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首屆中國油畫展》優等獎和《第七屆全國美展》銅獎的獲得者,《中國現代美術史》·《油畫卷》里有他的一頁;
初冬的一個下午,我的導師欣喜地告訴我,他的一位闊別16年的摯友從德國回來了,帶著自己的藝術成就回來找他,而此前因為音訊杳渺,我的導師還以為他已不在人世了。悲喜交加之余,兩人要搞一個座談,我便急忙夾著本子趕去旁聽,不曾想就此領略了一個藝術家傳奇般的人生之旅和真實可感的靈性世界。
看著他們四目相對眼中流淌的熾熱,我有些納悶,雖說兩人是遠隔重洋,但是在這樣通訊發達的時代里,為何16年竟音訊全無,未曾謀面?據我所知,他們的友情已近40年,從孩提時代就嬉戲在一起,學藝的道路上同歷坎坷,求學時代又是一起夾著鋪蓋卷從森林到草原再到北京,在80年代初即先后步入中國最高藝術學府的殿堂。每每在我的導師回憶起往事時,他的名字都會被興沖沖地提及,但隨即又被籠罩在悠遠的思念和淡淡的憂傷里。我想,這樣的感情積淀是不會因為時間的流逝而輕易消散的,即使隔了16年。難道是因為他去德國,在出國之前兩人的人生選擇發生了巨大的轉折?很多藝術家在當年的出國熱潮中逐流遠走,希望在異地“鍍金”另辟蹊徑。是因為空間距離延伸了,兩個人心里的距離也拉大了嗎?如今路途遙遠實在不能成為一個理由,16年天各一方的牽念還不能沖破空間的阻隔嗎?腦子中的問題無序地跳出來,激發我尋找答案的好奇心。隨著談話的展開,他緩緩地講述著過往的心路歷程,問題開始明了,一幅純真的心靈畫卷展現了出來。
在去德國之前,他是《首屆中國油畫展》優等獎和《第七屆全國美展》銅獎的獲得者,在《中國現代美術史》·《油畫卷》里有他的一頁;他即將成為內蒙古美術學院24歲最年輕的副教授,執教講壇。他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選擇出國的,不是為了出國而出國,他說,為了他摯愛的藝術。
從5歲半開始,從他第一次接觸開始,就注定了他是為藝術而生的。那是一個偶然的機會,在串門的時候,他遇到了我的導師,喜歡這個玩伴自然也就喜歡他獨特的玩法——“畫畫”,由此,兩個人的關系也附加了一層——師徒。他笑談,剛拿畫筆,新鮮而癡迷,導致玩耍的主要方式也發生了改變,見到什么畫什么,畫到別人見了他就躲,畫得小伙伴直哭,還要畫。為了鉆研畫技,兩個人四處拜師學藝,或南下或北上,孜孜不倦。在邊遠的大興安嶺腹地,在北部邊陲不起眼的小鎮,兩個十三、四歲的小男孩一筆一筆刻畫著自己的成長。談及童蒙求學時沒錢挨餓的情形,談起學藝過程中爭強雪恥的故事,兩個人無限開懷。生活中的苦難沒能打消他們吸取新知的念頭,在沒有約束的環境中他們從未輕言放棄。我在想,在當時并不知道未來出路在哪里的情形下,是什么支撐他們獨步前行?從鎮里面畫得最好到盟里面畫得最好,他們不能容忍自己畫得不如別人,但是也從沒敢想會步入中央級高等學府,充其量考入盟里面的藝校就已經很知足了。直到他們遇到了一名外出寫生的名畫家,從他的眼中、嘴里得知,他們的畫已經達到了那些在象牙塔中學習的大學三年級學生的水平,他們還不敢相信,小心翼翼地跑到北京,跑到人家教室的門外隔著門縫看了以后,才算心里有了底,之后回到家,放棄了令人艷羨的工作,放棄了家人呵護的溫暖,閉門苦學文化課,全身心投入備考。天遂人愿,一考即中,在當年藝術院校全國年招生十來個人的情況下,他們憑借實力為自己拼下了一個名額,并在華北地區勇拔頭籌,高唱著凱歌告別了自己的少年時代,步入了人生新天地。聽下來這樣的人生軌跡很順利,有些輕描淡寫的寫意,但是在七、八十年代,在物質極度貧乏的社會環境里,在每個家庭都不寬裕的背景下,選擇一個花費比較大的方向去發展,選擇一個物質之外的奢侈門類去專修,該需要怎樣的堅定付出怎樣的努力才能堅持下來呀?!在嘖嘖稱嘆之余,不得不讓我重新審視那片土地,那是一塊地處內陸但天賦自然靈性的土壤,有她的承載才孕育了一個個藝術家的胚胎;另一方面,也讓我再度感受到了他們身上散發的精神力量,這是超越物質束縛的火種和希望。在他們的這段經歷里,每一個瞬間都疊加著那么多的故事,聽得我入神。
