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萬里,云無一絲,山城永安的樓群上空,三兩個飄過來蕩過去的鴿群倒給人一點白云的感覺。永安是抗戰時期福建省省會,這里開展了如火如荼的抗戰進步文化活動。如今永安是新興的工業城市,在和平建設進程中,抗戰文化遺跡越來越難以尋覓了。我們想重溫那段歷史,就搭公交車到城外的福建省“歷史文化名鄉”的吉山去,那里抗戰文化積淀深厚且文物保護良好。
一下車,望著昔時風貌的成片成片舊平房,即置身于一種沉重的氛圍,心頭漫上陰云,忘記天氣的晴朗。日寇侵華,廈門淪陷,省會福州遭轟炸,省政府不得不內遷永安。誰能置信?分到這個小山村的機關單位竟達40多個,包括省主席公館。據說是由于這里大山更逼仄、對日機俯沖投彈有大礙,即有天然防空的功效。
吉山靜靜的,我想,長年置身于喧囂的城里人偶然到鄉下走走,都會有這種安靜的感覺。
導游是當地的當年有關事件親歷者劉老。這普通民房曾是省保安司令部,關押過羊棗等抗日志士。抗戰進步文化遭到國民黨頑固派阻撓、破壞,1945年7月,在國民黨第三戰區司令顧祝同策劃下,以莫須有罪名逮捕羊棗等30名進步文化人士,制造了震驚中外的“羊棗事件”。羊棗是國際問題專家、軍事評論家、杰出的新聞工作者,終被虐死杭州獄中。在上海舉行的郭沫若為主祭人的追悼會上,中共代表陸定一送了挽聯:“新聞巨子,國際專家,落落長才驚海宇;縲紲蒙冤,囹圄殞生,重重慘痛絕人寰。”歲月悠長房破舊,“司令部”已關不住人。作為民居也住不了人,卻迎來游人,老房新價值。
漫步來到國立音專所在地,現在這里是酒廠。國立音專由我國著名音樂家、國際著名指揮家蔡繼琨創辦,先后擔任校長的有蔡繼琨和國立中央大學教授、著名詞曲家盧前。師生們創作抗戰歌曲,到城里演出抗戰節目,甚至在暑假組織演出隊遠赴閩南宣傳抗戰。人們永遠不會忘記,他們跟省立永安中學、省立永安師范、省農學院等校師生及省政府所屬單位公務員在城里舉行的盛況空前的“萬人大合唱”。酒廠旁還保留一些原汁原味的舊房。人去房空嗎?寂靜中,隱隱似有激昂的《抗敵歌》鋼琴聲從窗口洶涌而出。
這片原始森林,亭臺樓閣隱約其間,乃旅游好去處春谷山莊。原始森林因國民黨兩任省主席陳儀、劉建緒的公館設于此而得到保護。在我黨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影響下,陳、劉有一定程度的開明,抗戰文化活動因之有點空間。省立永安中學響應馮玉祥將軍號召開展“白沙獻金”的抗日獻金活動,劉家為助兒獻金賣了一頭豬。陳的夫人是日本人,也在全省婦女抗救會號召為前線戰士捐寒衣的活動中捐一千大洋。從中亦可見抗戰的民族性與正義性。公館旁有個防空洞,內有辦公等設施,內容豐富,防了“空洞”。參觀出來,覺得它像大地的耳孔,但愿它總聽到游客歌笑,永不聞空襲警報。
劉氏宗祠內部修茸一新,當年是省教育廳所在地,地下黨領導、創辦的進步報刊《老百姓》報曾在此印行。那時期在永安的地下黨員有50多個。當時,王亞南、王西彥、劉金、許欽文、邵荃麟、鄭公盾、趙家欣、郭風、薩一佛、章靳以、覃子豪、董秋芳、黎烈文等,一大批進步文化人從全國各地涌到永安來,主要利用官方或半官方的文化出版機構和出版物開展轟轟烈烈的抗戰文化活動,使永安成為東南文化名城。山城雖小,卻有出版社39家,新聞通訊機構4家,發行機構15家,印刷所19家,出版報紙13種,期刊129種。教育廳有個話劇團,常外出演出宣傳抗日劇目,如《放下你的鞭子》《為國犧牲》。我在20世紀60年代看過《放》劇演出,走進這宗祠大廳時就根據所了解情節想像當年廳話劇團彩排該劇的情狀。
省衛生防疫大隊、省立永安中學、省電訊局、省農業改進處……
