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珠鑲嵌在山巔

遷徙的山間民族和定居的山間民族

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勐海縣境中部，是有名的面積達23萬畝的勐遮大壩子。壩子西端的盡頭，突兀地橫亙起一道圈椅形的面東山脈，阻斷了壩子向西延伸的腳步。山腳下有一處名叫曼來的傣族寨子，行政上屬勐遮鄉(xiāng)；被曼來寨稱為“廣景來”的高山之巔，也有一個名叫曼來的哈尼族寨子，行政上屬巴達鄉(xiāng)。兩個曼來寨雖僅距8公里的盤山公路，但海拔卻由1239米陡然上升到1734米。因歷史上兩寨有著相對緊密的政治和經濟聯(lián)系，同時為了將兩個同名寨子分開，人們便習慣性地稱前者為上曼來，稱后者為下曼來。

上曼來210戶哈尼族居民分為老寨和新寨兩個村民小組。老寨建于V字形切割溝南岸，房屋沿溝底一小塊臺地和后坡面分布，坐落在臺地的部分處于寨子的中心位置，也構成老寨的主體部分。新寨緊連老寨，建于切割溝南岸和北岸匯合處的溝頭。兩寨連成一體，共同構成巴達鄉(xiāng)最大的哈尼族自然村落。

寨中居民自稱“雅尼雅”，有時也自稱“阿卡”。當?shù)厝私忉屨f“雅”是“人”，“尼”是“兄弟”，“雅尼雅”表示“一群兄弟”的意思。至于“阿卡”，則是過去傣族對哈尼族的稱謂，后者相沿成習也將之引為自稱。寨中哈尼族用漢語表述時，自稱“尼族（人）”，一般著述多稱他們?yōu)楣嶙濉蔼⒛崛恕被颉把拍崛恕敝怠?/p>

上曼來并非尼人世居之地。當?shù)厝俗苑Q先祖原居昆明，后逐漸南遷渡過瀾滄江，進入今西雙版納州和思茅市。可以明確追溯的歷史遷徙時段在19世紀末。當時，一支同宗共祖的尼人由今思茅市孟連縣境遷出，先建寨于“河普而墨”，因人丁不旺六畜不衍而轉徙“帕布得河”。在帕布得河居住一段時間后，又以同樣原因于1893年遷至上曼來建寨定居。至1929年，上曼來人口擁擠，部分人家遷出，在距老寨約1千米的“河塔”另行建寨。由于人畜非正常死亡現(xiàn)象突然增多，這部分人又回遷老寨之側的溝頭居住，逐漸繁衍成今天的新寨。因此，老寨是尼人遷入上曼來后最早建寨之處，而新寨則是由老寨分出的“子孫寨”。

上曼來尼人的遷徙歷史尤其是1893年后的建寨史雖然是口碑資料，但應是可信的。傳說中的河普而墨及帕布得河實有其地，均距上曼來數(shù)千米之遙，現(xiàn)仍有遺址可尋。2002年春節(jié)期間，應祖居地孟連縣城郊的尼人之邀，老寨居民29人赴孟連“認親”，彼此互連家譜，共敘先祖業(yè)績。

上曼來距下曼來僅8千米，海拔卻高出495米。位于山巔，與壩子自然氣候和地理條件差別較大。尼人為何居于山巔而未入壩子？當?shù)厝藢Υ擞袃煞N解釋。

一種解釋說，尼人遷入時，空曠平坦的壩子早已住滿傣族，包括現(xiàn)上曼來的一帶山巔莽林也屬下曼來傣族領主所有。下曼來傣族當時需一種盛水用的小陶罐，以滿足佛寺賧佛時舉行滴水儀式之需。尼人掌握制陶技術，便留下來替傣族領主制作此種陶罐，以此作為棲身上曼來的交換條件。從此尼人便定居山巔，披荊斬棘開墾旱地為生，并每年向傣族領主進奉瓜果和交納一定的半開銀元。直至今日，每逢傣歷年之際，上曼來尼人還有給下曼來送去黃瓜和面瓜賧佛的習慣。不過，此種賀禮至今僅具有了兄弟村寨之間互致敬意的含義。

