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之琳,一個散發(fā)著詩意、永遠年輕的名字,一個東方古典文學與西方現(xiàn)代文學造就的詩人,一個實現(xiàn)了以詩歌成就永恒的才子。他以繆斯的靈感撥響詩的琴弦,以生命的豐潤滋養(yǎng)詩歌的內(nèi)涵。讀他的詩,就如同諦聽人類心房智慧的回聲,傾聽大地兒女情長的喁喁私語。不獨是那首名作《斷章》,上世紀三十年代卞之琳的詩永遠雋永輕盈。詩中唯美的情調(diào)以及獨特的表述方式,仿佛天雨滋就,成為詩人詩歌特質(zhì)中最亮麗的呈現(xiàn)。而《魚化石》更是一首耐人尋味的詩中精品,它以詩題外的補白以及欲語還休式的后記,述說著一個謎一樣的故事:
《魚化石》(一條魚或一個女子說——)
我要有你的懷抱的形狀,
我往往溶化于水的線條。
你真像鏡子一樣的愛我呢,
你我都遠了乃有了魚化石。
這個讀后讓人感覺有些朦朧有些費解的四行詩,到底在言說著什么呢?在《魚化石后記》中,詩人曾強調(diào)說,“詩中的‘你’就代表石嗎?就代表她的他嗎?似不僅如此。還有什么呢?待我想想看,不想了。這樣也夠了。”詩人游移不定的追問、懸想和道白給詩歌帶來的游移不定的解讀空間,使得歷來有關(guān)此詩的解說異彩紛呈。如汪東發(fā)先生就以“相對精神”探討了它的抒情品格與哲理意蘊。(汪東發(fā)、鐘友循《中國新詩二十四品》)孫玉石先生則贊同:“從魚和水一對意象由溶化到分離的軌跡來看,詩人傳達的事物或愛情的關(guān)聯(lián)的相對性,還是比較容易把握的。”(孫玉石《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潮史論》)李廣田先生則認為:“魚化石,又豈止是魚化石,這乃是一個代表,一種象征。”(李廣田《詩的藝術(shù)》)而明確認為是愛情詩的徐遲先生說:“這一首四行詩,是何等溫暖,何等不朽的戀,生命的永生的感。”(徐遲《圓寶盒的神話》)龍泉明先生則更明確地稱這首愛情詩“末句寫兩人感情的永恒程度,即便年代久遠,但化石已是作為見證的歷史”(龍泉明《中國新詩流變論》)。如此種種把它當作哲理、智性以及美好的愛情詩賞閱,雖未嘗不可,但我更愿意從女性愛的幻覺,從理想愛情與現(xiàn)實錯位的悲劇性實質(zhì)把它作為一首哀婉曼妙的愛情夢幻詩來讀。
“我要有你的懷抱的形狀,/我往往溶化于水的線條。”第一個完整的詩句里出現(xiàn)了兩個讓人費解的意象:“懷抱的形狀”、“水的線條”。從語言組合上看,是四個具象詞相互搭配構(gòu)成的兩個既具體又模糊的意象。“懷抱的形狀”是什么樣的形狀?“水的線條”又是什么樣的線條?盡管具象詞構(gòu)成的意象應該是有質(zhì)感可捉摸的,且詩人自己在《魚化石后記》里也說明了意象的產(chǎn)生與中外詩及文獻內(nèi)容上的聯(lián)系,但此處卻因“懷抱”和“水”的不定性、消融性,“形狀”與“線條”的圖示性、幾何性而變得不可捉摸起來,因而具有了幾分形而上的味道。再看語氣:“我要有”,一種堅定的語氣,似在呼告,但似乎更是在渴望與祈求;“我往往”,一種平靜的述說,但更像是“我”沉迷的自語。如果如題所說是一女子,那么,她“要有”的一定是愛人——“你”懷抱的形狀中的甜蜜和柔情,她“往往溶化”的也一定是愛人——“你”那如水波般“線條”撫摩的溫柔。顯然,詩歌中“懷抱的形狀”、“水的線條”是美好愛情的具象化、詩意化,是喃喃獨語的女子熱望中的愛情全部。一個女子狂熱的愛戀,就如同一尾魚在水中暢游,在這狂熱的愛情里,曾一度驕蠻的女子已被愛的柔情“溶化”,深深陶醉在了愛河里。
