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散文）

父親去世已有２０多年了，但我一直覺得他還活著。

父親個兒不高，很難見他笑。他是我們村——三元鋪村的會計。明朝時，村里同時出了３名狀元，三元鋪村因此得名。父親做會計，全是手工操作。他打算盤，左右開弓，手腦眼并用，“噼噼叭叭”一陣響，結果便出來了。因為賬算得快而且準，被稱為“鐵算盤”的父親常常被評為先進。當了先進的父親，做事就更加認真了。

我幾歲時，常跟著父親轉。有一次，村支書來到我家。村支書是我們家的遠房親戚。父親說：“強娃，你出去，大人要商量點事兒。”我出去了，卻躲在門邊，好奇地聽著。原來支書叫父親把村里水塘的收入單獨建一套賬。父親不肯。支書火了：“你聽不聽？不聽就莫當會計了！”父親吸著煙，額頭上冒了些汗，嘴里也吐出一句硬梆梆的話：“做虧心事，我堅決不干！”支書的脖子上鼓起一根根筋來，最終拿父親沒辦法，便改了口氣與父親商量。父親還是死活不讓步，最后說：“賬外賬我做不來，你喊別人去做嘛。”支書氣得連連說：“你能，你能……”摔門而去。

后來，父親仍照常當會計。群眾說：“‘鐵算盤’我們信得過，不會亂來。”

上個世紀７０年代末，父親被醫生查出不少毛病，有肺氣腫、肺心病等。那時我小學也快畢業了，聽說父親得了這么多病，便躲在一旁哭，邊哭邊罵：“這些病就是狗日的村支書害的！”

我這樣罵是有根據的。有一年的一天下午，一個人臉色煞白地跑來，叫我媽快到鄉場河邊去看我爸，說我爸這次慘了。我們流著淚趕到鄉場河邊，父親已被送到醫院了。

原來，這天村里組織群眾到船上擔氨水。父親在船上指揮，擔氨水的人多，擠得很，不小心把父親擠下船去，他的一匹肋骨被船欄挺斷了，還嗆了不少氨水。有人對我母親說：“你那男的才傻喲，支書在岸邊看，他卻跑到船上指揮，結果吃這么大的虧。”

躺在病床上的父親臉上沒了顏色，面容像土灰一樣，微閉著眼。我哭喊他。他只是呻吟。

父親住院１０多天后，要回家，我們便把他接了回來。我問他怎么不曉得在岸邊指揮，為什么要跑到船上去？父親說：“都不上去，群眾擁擠出了事，啷個辦？”

打那以后，父親的身體就遠沒有原來那么精神了。因是工傷，父親的醫藥費可以在村里報銷一部分。有一次，我說：“這下也好，我們吃藥可以記在你的賬上了。”父親板起面孔說：“各了各，我的醫療費是群眾出的，你們一分錢也不要沾！”看著父親嚴肅的樣子，我嚇得不敢再出聲了。

初中畢業后，我考上了中專，全鄉就我一人上榜。后來我卻偏偏被一所師范學校錄取了。我氣得差點把錄取通知書撕了。父親把我叫到跟前：“強娃兒，農村考出個人不容易，師范哪里不好？你爺過去就是教舊學的哩！”我說：“我不讀師范。”父親說：“當老師多榮耀呀，過去被供到神龕上哩。”我說：“我不稀罕哪個供！”這話一出口，就挨了一耳光。然后，父親把我送到了學校。

我參加工作不久，父親的病越來越重了。我常回去看他。我那時工資很低，但還是擠出一部分來給父親，要送他去縣城的醫院，他卻怎么也不肯，說：“你剛參加工作，好好教書，路還長著哩！”

１９８４年國慶節前，母親把我們都叫了回去，說父親快不行了。我日夜守護著父親，父親就不停地跟我說，做人要挺直腰桿，要光明磊落，莫占任何小便宜。第三天晚上，我實在很困，沒守在他床邊。可就在這個下雨的晚上，父親靜靜地離開了我們。他沒來得及享一天福就匆匆走了，沒來得及看我事業有成就匆匆走了，他給我取了“六強”這個乳名，我知道他對我有多么深切的期望！而今，我雖然背離了他“就當一輩子老師”的諄訓，卻依然秉存著他“鐵算盤”的遺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