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旅美作家嚴歌苓的長篇小說《扶桑》是一個非常富有敘事魅力的文本,本文主要從三個方面分析它的敘事特征并探討其后隱藏的思想與觀念,即人稱交錯:與歷史對話;元敘事:真實與顛覆;拼貼式敘事:歷史與現實的并置。
關鍵詞:《扶桑》 對話 元敘事 拼貼式敘事
旅美作家嚴歌苓的創作在海外新移民作家中占據著非常重要的位置,對“邊緣人”隱秘的內心世界的刻畫、對“人性”的永遠關注、對東方文化意蘊的凸顯、對異質文化的敏銳體驗……構成了嚴歌苓豐富的文本。思想的表達需要借助形式,形式本身并不是一個單一的存在,其后實則隱藏了思想與觀念,無怪乎貝爾說“有意味的形式”。而嚴歌苓在此方面堪稱高手。下面就其小說《扶桑》來分析其敘事魅力。
一、人稱交錯:與歷史對話
《扶桑》在敘事上最具有魅力的是人稱的交錯,第一、第二、第三人稱都在小說中出現,第一、第二人稱采取的是內聚焦敘事,而第三人稱采取的是全知全能的零聚焦敘事,三種人稱在文本中交錯使用,擔負起不同的敘事功用,形成復雜而富有魅力的文本敘事。
《扶桑》的開頭這樣寫道:“這就是你。這個款款從喃呢的竹床上站起,穿著猩紅大緞的就是你了。緞襖上有十斤重的刺繡,繡得最密的部位堅硬冰冷,如錚錚盔甲。我這個距你一百二十年的后人對如此繡工只能發出缺見識的驚嘆。再稍抬高一點下頦,把你的嘴唇帶到這點有限的光線里。好了,這就很好了。這樣就給我看清了你的整個臉蛋。”“我”在文本中既是敘述者也是聚焦者,“我”和“你”(扶桑)相距一百二十年,但是“我”這雙眼睛可以穿過歷史的迷霧來認識“你”,可以看到扶桑在拍賣場轉身、亮相、展示三寸金蓮,可以看見扶桑被嫖賣凌辱時眼睛望著窗外克里斯的情景,可以感受到扶桑種種隱秘的內心活動,而“你”在“我”的敘述中又常常聚焦于“我”,“我”和“你”之間進行著跨時空的對話,兩者的“對話”形成一個封閉的圈。值得注意的是,第一人稱的“我”雖然有時采取的是內視點,但更多的是一種零聚焦敘事,依據史料和移民的共同感受,“我”對一百二十年的扶桑進行想象敘事,扶桑的全部包括她與克里斯的靈魂顫栗的愛戀以及她的內心種種隱秘都在“我”的敘述中緩緩展現,而且在這個敘述中,“我”也對扶桑進行了評論,即“敘述者干預”,“我”不斷地揣測、理解著扶桑,在這種揣測理解中不斷交流,而扶桑也不斷地透過歷史的迷霧回頭看看“我”這個“第五代移民”,彼此的對話基于共同的人生體驗,如同樣來到陌生的舊金山,遭受種族上的歧視,同有天涯淪落人之感,于是,兩個時代的移民的內心世界得以充分展現,而讀者在這種“對話”交流中則更能進入移民的情感世界。
這種對話模式的建構得益于第一人稱和第二人稱的共用,這樣既保存了第一人稱內視點的敘事優勢,即能通過內聚焦的方式對兩代移民內心的種種隱憂進行描述、分析和評介,又創立了“我”和“你”(兩代移民)雙峰并峙的中心結構,即在講述扶桑的同時也講述“我”的故事。“我”不僅成為一種延伸也是一種參照,在“我”與“你”的對話中,歷史與現實勾聯起來了,即與歷史情境的對話轉換成“我”與“你”的對話,這樣,扶桑——“你”就不僅僅是一個單個的妓女,而且成為一段移民歷史的隱喻。“我”作為“第五代新移民”,不僅見證了這段破敗不堪的歷史,也在對話中流露了新舊移民無法回避的宿命感。