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世界上最著名的童話作家,沒有誰能像安徒生那樣在人類閱讀領域產生如此廣泛的影響,正如勃蘭兌斯所言:他的文字屬于我們曾經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辨認過而今天我們依然在閱讀的一類書籍。
2005年,安徒生誕辰兩百周年。全世界人們都在紀念這位為我們帶來歡樂、夢想和安慰的童話詩人。讓我們也稍作停留,一起來追尋這位童話詩人九十余年的中國之旅里與我們所建立的親密聯系。
1913年,周作人在發表于《教育部編纂處月刊》上的《童話略論》一文里便提及:“今歐土人為童話唯丹麥安兌爾然(Andersen)為最工。”并在同年12月發表在《社叢刊》創刊號的《丹麥詩人安兌爾然傳》一文里,向中國讀者第一次詳細介紹了安徒生的生平與創作。
作為一個有良好的西方文化學養并在新文化運動中發揮過重要作用的現代學者,周作人將西方人對于安徒生的評價帶入中國,稱安徒生童話“即以小兒之目觀察萬物,而以詩人之筆寫之,故美妙自然,可稱神品,真前無古人,后亦無來者也”。只要我們想想《丑小鴨》、《賣火柴的小女孩》、《皇帝的新裝》、《小人魚》、《拇指姑娘》等童話故事在世世代代人們心靈里所發生的印象,可以說,無論當今還是將來,周作人的評價怎么都不過份。
作為一個書寫了生動的孩子性并充分展現了自然精神和溝通了人性與物性的幻想力的童話詩人,中國并不先在地具備接受安徒生的文化基礎。正如周作人所說:“當時覺得這幼稚荒唐的故事,沒甚趣味;不過因為怕自己見識不夠,不敢菲薄,卻究竟不曉得他好處在哪里。”〔1〕孫毓修在1916年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歐美小說叢談》里談到安徒生時,亦稱“其腦筋中貯滿神仙鬼怪,呼之欲出,是誠別擅奇才者也”。“安徒生之書,時而花妖木魅,時而天魔山魈,其境即無不奇”。中國的正統文化不事幻想與鬼神,講究文以載道,也從未有專為孩子而寫的,主幻想、張游戲的著作。故安徒生在中國人心里引發的最初印象不是天涯比鄰的“親和”與“理解”,而是“不懂”與“驚奇”。
然而,恰是這“幼稚荒唐”、“花妖木魅”的安徒生童話開啟了中國人對于兒童精神世界的理解。周作人受西方神話學、文化人類學、兒童學及人本主義思想的影響,又讀過如挪威Boyesen、丹麥Brandes、英國Gosse等諸家評傳,因此懂得:安徒生是一個詩人,又是一個老孩童,所以文學的童話沒有人能夠及得上他;安徒生獨一無二的價值,正在于那照著說話一樣寫下來的“小兒一樣的文章”及爛漫天真、充滿游戲精神的“小野蠻一般的思想”。而中國的孩童從未得過正當的尊重,也不曾有滿足孩童審美需要的文學,因此,周作人一遇見早已名滿歐洲的安徒生童話,又懂得安徒生童話的價值,不禁欣悅驚嘆之至,便著意要將這位“歐土各國,傳寫殆遍”的童話作家推介出來。
于是,當一個尊崇個性解放并著力從西方吸取思想資源的時代真正到來,當原始的、淳樸的、生動的、充滿行動感和生命力的生命狀態真正受到推崇,安徒生童話對于精神解放的意義和兒童閱讀的意義就很快得到文化界的認可。
到“五四”前后,在周作人、鄭振鐸、趙景深、顧均正、徐調孚等一代兒童文學人的努力下,安徒生的傳播很快成為二十世紀二十年代頗為顯赫的文壇事件。1925年,安徒生誕辰一百二十周年,聞名海內外的《小說月報》史無前例地特辟兩期“安徒生”號,《文學周刊》(第186期)亦整期刊登安徒生的童話及與安徒生有關的資料。據鄭振鐸的統計,到1925年,中國對安徒生的翻譯已達九十多篇,關于安徒生的傳記及論文也達十五篇之多。安徒生對于新生的,立志要將兒童的天性、趣味和尊嚴從道德訓誨和艱澀的古文中擺脫出來的中國現代兒童文學來說,更是具有范本的意義。他那照著說話一樣毫無約束力的“小兒一樣的文章”和頌揚兒童爛漫天真的心性的“小野蠻一般的思想”,在觀念形態上為中國兒童文學書寫上了最具本體特征與理想色彩的一筆。
1935年,安徒生誕辰一百三十周年,這一年遠不似1925年熱鬧。
這年,著名學者徐調孚在《文學》第4卷第1號上發表了《丹麥童話家安徒生》,他說:“逃避了現實躲向‘天鵝’‘人魚’等的樂園里去,這是安徒生童話的特色。現代的兒童不客氣地說,已經不需要這些麻醉品了。把安徒生的童話加以精細的定性分析所得的結果多少總有一些毒質的,就今日的眼光來評價安徒生,我們的結論是如此。”“他所給予孩子們的糧食只是一種空虛的思想,從未把握住過現實,從未把孩子們時刻接觸的社會相解剖給孩子們看,而成為適合現代的我們的理想的童話作家。”“安徒生從此就不值得我們的崇敬了嗎?不!在文學史上,安徒生終究是有他的位置的!”“他的童話的最大價值是處處充滿著兒童的精神,他的作品最容易使孩子誦讀……”