另一種解釋說，尼人、漢族、傣族遠古時候是一母所生的三兄弟，老大尼人身強力壯且具謙讓精神，老二漢族體質一般但腦子靈活，老三傣族體質較弱。大家商量后決定照顧老三住在壩子便于生產，老二不限何處居住，老大自薦生活在條件最差的高山。從此形成傣族住壩子、尼人住高山、漢族不定居處的格局。

哈尼族歷史上是相對定居的民族，無特殊原因不會遷徙。但因人口繁衍、戰(zhàn)爭、疾病流行等情況而危及正常生活時，便會小范圍流動或舉寨遷徙。一旦遷徙，選擇寨址很重要。新寨址通常選在林木蓊郁的山腰或山巔相對平緩的谷溝處，一經確定，要由寨中頭人兼祭司“追瑪”主持“破蛋”。所謂破蛋，是在選中的寨址處扔一雞蛋，在破碎處栽一樹樁確立寨心，并念經誦咒，用鐵砂粗糠拋撒四周，圈定寨子范圍。經此儀式后方可著手建蓋新房。住房修建完畢，再由追瑪擇吉日豎立寨門。只有豎好寨門，才標志著新寨的落成。追瑪家的房屋通常建于寨子中心部位，老寨的房屋布局即循此慣例。

上曼來的房舍現(xiàn)多為干欄式，其外形和內部結構與傣族樓房類同。據(jù)說以前有一種比較低矮的地棚式房舍，底層距地僅1米許，草頂房廈一面接地，室內采光很差，十分昏暗。

祭祀禳祓各有所宗

尼人的傳統(tǒng)觀念認為，與人類生存空間相對的另一個空間中，還生活著無處不在的鬼和神。鬼是邪惡之力，能讓人畜或寨子遭受種種不測，如生病、死亡、火災、莊稼欠收等，甚至讓孕婦生產缺指缺嘴嬰兒或雙胞胎——在尼人看來，生產雙胞胎或缺指（趾）缺嘴嬰兒最不吉利。神是“好的”，只要人們對之恭敬有加，它就會使主人或全寨莊稼豐稔，諸事順遂。對于前者，人們采取“阻”、“避”、“驅”、“祭”幾種方式應對；對于后者，人們僅取“祭”的方式表示感謝。當然，有時祭祀與禳祓雜糅并用，并無明確界線。在諸多的相關活動中，祭阿培婆羅、祭寨門較有典型性。從祭祀的規(guī)模及性質來看，祭阿培婆羅的對象是家祖，行祭以家庭為單位，具有祈福性質；祭寨門的對象是寨門神，屬于群眾性參與的公祭活動，既具有祈福性質，也具有阻鬼于寨門外的的禳祓性質。

進入居民先美家，主人熱情地把我們由西邊曬樓引入東首內房，指著火塘旁邊其母親的床頭上方對我們耳語：“這里是我們祖先在著的地方。”一副虔誠恭敬的神態(tài)。只見床頭邊中柱與房頂走水相接的地方掛著一個敞口竹筐，竹筐長約60厘米，寬、高各約40厘米，以五根杯口粗的木棍交叉捆綁成“日”字形作底骨，其上平鋪一層竹笆，兩側圍以篾片，再用稀疏的竹筋覆頂。其中安放著幾束旱稻穗和幾片尼人稱之為“阿培”樹的葉子。這就是阿培婆羅。主人解釋說：用漢語表示，“阿培”是“老祖宗”、“祖先”的意思，“婆羅”是那個竹筐的名字；“阿培婆羅”表示“老祖宗在著的地方”。至于為何把那種樹叫做“阿培”且將其葉置于竹筐中？那被尊為祖先的“阿培”與被稱為“阿培”的樹之間有何關聯(lián)？它是否暗含著尼人遠古植物崇拜的信息？