這種對話貫穿文本始終,但卻變得越來越困難。故事的開頭“我”認同贊賞扶桑柔韌的生命力,后來懷疑扶桑“有些無傷大雅的低智從而不知掩飾你對肉體歡樂的興趣”,其后推翻原先一切,認為扶桑的“感情藏得極深,它僅僅是為那個白種男孩藏著的”,而最終面對扶桑的安泰時“我越來越發現我不了解你,無法了解你”,“你的笑讓我懷疑我從始至終對你的無知”。這種越來越艱難的對話暗示了作為知識分子的“我”難以認同作為邊緣人扶桑的價值立場,對于那種古老的悲憫、寬恕式的受難的復雜感情,暗示了“敘述者”對自身古老文明無法排遣的依戀和透入骨髓的痛心。在時空的對話中,歷史悄悄流逝,新舊移民既有共同的命運,也有本質的區別。
在第一人稱和第二人稱共同建構兩個時代的移民故事時,作者并沒有忽視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稱視角的運用,采用零聚焦的中立姿態,極力鋪展時代風云和主要人物的命運,從而建構一個更為豐滿更為立體的歷史。第一人稱和第二人稱的敘事主要基于移民感受的扶桑的故事和“我”的故事,是一種主觀的敘事,但扶桑的故事也只是一百二十年前歷史的一部分,對于這部分歷史的敘述主要采用第三人稱視角。從扶桑被誘拐到克里斯家族情況的介紹,從大勇的幾次身份變化到為扶桑而引起的中國人之間的相互殺戮,從扶桑在船上吹蘇武牧羊而引起的對峙到唐人區的暴亂等等,無一不是用第三人稱敘述,一次次展現了強勢的異質文化與弱勢的東方文化之間的沖突,把扶桑與克里斯的愛情背景渲染得淋漓盡致,使這種夾雜著種族、膚色、年齡、身份、文化種種矛盾的愛情蒙上了神秘的色彩和悲劇的宿命,撲朔迷離又分外誘人。
這樣一來,在故事的敘述層面上,就出現了三種人稱交錯雜糅的敘事,以扶桑與克里斯的愛情故事為線索,前兩種人稱的敘事構成一種主觀敘事,后一種則在廣闊的背景下建構一種客觀敘事,共同展現了移民的生存與情感世界,“突破了人物或敘述者單一的聚焦方式而進入了更廣闊的視野,使小說不僅在結構上顯得錯落有致、搖曳生姿,而且由于敘述者既以見證人的姿態又以全知者的身份從內外兩方面來描摹事情的原委和真相,或者直接闖入人物的意識,其結果自然也使作品的深度和廣度獲得大大擴展”。
二、元敘事:真實與顛覆
元(Meta-)這個前綴,原是希臘文“在后”的意思。元敘事就是對故事敘事的敘事,亦即故意暴露敘述者的操作方式,充分體現了敘述者強烈的“自我意識”和參與故事敘述的欲望,它一方面肯定敘述者的主觀能動性,使讀者相信敘述者的敘述行為,另一方面,又在讀者與故事之間造成一種離間效果,讓讀者從文本所建構的“真實”中醒來,以一種超越故事的清醒和理性的目光去把握和解讀所敘之事。這樣,元敘事就不同于傳統的現實主義文學。在《扶桑》中,元敘事主要表現為兩種:
一是多次引用官方資料:“一百六十部唐人街華人的正、野史”的表述在書中出現了近十次,這一再表明《扶桑》的創作是以史為據,從而讓讀者相信敘述的真實性。但是敘述者在引用官方資料為依據時一次次用揣摩、猜測的語氣去講述扶桑與克里斯的愛情故事,從而顛覆了男性世界的史學記載和理性詮釋,重新解釋與體驗了扶桑與克里斯的關系。史書上這樣記載克里斯與扶桑的關系,“此男童與名妓扶桑的情史是兒童嫖娼的一個典型范例”,“此男童對那位中國名妓的興趣大致等同于古董商對于鼻煙壺,是西方初次對最邊緣文明的探索……”史書的記載是簡單而干癟的,在敘述者的揣測與體悟中表現的卻是一段刻骨銘心的戀情,“注定不能再有痛快簡單的男歡女愛”則徹底顛覆了“嫖娼”敘事,同時也是一種文化對另一種文化的吸引與迷戀,扶桑的身上所體現的是一種受難的美麗,是一種“包涵受難、寬恕和對自身毀滅的”“母性”與“雌性”,“有它的高貴與圣潔”,她的下跪決不是一種奴性,而是“弱勢對強勢慷慨的寬容”。詹姆斯在《處于跨國資本主義時代中的第三世界文學》中認為“講述關于一個人和個人經驗的故事時最終包含了對整個機體本身的經驗的艱難敘述”,所以這里扶桑是東方民族的寓言形態,散發著古樸、混沌、天真、原始的魅力。這樣的敘述實質上是揭露了隱藏在史書記載中的意識形態,顛覆其合理性的存在,是邊緣意識對主流意識的顛覆,同時也凸現了東方文化意蘊和嚴歌苓對傳統文明的依戀與痛心的矛盾心態。
另一類則是明確提示:正在寫作,依據各種史書和歷史事件進行寫作。如“我告訴你,正是這個少年對于你的天堂般的情分使我決定寫你扶桑的故事”,“這一定要等一百多年后,有個像我這樣的人,在一百六十本已成孤本的歷史書里小心挖掘,如同最貧瘠的金礦上的中國人那樣鍥而不舍,才淘得出真實”,“好吧,你讓我試著把你的感覺表達出來。先讓我煮一杯咖啡,好好提煉一番詞句,否則我要寫一整本書也寫不清這感覺”,“反正寫不對可以涂掉,再來”。這里,故事的敘述者時刻提醒著讀者:她在寫作,或依據史實,或進行杜撰。敘述者不斷依據史實進入歷史進行尋覓,但又從所敘述的歷史中不斷醒來。由此,文本不斷穿行于“紀實”與“虛構”之間,歷史的面目顯得撲朔迷離,但這卻讓讀者清醒了,深刻地感到不管歷史的真實面目如何,處于強勢文明之下的東方人的生存體驗是真實的,心靈的種種隱憂是真實的。在建構與拆解歷史的真實的過程中凸現這種心靈與體悟的真實,這是敘述者采取這種元敘事所想達到的目的。
三、拼貼式敘事:歷史與現實的并置
在《扶桑》中,雖以扶桑與克里斯的愛情故事為經脈,但它的故事、情節、人物等已不再是按照傳統的物理時空來結構,而是以敘述者的心理時空來結構的,文本呈現的不再是生活的原態,而是經過敘述者心靈的浸潤和過濾的,由此,敘述者完全由自己的情感流肆意地將任何兩個場面拼接。敘述者根據自己在想象扶桑故事的過程中的感受不斷走進歷史,又不斷回到現實,從而文本取得了更大的包容量,并且能夠讓讀者、敘述者體會到文本的情感之流。具體說來,《扶桑》的拼貼式敘事主要表現為以下幾個方面:
生活場景拼貼。嚴歌苓善于把不同時空的生活場景并置,讓讀者一下子穿越時空獲得一種靈魂的共鳴和震顫。如小說中描述一百多年前中國勞工來到圣弗朗西斯科淘金的場景和敘述者此時進入機場閘口、以移民身份來到異邦生活的場景并置,相同的場景相同的感受瞬間穿越時空,展現了一種驚人的歷史相似性:皆遭異己文化的警覺和排斥,讀來令人悲憤。但“生存的概念從你到我這一百多年中,是被最深體味的”,于是,“我們像你們的后代那樣,開始向洋人的區域一步一探地突圍” ,歷史與現實的交匯之處展現的是作為強勢文明下苦難的邊緣人身上共存的一種勇猛與力量,展現的是一個苦難而不屈的民族。
