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陽光懶懶地斜射在一排二層樓上,樓面剛刷過白涂料,在周圍一群骯臟的建筑中十分醒目,二樓敞開的玻璃窗反射出的陽光,在高原的風吹中一閃一閃,炫得樓下站立的女人的眼睛酸酸的想流淚。
她來這個小鎮上的法庭是第一次。
女人佝僂著背進了法庭,一臉痛苦的表情,像是隨時要哭出來似的。
“請坐。”宋法官從眼鏡后面打量著這個三十五歲的女人。在卷宗里他看到過女人的結婚照,上面的她很燦爛地笑著,不十分美麗,但也算有幾分姿色,加上青春的襯托,煞是可愛。而現在在宋法官面前的女人,面色蒼白,目光呆滯,眼角已經生了許多魚尾紋,穿著落伍的衣服,而且像很久沒有洗過,坐在法庭那張簡陋的連椅上垂頭喪氣,默不作聲。宋法官想起了死囚被槍決時大多是這樣空洞的目光和呆滯的表情。
宋法官在來這個法庭之前一直是搞刑事的,新院長來后對院里的各個庭室大換血,而他就是其中之一,極不情愿地被分到這個偏遠小鎮的法庭,而他辦理的第一件民事案件就是這件離婚案,這件案子被那些辦理過此案的人喻為“硬骨頭”案。他聽那些人講過,女人的丈夫起訴離婚已經很多年了,而女人的丈夫也確實有第三者,但是沒有人肯出來作證。他們沒有離成的原因就是辦案的人都擔心女人的狀況,因為她得的是敗血癥。而且女人在離婚期間經常到市政府告狀,市政府和婦聯都很關心她的事情。其實按他們的婚姻狀況是可以判離的,但是如果判離女人出事怎么辦,辦案人員肯定逃不了被處分。女人說男人在外做生意有存款,而且有了第三者,但她又拿不出證據來,所以這個案子歷任法官都是做男人的工作,軟硬兼施,最后的結果是以男人撤訴了結。
宋法官面對女人,想不起該用什么話來說服她離婚,也想不通有什么不判離的理由。只好按最普通的方式搭話了:“你男人要跟你離婚,我想你已經知道了,你現在有什么想法?”
“我知道。”女人表情木然,“他又不是第一次到法院跟我鬧離婚。我堅決不離,我單位效益不好,我下崗了,你也知道我有病,看不好,經常要輸血,廠里不管我,只給我下崗工資,他也不管我,不給我看病,他做生意賺的錢都花在那個狐貍精的身上了,不信你可以去調查!”
宋法官沖女人擺擺手:“你的案子我仔細看過了,在此之前你男人起訴過五次離婚,最后都撤訴了,原因你也明白,我也不多說了,你看,你們已經分居這么多年啦,他又不管你,我看你們確實也過不下去了。不如你考慮一下跟他協商,如果離婚的話,讓他把房子和財產都給你,再給你一些生活幫助費,你看咋樣?”
女人又開始沉默,屋里的空氣似乎凝重起來,許久,在宋法官的催促下,她終于開了口:“如果你們硬要判離,我也沒辦法,我有病,讓他給我一百萬看病錢,要不然我也活不了幾天了。”
宋法官笑著搖搖頭,這個落后的小城沒有幾個人能賺到一百萬的,他給女人發了傳票,打發她走了。
接著宋法官就找來了男人,像其他人一樣給他做思想工作,從他們最初的甜蜜婚姻說起(讓男人回憶他們幸福的從前),一直到女人的病(為使男人同情現在的女人,不要毫無道德地拋棄她),但男人吃了秤砣鐵了心,說什么也要離。宋法官就勸他在經濟方面給女人多照顧一些,然后就好判他們離婚。但男人說他沒有錢,他的錢全都給女人看病用了,還說女人整天跟他鬧,逢人就說他有第三者,是陳世美,他受不了了,堅決離婚!
男人走出法庭時沖宋法官嚷道:“離個婚有那么難嗎?你們法院到底有沒有公道?為什么我他媽離個婚三番五次的離不成,這娘們不把我折騰垮掉她不甘心。”
宋法官勸他說法庭一定會協調好這個案子,案子現在沒有開庭,離不離還不能確定呢!
雙方的態度都很明確,一個堅決離,一個堅決不離,宋法官只好按期開庭,開庭的那天女人沒有來,開庭后女人也沒有來,宋法官不敢貿然缺席判決,只好四處找人,后來聽她的鄰居說女人被男人打骨折后被她母親接走了。宋法官很氣憤,找來男人狠狠地教訓了一頓。男人力辯其無,委屈得恨不得六月飛雪,以洗清白。
眼看審限已到,宋法官無奈,大著腦袋報了延期申請,碰見同事問起的時候,總是苦笑著搖搖頭:“有啥辦法?苦瓜掉進了黃連里,分到那么遠的地方不說,頭一個案子就是難啃的骨頭,你說我招誰惹誰了?”
延期后的第二個星期,女人終于再次來到法庭,宋法官問她近況,又問她為什么開庭沒來,女人嗚嗚地哭起來。
“你不要哭,你男人打你我已經說了他,再過不下去也不能打人嘛,都啥年代啦,還能干這事!你自己身體要緊,凡事想開些,離婚的事還是要辦的,過不下去了兩個人在一起都痛苦。”宋法官怕見女人掉淚,趕緊好言相勸。
女人拿出來一張紙遞給宋法官,宋法官看后一愣:“人死了?”女人這時大聲地哭了,邊哭邊說:“是的,他前天和那個狐貍精開車到外地出了車禍,兩個人一塊死了,你說他死了我可咋辦呀?我的命咋就這么苦呢?”
這件難辦的離婚案終于在宋法官的手里劃上了句號,他的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是有點慶幸,還是為男人感到惋惜?抑或有點內疚?
宋法官結了這個難啃的骨頭案,徹底地松了一口氣,而女人的目的也算是達到了,男人終究沒有和她離成婚,在法律上他還是她的丈夫,男人呢,則和他喜歡的女人一起離開了。
結局不算完美,但總算大家都如愿以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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