每年旱谷播完，其時約在公歷4月底，上曼來有一個名叫“棟瑪天”的節(jié)日。“棟瑪”指刀劍，“天”表示“攆”、“趕”，據(jù)先美解釋，全句意思是用刀劍攆走惡鬼，讓莊稼順利成長。此日即為家祭阿培婆羅的日子。

“棟瑪天”這一天，寨中居民停止一切與諸項祭祀活動無關的山野勞作，各戶殺雞備供。祭品通常為一只熟雞腿、半塊熟雞肝和一碗稀飯，儀式由家中的男主人主持。主祭者先將祭品供獻在阿培婆羅下方，最后移入筐中讓祖先享供。行祭過程中，主人要從始祖“松咪窩”開始順念父子連名譜諜，直念至已逝去的本人的上一輩，并不斷禱祝，多為祈求感謝先祖保佑莊稼豐收之詞。祭儀結束，可把祭品取出食用。

有必要指出的是，祭阿培婆羅不局限在“棟瑪天”舉行，谷物收獲前也要行祭。屆時各戶往自家地里摘取3穗新稻，返家后以一雞設祭，如三年則換用一小豬為祭品。祭祀程序同前，不同的是需將新稻穗存入阿培婆羅中，另邀請寨中老人到家吃祭。尼人將這一過程稱為“握奪喔”，直譯是“拔谷苞”，意譯為“吃新飯”。

祭阿培婆羅的祭品和儀式雖都較為簡單，但行祭時主祭者態(tài)度虔誠認真，家中氣氛嚴肅。

祭寨門是年中的首要大事。尼人稱寨門“洛扛”，是由2棵立柱和一根橫梁組成，高近3米，梁上綴滿樹枝、茅草和各種木制刀槍。未通公路前，上曼來與外界交往的通道主要有3條，都是山間小路。第一條往東北方向下至V形溝底后翻山下行，是上曼來與下曼來交往的主要通道；第二條沿V形切割溝此岸山頭順勢而下，穿過本寨龍林上方森林后，連通東南方向的另一個哈尼村寨；第三條北行可通今西定鄉(xiāng)。上曼來的3道寨門就分別橫跨在3條路口，最遠者距寨中心不足300米。人們認為以寨門為界，可以把一切“不好的東西”阻擋在寨子外。所以每年都要對此3道寨門舉祭。由于寨門是每年必祭，而每祭必新豎，故往往形成多重。

祭寨門與祭“阿培婆羅”同日進行，禁止婦女參與。當天，各戶男主人由追瑪率領前往舊寨門處，眾人協(xié)力伐木掘坑。新寨門豎好后，追瑪要在門柱周圍拋撒少許酒、肉、飯等食品表示祭祀，其間禱祝之詞不絕：禁咒鬼魅；感謝寨門，祈求寨門保佑寨子疾病不作、人畜興旺、糧食豐稔。祭祀完畢，眾人再往寨頭處整理進寨水源，返寨后將各戶集資購買的豬、雞宰殺共食。

寨門在居民們的心目中是神圣的。人們對寨門的崇敬在某種程度上甚至超過了阿培婆羅。平時人們進出經過寨門，也都懷有崇敬之情。因自然原因垮掉的老寨門，禁忌修整匡扶，更禁忌將其搬回家中當柴火；在外非正常死亡者，嚴禁抬入寨中，更嚴厲禁止通過寨門；寨中非正常死亡者出殯，必須繞行寨門。

需要說明的是，上述兩項祭祀活動20世紀70年代以前尚盛行，此后逐漸衰落直至消失，尤其是祭寨門今已不再舉行，寨門也僅存遺跡而已。

畬地耕種有儀禮

上曼來人歷來從事農業(yè)生產，過去主要靠種植旱地作物滿足生活需要。固定水稻耕種面積后，畬地種植仍然是糧食來源的重要補充手段。直至1982年，上曼來依然擁有相當面積的集體畬地，“兩山”到戶后每人實際保有10畝左右。畬地一般撂荒5、6年后復墾，以后復墾期縮至3、4年。此種輪耕方式一直延續(xù)到1990年。