大學四年,天之驕子,他們的世界里純真得只有藝術。在夢想成真的殿堂里,諸多名師細心調教,除了系統專業的學習,他們把時間和精力都用在了美術館和圖書館里,唯恐自己學得不好被學校開除,唯恐自己的成績不好無顏向父母匯報。對于他們來講,考上了理想的大學不是目的,也沒有成為他們歇一歇、玩一玩的資本,只是達到了階段性的目標而已,真正的價值還沒有實現,一切都剛剛開始。聽著他們興高采烈品味上學期間琢磨的認真勁頭,我又“溜號”了,想想已經擠過和正在擠以及將要擠“獨木橋”的“千軍萬馬”,有多少是沖著名校的“金字招牌”去的?又有多少是懷抱著自己的真實理想而選擇了這條路?如果這條路只是一個跳板,那人生的主線是什么呢?大學只有四年,這之后呢?沒能讓我再想下去,他們的談話又把我的思緒拉了回來。因為忠實于自己的人生目標,他們把四年的時間用足了,其實是把自己最寶貴的青春用足了,所以在他們還沒有畢業的時候就已成為業界翹楚,所以在他們還是大三學生的時候就得到了價值肯定。名譽和物質回報接踵而來,當然緊隨其后的還有讓人眼紅心熱的畢業分配結果。在拿到留京指標的同時,我的導師也拿到了公派講學的出國護照,而他選擇了去藝術院校任教。就是這一點點的不同,也為他日后的飄洋過海埋下了伏筆。
他們兩個人之間的關系很有意思,有師徒、玩伴、學友、兄弟等多重意味。兩人志趣相投,為了藝術,一起吃了很多苦,彼此扶助,互相切磋借鑒,無論是在生活上還是在技藝上,各自取長補短,當然這中間也免不了比較和競爭。
在九十年代末,別人都往國外跑,我的導師講學歸來了。短聚過程中不經意的一句話,觸動了他敏感的神經,他也要出國,要到外面去看一看。他的動念竟如此堅決,幾乎是放下了他已經積累的一切,包括諸多在旁人看來難以割舍的東西,只身一人辦妥了去德國的手續,毅然決然地走了,一走就是16年。
講起這16年來,他沒有大篇幅地鋪排,只是把幾個關鍵的轉折點說了說,但是他臉上的皺紋與平和的眼神都隱含著過往的滄桑。可以想見,他一定是吃了很多苦。很難想象,從如日中天的巔峰到一無所知的陌生會是怎樣的感受!在國內,他是藝術界的新星,他是一個地區的驕傲,備受關注與愛護,他所積累的價值認知已經展示了一條通天的坦途;而在這里,沒有人認識他更談不上了解他,更沒有人給予他對等的尊重,這樣的心里落差不知道他是如何面對如何適應的?!更何況還存在語言的障礙!他一個人,連交流的對象都失去了。他放棄了這么多年辛勤耕耘后的所有收獲,而選擇了從零開始,是在他感知最敏銳的年齡里毅然站在了新的起點上。我想,這樣的勇氣不是每個人都具備的!他的確是從最基礎的東西開始的,從語言。他用了一年的時間學習語言,之后考入德國的紐倫堡大學深造。這是一個青澀的時期:一方面,他要接受一個新系統最基礎的訓練;另一方面,在已成形的系統內他已經駕輕就熟,兩者之間沖撞摩擦,他需要不斷地切換、適應。他曾以魚為題材,用了近10年的時間,畫了多達上千張的畫,去揣摩,去感受。最初的幾年內,他也想過退縮,想回國,但他還是咬著牙堅持下來了,繼續在黑暗中摸索,并最終掌握了德國表現主義繪畫體系的精髓,一改國內畫院的風格,從教條中解脫出來,還原藝術創作的創造力,并一舉獲得了紐倫堡藝術學院學術獎,把自己的藝術生命拓展到了一個更寬廣的領域。經過這一輪的鍛造,他貫通了東西方兩大繪畫藝術系統。東西方的藝術元素被有機地融合在畫布上,他的畫越來越受到關注,越來越受到藝術鑒賞家的青睞和投資者的追捧。他的人生又進入了一個明朗的境地。
換了別人,可能這時候會選擇回國,小有成就,也有了“衣錦還鄉”的資本,還不明智地見好就收。面對未來,原本已很有含金量的個人價值如今又多了些砝碼,足以博取高檔生活和美好前景了。如果有這樣的想法,他就不是他了,他對藝術的摯愛就是有水分的,而和一般的藝術界投機分子沒有太大的區別。不需要太多的旁白,真、假在這里遇到了一個分水嶺。談及當時的感覺,他只感到那時回國還不是時候,還沒有什么像樣的東西可以拿出來。回國和老友重聚簡單,但是有什么題材可以值得說?自己有什么突破嗎?他總是這樣想,總也沒有拿起電話,總也沒有安排這樣的重逢,盡管在腦子里設想過無數遍見面的場景。他繼續沿著自己追求的方向走了下去,終于走到了一個相當的高度,也走到了一個階段的終點。當他把西方的繪畫語言運用得嫻熟以后,卻陷入了茫然,就象一個人終于掌握了表達的方式和手段,卻失語了。到這個時候,他才忽然洞徹,藝術是活生生的,不是僵化在畫布上的。藝術就隱含在生活之中,無處不有畫,無處不可畫,一個真正的藝術家不是把自己限定在藝術的門類里,而是要把握藝術的本源,突破繪畫技法和種類的限制。在表達藝術本體的時候,一切方法、材料皆可為我所用。在這時候,他才頓悟真正的藝術在東方,西方繪畫藝術發展到現在所要解決的問題東方在兩千年前就已經解決了。他隨即轉向了對東方藝術的開掘。
我在想,是不是藝術家都善于揚棄自己的過去,還是只有真正的藝術家才敢于大破大立?或許只要是真正的人,他們都會如此。他哪里來的勇氣敢于告別自己前一分鐘的收獲,而可以一往無前瀟灑地走?以藝術家的敏感,他不是不懂得珍惜!創新是需要付出代價的,不是奢談的廉價品!