心理場景拼貼。在《扶桑》中,對于心理場景并置的敘述比較多,大體有以下幾種情形:一、 同一人物在不同時空的心理畫面并置,如克里斯七十歲與十七歲時腦中同樣浮現扶桑跪著的情形,十七歲時他只覺得跪著的扶桑是美麗的,七十歲的失眠之夜卻頓悟到寬容與下跪是不沖突的,明白“跪著的扶桑之所以動人,因為她體現了最遠古的雌性對于雄性的寬恕與悲憫;弱勢對強勢慷慨的寬恕”。在表現克里斯刻骨銘心的愛情的同時也在暗示真正理解一種異己文化是何等艱難。二、 同一時空下不同人物的心理場景并置,如在描述克里斯與扶桑之間那種美麗的思念時便是如此。克里斯在他的第七個監禁的夜晚借酒發著憤怒和思念的高燒,而同時,扶桑提著長裙,在樓梯拐彎的一回頭意識到“克里斯的身影常常在你回首的這一瞬間”,“就在克里斯聽著意大利幫工拉起小提琴時,你正在戴耳墜,你們在看著不同的東西,眼睛卻恰恰碰到一塊”。把兩個無法相見的人的潛意識心理并置,這種思念寫得分外憂傷與美麗,同時它也在使小說文本富有戲劇性時,醞釀出敘述者自身的情感高潮。扶桑與克里斯的愛情滿溢出來,打動敘述者,也打動了讀者。三、 不同時空中不同人物的心理并置,“你和克里斯對視而站立的這一刻,成了不被記載的永恒。如此的對視引起的戰栗從未平息,我記不清有多少個瞬間,我和丈夫深陷的灰眼睛相遇,我們戰栗了,對于彼此差異的迷戀,以及對于彼此企圖懂得的渴望使我倆無論多親密無間相處不作數了,戰栗中我們陷在陌生和新險中,陷在一種感覺的僵局中。”永恒的對視中展現的是歷史與現實共存的對于異己文明的迷戀,小說由此在具有歷史感的同時又有一種現實感。
情感拼貼。《扶桑》中有兩條情感的溪流在緩緩地流淌,一條是扶桑時代的,一條是“我”這個時代的。“我”作為第五代移民,與扶桑有著太多相似的民族文化積淀和情感體驗。扶桑的故事讓我看到另一個時代的移民的命運,牽動著“我”的情感,動情之處,讓“我”每每想起現實。世事滄桑,敘述者穿過時空的隧道,揭示了百年來的變與不變。扶桑作為妓女的邊緣體會揭開了一段被忽視的情感歷史:或許她從愛情中受的痛苦比肉體上的任何痛苦都深,或許她意識到愛情是所有痛苦的源起,也是真正使她失去自由的東西,但是她對愛情的執著與真誠卻分外美麗。在這樣的愛情敘述中,作者聯想起現實中的境況,反差的效果就出現了:“這情分在我的時代早已不存在。我們講到愛情時腦子里是一堆別的東西,比如:綠卡,就業,白領,藍領,Honda 或BMW。我們講到愛情時都做了個對方看不見的鬼臉。” 同樣由于生存,可如今愛情已經被犧牲掉了。這種對置中,扶桑與克里斯的愛情尤為令人震撼,也令后人汗顏。在揭示時代變化而帶來的情感變化的同時也表現了歷史中一脈相承的情感:即東方人在強勢的異質文明中所受的歧視與仇恨。一百多年前白人在唐人街燒殺搶奸、白人在談論東方人時所流露出的仇恨與一百多年后的電視中的白種青年人對于東方的仇恨是緊緊相聯的,“他們的仇恨不需要傳宗接代就活到了現在”。在變與不變中,現實既是明天的歷史,又是昨天歷史的延續。在這種比照中,小說文本平添了許多憂傷與沉重。
作者簡介:毛尊(1981- ),江蘇揚州人,暨南大學2003級英語語言文學碩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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