“你真像鏡子一樣的愛我呢”,第三行詩里出現(xiàn)了一個很普通但略帶恍惚的意象——“鏡子”。一個投映反射影像、透明又虛空的實物。讓人驚嘆的是,“我”并沒有按照女子情感發(fā)展的常規(guī)思維選擇問句或感嘆句。而按愛情心理學來看,又哪一個戀愛中的女子不會對戀愛中的幸福生發(fā)幾分疑惑或感慨呢?但“我”竟小心翼翼地避開了疑惑和感慨。仿佛一不小心的一聲探詢,會玷污愛人如鏡子般愛“我”的純凈,一聲感嘆會流露出女子淺薄的驕氣。“我”平淡的詩句里充盈著一片安寧,一種心有靈犀的會意和自慰,這種蘊藉著節(jié)制的豐潤情感,讓我們看到了這場戀愛中的女子古典般的寧靜和自我滿足的沉醉感。顯然,第三行詩是前兩行詩意識的延展,是沉迷愛河中的女子對愛人所給予的深愛的比喻式歸結(jié)。兩情相悅的男女,多像鏡中映出的自己的影像,又多像與水相溶的魚,眼中映出彼此,相互愛憐,互相珍視,愛情之花就這樣靜靜綻放。
“你我都遠了乃有了魚化石”。最后一行詩是理解這首愛情詩的關(guān)鍵。卞之琳說:“魚成化石的時候,魚非原來的魚,石也非原來的石了。這也是‘生生之謂易’。近一點說,往日之我已非今日之我,我們乃珍惜雪泥上的鴻爪,就是記念。” 從卞之琳的自注看,魚成化石的時候,一切都在改變;當記憶成為化石,你我也早已改變。從全詩整體來看,這最后一行詩仿佛打破了愛情的寧靜,變得有些突兀。因為詩句中出現(xiàn)了一個表距離的形容詞“遠”,和一個表因果順連的副詞“乃”。從詩歌語義邏輯看,“遠”是構(gòu)成“乃”的前提,或者說“遠”是構(gòu)成“乃”的原因,“乃”才是構(gòu)成“遠”的結(jié)果。“你我都遠了”,是“你”“我”空間距離的擴大,也許是物理空間,也許是心靈空間,也許是時間空間。總之,距離會產(chǎn)生美,距離也會生成隔膜。“乃有了魚化石”,便是距離所生成的美和隔膜的產(chǎn)物。一條魚離開了它休養(yǎng)生息的水,時間會把它變成魚化石;一個男子與愛他的女子背向而行,心靈也會把愛情變成記憶的魚化石。因此“魚化石”雖意味著永恒,但它更意味著魚遠離水的被禁錮的痛苦。就像愛情一旦變成記憶的化石,帶給女子的一定是無盡的哀痛一樣。但為什么魚水交融的愛情會突發(fā)情變呢?“魚化石”到底寄予了人生幾多美麗與哀愁,歡悅與徹悟?
孔子說:“食、色,性也。”“愛”是人類最原始的欲望,也是人類最普遍的根性。對一個女子而言,“愛”的意義也許更大。但是在男權(quán)極化的社會里,女子要求被愛的權(quán)利和欲望卻只能作為人生的夢想埋藏在心里。《魚化石》演繹的便是一個女子從尋求愛之夢到失落愛之夢的理想幻滅過程。首句“我要有”是尋夢的開端,這是一個女子發(fā)自靈魂深處的吶喊,是女子對自我權(quán)利和欲望的肯定。次句“我往往”是夢的沉迷,尋求愛的女子沐浴于理想的愛河,深深陶醉在愛的溫柔鄉(xiāng)里。第三句是夢的延續(xù),在虛幻的愛之夢里,“我”可以不追問“你”對“我”愛的深度,“我”可以不張揚“你”愛“我”的真摯,“我”只要靜靜的享受“你”無邊的愛,就像魚兒靜靜享受流動的水。然而,這場烏托邦式風花雪月的愛戀,它注定了女子關(guān)于愛的聯(lián)想只可能是朦朧恍惚的認識,正因為如此,詩歌中所有關(guān)于愛的意象才會那樣的抽象和特別,如“懷抱的形狀”、如“水的線條”,甚至女子會不自覺地用那每日照見容顏最親密無間的“鏡子”來投射“你”“我”冰清玉潔但虛空的愛情。仿佛馬拉美《冬天的顫抖》里的“你那面威尼斯鏡子",“深得像一泓冷冷的清泉,圍著鍍過金的岸;里頭映著什么呢?啊,我相信,一定不止一個女人在這一片水里洗過她美的罪孽了;也許我還可以看見一個赤裸的幻象哩,如果多看一會兒"。在“鏡子”里,有多少個女子曾敞開心扉做過屬于她們的青春的夢啊,曾投映過她們美麗的愛的幻覺啊! 然而,“鏡子”里投進了女子的愛情,也映出了女子的落寞。因此,在“鏡子”一般的透明和虛空里,在“你”“我”虛實疊交的愛情影像中,定格在這里的愛情終于驚醒。于是,有了第四行詩,夢的幻滅,“你"從“我”的愛情幻象中遠去,“我”從“我”的愛情神話里醒來,經(jīng)過這場虛幻的愛情歷練,“我”的生命中,“你”“我”已無法復歸從前。一場有如“雪泥上的鴻爪”的夢幻愛情就這樣成了女子心頭永恒的痛,就像那化成石的魚,穿越在記憶的心空,美麗卻憂傷。
作者簡介:李彩霞 ,湖北鄂州大學文法系副教授;張輝, 湖北鄂州大學文法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