在峰回路轉之際,他重新審視東方藝術,發現祖先發明的文字具有非凡的生命力,尤其是甲骨文,幾乎每一個字就是一幅畫,幾乎每一個字的發明就是一次藝術創作。于是,他開始研究每個歷史時期中國的傳統文字,研究文字的演變,研究文字的內容和形式之間的關系,研究文字的組合,包括傳統的“龍鳳字”組合,包括甲骨文和八斯巴文、蒙古文的組合,包括中文和德文的組合,也研究文字形式的變化,比如反寫。在一系列探索之后,他發現:脫離了對內容的訴求,形式本身就構筑了文字一種獨立的美。他把這種美攫取出來,進行了藝術的再創作,使其升華。應該講,再造的美既有對傳統文化的繼承,又是在原有基礎上的一種創新。恰在此時,上天賜予了他一份刻骨銘心的愛——他遇到了平生最心儀的女人,單一的世界由此而五彩斑斕。機緣一動,促生萬物,心靈的碰撞產生超越自然的能量,這種力量是站在遠古洪荒的地平線上兩個人攜手的承諾,是世代相傳根植在每個人內心深處的渴望。因為真切,所有附加的條件都是多余的;因為圣潔,兩個人在無我的同時重生。這是他當時強烈要表達的感受,一種性靈之愛,一種人類之愛,一種博愛。他要把這種感受用藝術的方式記錄下來,穿越時空,讓更多的人見證與感知。愛的力量充盈了他的生命,并激發了他勢不可擋的創作熱情,他一氣呵成創作了102件組合字作品。每一個最新創作的字都洋溢著生命的和諧,都在圍繞著一個主題“愛”,或左右或上下或前后地相愛、相攜、相擁,他稱之為“愛擁”。他欣喜于其中,全身心地投入到用各種材質和形式對首批作品的表現上:有平面的,有立體的;有泥塑的,有雕刻的;有大理石的,也有水晶的。他的作品備受矚目,在國外的藝術界引起了震動,國內已經有幾個城市想把這些作品作為城市雕塑立在廣場上,他還想把這些作品放到草原上,放到森林里,與大自然直接對話……
16年后,他回來了,帶著他對藝術的感悟和獨創的“愛擁”。他很謙恭地講,此番回來也不是要顯示自己的成果,而是來“上學”的。學習無字之書,做無形之畫。當畫面定格在一組“愛擁”圖片的時候,在座的人被震撼了。無需描摹,在一個如字的框架內,是兩個生靈的相融與偕行,愛的語言被形象地解讀了。他又成功了。下一步,一段時期內,他會忙于這些作品的實現,他已經在景德鎮燒制了一批以他對人生的感悟為題材的陶瓷作品,正在德國備展。至于未來,他還會如何去創新,他沒有講,我也無法臆測,但我相信他不會就此駐足的。
他有一個特別好的習慣:注意把經歷的一切都用形象的方式記錄下來,包括畫和圖片,并珍存。正是得益于這個習慣,他保存了很多珍貴的成長資料,也使得我完整地感知了他的人生歷程。我不懂畫,不能評斷他每一幅作品的價值,但我感受到了每一幅作品背后散發的人格力量和人性光輝。他的經歷告訴我什么是執著,什么是“舍”。舍棄別人都不能舍的才是真舍!佛語:大舍大得。我在想,即使他不是一個藝術家,有了這些,他也一定會成功。此生,藝術選擇了他,他是為藝術而生的。我又想,那每個人到底是為什么而生的?每個人是否都有一個真目標?為了自己的人生目標是否能執著,能放下?該如何管理自己的人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