都是池塘水田包裝的低矮平房。省政府偌多機關單位散布于城外鄉村,都是那種包裝(其實城里也差不多,因是山城),是否可有“田園省會”的說法?省會受屈也是日寇入侵的罪惡啊!省高等法院等機構所在地現在住村民——本來就是民居,是正本清源呢。雞鳴狗吠聲聲入耳,有點世外桃源的味道,曾是人間是非地。
兩支石旗桿直指天空,這兩個幸存者也似在向我們指控日寇罪行。敵機轟炸時它們是明顯目標,所以被忍痛成批放倒。想到關押過抗日志士的監獄是否存在,劉老委婉地說:“一些舊址在修復,擬在渡頭宅設抗戰名人館,紅色旅游線路在開辟。政府規定不準批地建房,老房子沒有通過批準也不能隨便翻修。”此前我曾納悶:為何村里少見年輕人?有的房子只有老人留守。現明白了,文物保護需要(當也是發展事業需要),年輕人到外面建房或城里購房去了。年輕人帶走迪斯科一類強刺激音響,也增添了吉山的幽靜。
吉山靜靜的,比一般鄉村要寧靜許多,因文物保護需要限制乃至近平杜絕開發辦廠,所以基本上聽不到機器轟鳴之類的噪聲。
我們在一塊小菜地里留連。省會遷永安,永安成了省政治、經濟、文化中心,也成了日寇轟炸的中心。敵機轟炸多達11次,死傷近千人。山城天空小,曾一次30架敵機遮天蔽日,省電臺臺長一家五口全被炸死。吉山離城8里,卻離不開轟炸圈。日寇在這投下三枚炸彈,一枚落民房傷一人,一枚落河里未爆,一枚落菜地未爆自埋。但見蔬菜青青,長得自在,我站在菜地邊卻生擔心:這炸彈不會爆炸嗎?當年灌下鹽水和大糞,它銹死啦?侵華日軍遺棄的毒劑到去年還在齊齊哈爾傷人呢。豈料,一老婦人路過,硬是否定此落彈處。她帶我們到離此約10米的菜地去并指示。看我們有點疑惑,便說當年她已12歲,看過那彈洞。她看見敵機一側身便俯沖下來,就趕快鉆到床下去,她一邊說一邊模擬敵機俯沖動作,伸展雙臂傾斜身子走碎步。這讓劉老很尷尬,分辯說,他當時也看過彈洞,洞很深,用曬衣竹竿探不到底。時間長,變異大,記憶稍有偏差不足怪,后人不是竟弄不清赫赫有名的赤壁之戰發生于哪個赤壁嗎?然而,親歷者尚且記憶會有偏差,未親歷者,尤其青少年,不是更不清楚或無知嗎?想到一次參觀“萬人坑”,當講解員說到過去窮人常沒飯吃時,一個小朋友說:“我有時也沒飯吃,媽媽去給我買方便面……”又想到我們的語文課本刪去寫抗日英雄的《狼牙山五壯士》而日本的新編歷史教科書卻篡改歷史,竟稱“中日歷次戰爭責任都在中國”,向日本青少年灌輸對中國的仇恨。人家在強化教育,我們在淡化教育,這合時宜嗎?為了多留點可讓子孫后代了解歷史、不忘國恥的東西,吉山加大保護力度的做法是值得稱道的。
最后是“文川溪漂流”,陸路乘汽車到吉山,水路坐竹排漂流回城里,繞出一個句號。導游由艄排工兼。到了村邊波平浪靜處,導游指著竹排下面說:就是這里,當年砸下過一枚日寇的炸彈……水面上悠悠竹排,水底下險惡炸彈,和平跟戰爭只隔一層水皮!不禁想到日本首相小泉反復參拜靖國神社。左顧河中小洲,又仿佛看到釣魚島……至吉山尾,借問監獄何處是,艄工遙指半山腰。
吉山靜靜的,在我們想像當年監獄中抗日志士的怒吼聲、抗戰歌曲氣勢磅礴的萬人大合唱聲、日機瘋狂的嘯叫聲、炸彈強烈的爆炸聲……的時候,就更覺其清靜超乎尋常。
靜靜的吉山,是一部內容生動豐富的愛國主義教育的好教材。
竹排繞行另一村蝦蛤,當時頗有影響的黎烈文組建的改進出版社就在那里,因其內容豐富,只好等下次參觀了。蝦蛤一過,就有了豁然開朗的感覺,是臨近城邑視野突然開闊了,更是心頭布有陰云的濃重氛圍陡然消散了。又要回到晴天麗日、白鴿翔舞的永安城了,但愿誰都不會忘記那段陰霾的、群機亂飛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