畬地主要用于種植旱谷。尼人種旱谷，通常在當年的1—2月砍樹，曝曬干透后，3月燒山，4月底至5月初播種。此后薅土2、3次，至10月即可收獲。耕種過程中，如新墾的畬地與老畬地相接或相望，則要“亞瞥亞拉基”，意思是“新地老地一起祭”。兩地相接和兩地相望采取的方法略有差異。如兩地相接，主人先取少許老地中的泥土，將之捏碎后漫撒新地，意指從此兩地是親兄弟，相互間和睦相處團結一致，同心協(xié)力出產糧食。如兩地相望，則在兩地目力所及的中點掛一個竹背簍，表示彼此同為兄弟，產糧不分上下。無論兩地相接還是相望，經上述處理后都要就地埋鍋炊爨，或殺雞或煮肉行祭。為了便于勞動，尼人往往在畬地旁建有一個小地棚，以便就地食宿。待地中谷物發(fā)芽，另帶一只母雞到地棚前敲死，將血涂在裝雞的竹籠上，表示已再次向畬地獻過犧牲。此次所獻之雞，一般不在地棚煮吃，而是帶回家中全家享用。

旱谷的收獲也貫穿著對儀禮的遵循。開鐮收割后，把谷穗平鋪地里自然曬干，依堆雙不堆單的規(guī)矩把谷穗堆成數(shù)堆，再在地邊選一塊相對平坦的地方，斜栽一棵樹干當扶手，鋪上篾席后用腳搓踩脫粒。首次脫過粒的谷把須分成4束壓在篾席的4個角底，不能隨意丟棄，此后的谷把則無此限制。遺棄的秸稈就地焚燒，一般不用作它途。尼人雖對收獲的規(guī)矩不能道明原委，但在操作中都信守不易。

觀念和行為的和諧

哈尼族學者史軍超先生稱哈尼族為“雕塑大地的民族”，這是對哈尼族山地農耕文化的高度概括和形象描述。山地農耕文化的命題是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它包括了人們對賴以生存的自然界的認識和由此種認識所決定的行為準則，也包括了原始觀念系統(tǒng)和由這一系統(tǒng)所決定的生產生活行為。原始觀念系統(tǒng)內容龐雜，核心是把人與自然的關系變成了人與神或靈的關系。

雖然現(xiàn)代科學文明之風早已滲透上曼來哈尼族生活之中，但長期形成的原始觀念系統(tǒng)以其結構的穩(wěn)定性曾經或繼續(xù)在發(fā)揮作用。盡管有所淡化或者說已非原型繼承，但上曼來哈尼族仍然從先輩手中接過了原始觀念系統(tǒng)中規(guī)范約束自已行為舉止的核心部分，將之自覺或不自覺地貫穿在社會實踐中。上曼來周圍多山多林，以高山土地和森林為物質載體所表現(xiàn)出來的山地農耕文化在原始觀念系統(tǒng)的支配下打上了非世俗的烙印，典型的事例如生產生活中的諸種俗信行為，或許正是原始觀念系統(tǒng)的延續(xù)。上曼來哈尼族在處理與自然的關系時采取的是克已的而非放任的態(tài)度，否則種畬地就不需要“亞瞥亞拉基”，因為對付人口增長糧食缺口增大的捷徑是砍伐林地燒畬墾地，而事實上至少在1982年時他們就采取了相反的做法，即以縮短畬地輪作期直至固定山地的方式來滿足需要。同樣，如果原始觀念系統(tǒng)完全排除了超自然力的存在，居民們“從來不敢砍伐”的龍林就不可能保存其原生形態(tài)，人們也不會在伐木時以石頭充值當“買”。

概括地說，上曼來哈尼族原始觀念系統(tǒng)包含了人與生存環(huán)境的價值取向，當人們的認識處于“神”、“靈”、“魂”等超自然力羈絆的時期，此種價值取向以非世俗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并約束著人們的種種行為，包括約束著人們對自然的隨意和無限制索求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