之后,中國人對安徒生的傳播并未沿著周作人這一路徑走下去。從上世紀二十年代末到三四十年代,隨著社會形式的巨大變化,文化轉型時期人們尋求理想文化形態的典型心態讓位于對苦難現實的關注。這一時期,安徒生雖然仍然作為一個在語言形式上取得非凡成就的童話作家而被翻譯,但亦作為一個有浪漫主義思想局限的人而被批判。有人認為,兒童文學一定“要能給兒童認識人生”,應“給少年以階級的認識,并且鼓動他們,使他們了解、并參加斗爭之必要,組織之必要”,不然,“他們會驚異橫在眼前的世界,他們會懷疑他們的老師,會咒罵安徒生是一個住在花園里寫作的老糊涂”〔2〕。
安徒生童話在中國得以廣泛傳播,葉君健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1953年,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了葉君健譯自丹麥文的安徒生童話單行本——《沒有畫的畫冊》。在以后的四五年里,葉君健將安徒生的作品陸續翻譯了過來,并以單行本的形式出版。1956年至1958年,葉君健整理出版了《安徒生童話全集》(共十六冊),之后不同的選集版本在不同的地區也陸續出版,從此,葉譯安徒生童話在中國不斷再版,至1979年,各種葉譯安徒生童話集達五十多種,發行四百多萬冊,其出版率之高成為中國出版界少有的奇跡。自此,安徒生童話不斷傳播,安徒生亦成為中國家喻戶曉的童話作家。
1955年5月5日,為紀念安徒生誕辰一百五十周年,以葉君健、陳伯吹等投身兒童文學事業的學者為首,發表了數量眾多的文章,引發了又一場“安徒生熱”。新中國的文藝理論者取法蘇聯的社會學批評方式,從而樹立了一個既不同于“五四”時期童心爛漫的安徒生形象,也不同于三四十年代“躲向‘天鵝’與‘人魚’的虛幻世界里去”的安徒生形象,這個“具有對一切人、對社會的一切階級都懷著浪漫主義的心平氣和的理解”的安徒生便變成了一個同情勞動人民(如《賣火柴的小女孩》)、痛斥剝削階級(如《皇帝的新裝》)的“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家”,一個“具有充分民主主義和現實主義傾向的作家”。然而正是這種帶有鮮明的時代局限性的解釋,卻使詩意充盈的安徒生童話在一個極為強調政治的年代里有幸謀得一席之地,從而給極左年代里人們的枯寂心靈以意想不到的慰藉。
自周作人將安徒生介紹給中國人,安徒生便留在兒童文學領域了。在兒童閱讀領域,安徒生童話無疑是最普及、最基礎的讀物,尤其是在一個兒童讀物并不豐富、兒童文學的閱讀并未得到廣泛的正當認可的國度,安徒生童話卻因其無所不在的聲名而成為購買童書的首選,安徒生亦以“經典”的印象而被人們推崇,以致形成一個印象:沒有孩子可以不讀安徒生,不讀安徒生等于沒有讀過童話,“安徒生”幾乎與“童話”同名。在兒童文化領域,安徒生亦始終被作為經典兒童文學大師而被談論。中國當代兒童文學的任何一本理論著作,都不能不提安徒生。安徒生童話對于中國兒童文學的發生意義、建設意義與參照意義,沒有其他任何作品可與之相比。安徒生童話的基本藝術特質如抒情的格調、愛與美的主題、對弱者的同情、溫情的語調、動植物主角、幻想的品格、擬人的手法、小兒的語言等等,均以中國化的形式組織進不同歷史時期的兒童文學藝術肌體中。
在中國,真正將安徒生作為一個偉大的文學家和有著全面藝術才華的人來介紹的,是林樺先生。這位作為外交官員在丹麥生活過14年的翻譯家和學者,不僅翻譯了安徒生的全部童話,翻譯了安徒生的全部傳記及有代表性的小說、戲劇、詩歌和散文(《安徒生文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還全面介紹了安徒生的剪紙、素描、拼貼等造型藝術(《安徒生剪影》,三聯書店2005年版)。而對于一個有著豐富性格和豐富的人格魅力的安徒生,林樺亦有精彩分析,中國的安徒生傳播事業到林樺先生這里,達到一個真正的高峰。
(李紅葉:《安徒生童話的中國闡釋》,中國和平出版社2005年版。)
注釋:
〔1〕見《安徒生的四篇童話》,《國聞周報》1936年13卷5期。
〔2〕金星:《兒童文學的題材》,《現代父母》1935年第3卷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