個男人相向走去，這中間，有多少無奈，又有多少無奈中的堅忍的力量?人真是了不起，能在一切不可能中找到，可能的生存的感情的縫隙。當我在拿中國經驗與這個外國電影比照時，可以看到，人生與人性確實是共通，我們都是“地球人”。

《地中海》的一段中心情節，費里諾與瓦希麗莎的愛情，比起這些質樸的小情節，反而顯得要夸張些虛浮些。但是還好這兩個人都不太帥不太好看，他們之間的愛反而落得到實處。——更重要的是：這兩個人都單純。沒有太多的感受啊想法啊磕磕絆絆。他們結婚了。瓦希麗希圍了一方土耳其風格的花頭巾，看上去費里諾還要高一點。他們像是姐弟，非常和諧的一對。婚禮上要摔碎一個玻璃杯，神父說：“以后婚姻就再不會破碎。”費里諾用的勁道不果斷，玻璃杯落下，滾了開去，沒有碎。羅魯索抬起他的大腳，一下，踩碎了它。

這個小小的細節設置，在我看來，像是有一點更深的意思：這個婚禮，這個小島，這個故事，都是“人為”的，硬踩出來的完美狀態。但是是什么東西，使得它不造作，不虛偽呢?如果一定要找原因的話，第一，因為這些人真的很單純，只是主宰不了自己。把他們放在戰場上，他們就是殺人的戰士，把他們放在村莊里，他們就是安居樂業的居民。中尉是其中最有文化的一個人，而他的文明教養，教會他的是欣賞美，創造美，給教堂畫壁畫。第二，電影作者也真的希望有這樣美好的一個小天地，可以讓人健康地、快樂地生活。他并沒有創造一個幻境進行意識形態欺騙的意圖。他而且還憑著藝術的力量——把這個理想國，真的，表現得非常順理成章，非常有可能性。在一個“逃避”的大前提下，他提供的不是一種疲憊的，茫然的，頹廢的末路景象，而是一方藍天碧海，生命與生活的美好依然有著原初的感召力。

英國兵開著船來接這些軍人回去——站在岸邊的這一排人，穿著各種奇怪的便裝，中尉還結了條很藝術家的小圍巾。除了費里諾躲在馬桶里死也不走之外，別人都得走了——這時不是他們的家園。羅魯索是最有信心的：“我們要重建一個偉大的國家。”而中尉有些疑慮。他們咬著橄欖，這是離別的地中海的味道。

電影的結尾，是幾十年后，中尉又回到了小島。這真是一個很糟糕的結尾。他見到費里諾，他留在這里，和瓦希麗莎開了家飯店，還見到了羅魯索，他不知道什么時候，也對“偉大的國家”失了望，回到這里隱居。三個人的化妝化得如同舞臺劇，這個結尾明顯是硬加上去的，而且保留著硬加的痕跡。我想，導演應當也不至于不懂這個結尾有多么壞，但是這個電影，能有一個怎樣的更好的結尾呢?

“送給所有正在逃避的人們。”這是最后打出來的字幕。音樂輕快而又憂愁，在一種強顏歡笑里，也許人真的能忘掉慘淡的現實，找到豐饒的地中海，但是“遺忘的煙”總要消散。“像是假期結束，學期開始。”——他們離開的時候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