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琉璃瓦》是張愛玲作品中最為評論家所不看好的一篇,但它卻最能體現出張愛玲創作所具有的獨特美學價值:參差對照的寫作手法。張愛玲以嘲諷、幽默的口吻刻畫出姚先生言行表層的滑稽,同時又以悲憫的態度透視出主人公靈魂深處的悲涼。因而,《琉璃瓦》的價值也是不容我們忽視的。
關鍵詞:琉璃瓦 嘲諷 悲憫
在張愛玲的眾多作品中, 被譽為“文壇最美的收獲之一”的《金鎖記》,因其對人性剖析的深刻與犀利而備受世人稱道。受傅雷的批評而被腰斬了的《連環套》,也因引出張愛玲的反饋文章,演繹出了一段頗有意味的現代文壇史話。相比之下,《琉璃瓦》在當年就被傅雷毫不客氣地斥責為“沾上了輕薄味,藝術給摧殘了”。此后,也一直受到眾多評論家和讀者的漠視。但我以為,《琉璃瓦》給予我們的絕不是什么輕薄,《琉璃瓦》在對主人公姚先生滑稽言行進行嘲諷的背后,寄寓了作者對人性反思后徹骨的悲哀,因而,它是最能體現出張愛玲創作所具有的獨特美學價值的作品。
張愛玲小說創作的美學原則,主要是通過《自己的文章》闡釋出來。張愛玲認為,時代這么沉重,普遍人不會那么容易就大徹大悟,他們雖不是至真至善的圣人,但也不是大奸大雄的偉人,他們只是一些會使小奸小壞的普通人。因此,她對于這些普通人的弱點,沒有采用沖突斬釘截鐵的古典式的手法,沒有把虛偽與真實寫成強烈的對照,而是以悲憫的嘲諷,“用參差的對照手法寫出現代人的虛偽之中有真實,浮華之中有素樸”。
在這個動蕩的時代里,姚先生所切實關注的大事,就是幾個美麗女兒的婚事,而民族的困苦,亡國的隱憂,在他內心都沒有太大的投影,因而他是無法勝任時代的悲壯氣氛的。但這個不徹底的人物姚先生,正如魯迅筆下的阿Q一樣,卻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廣大的負荷者,在他們身上,寄予了作家改造國民性的主題,所不同的是,魯迅是以“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來完成對阿Q的塑造的,而張愛玲雖也“哀其不幸”,以悲憫的情懷揭示出姚先生身上所蘊含的深刻的悲哀,但她不是“怒”,而是“嘲”,是以嘲諷、幽默的口吻來加以品位的。
一、以嘲諷、幽默的口吻刻畫姚先生言行表層的滑稽
張愛玲的作品,“洋溢著一種舊小說樸素的通達,又有一種喬叟式的享樂人生樂趣的襟懷,她雖然覺察到人性中一些卑瑣可憐的弱點、尷尬,乃至生命中蘊藉的深沉的悲哀,但她仍然能以詼諧幽默的態度,微笑地加以品味接納”。
對于有女待嫁的家庭,有些人是要靠女兒吃飯,而姚先生雖明白美麗的女兒不是賠錢貨的道理,但他“卻不是那種人”,這就與《多少恨》中為自己享樂而不惜將女兒終生的幸福一點一點地扼殺掉的虞老先生有著本質的區別。也有些對于待嫁閨中的千金,是一味地急于推卸責任,如《傾城之戀》中的白老太太對于庶出的七小姐寶絡。而姚先生,雖然手頭并不闊綽,但對于女兒們的前途,“他有極周到的計劃”。這“極周到的計劃”固然是張愛玲對姚先生的嘲諷,但由此可見他對女兒們的“終身大事”是操盡了心!
他為大女兒謀到的對象是自己所在的印刷所大股東的獨生子,受新派影響的琤琤雖委委屈屈,但也覺得沒什么地方可挑剔了。結果卻是,親家公要為自己謀一個較優的位置,卻被女兒三言兩語攔住了。女兒“除了過年過節,等閑不肯上門,姚太太去看女兒,十次倒有九次叫人回說少奶奶陪老太太出門打牌去了”。最后逼得作為家庭主要經濟支柱的姚先生賭氣辭了職。這是張愛玲對姚先生行為的滑稽性所進行的第一次描摹。姚先生想借女兒之力往上爬,拿漂亮的女兒做自己前程的敲門磚,確實不對,但他本來就是一個會使小奸小壞的普通人,他具有普通人的弱點,而另一方面,他也有人性中的良善之處,為了讓女兒配得上富有的人家,手頭并不寬裕的姚先生,顧不得心疼錢為女兒布置了豐厚的嫁妝。這就使姚先生與《子夜》中自稱“詩禮傳家”但為了金錢卻不惜讓女兒犧牲色相的老地主馮云卿有了本質的區別。唯其如此,當姚先生“一片苦心”付之東流后,其身上的滑稽味也就更濃了。
讓大女兒傷透了心的姚先生決定因勢利導,讓女兒們自由處置,這絕對“是做父母的一番苦心”,但眼界雖高的次女曲曲在人才濟濟的滿堂少年才俊中選擇的卻是一個三等書記:王俊業。如果說姚先生勢利,那么“一味地做小伏低,曲意逢迎”的王俊業,也絕非值得稱道的正派人士。但當傳統、守舊的姚先生反對這樁婚事,又怕他們無所顧忌的作為帶壞幾個小女兒時,曲曲卻說:“若是我陪著上司玩,那又是一說了!”“你就少管我的事罷!別又讓人家議論你用女兒巴結人,又落一個話柄了!”做父親的一番苦心,女兒們何嘗能體察到。而又對老父親身上屬于正常人性的那一點點弱點,聰明、伶俐的女兒卻要刻薄地一次次加以嘲諷鞭撻,讓姚先生不得不一次次地直面自己內心的隱痛。尤其是兩個“又”字,直鉆到姚先生的心坎里去了。
“恪守閨范”的三小姐心心讓姚先生過了一陣安靜日子,但受到姚太太成天督促后,姚先生自感也不能委屈女兒,“因此勉強地打起精神,義不容辭地替她留心了一下。”姚先生費了好大勁才間接地與“合格的青年”陳良棟的舅父“接洽妥當。”“到了介紹的那天晚上,姚先生放出手段來:把陳良棟的舅父敷衍得風雨不透,同時勻出一只眼睛來看陳良棟,一只眼睛管住了心心,眼梢里又帶住了太太,唯恐姚太太沒見過大陣仗,有失儀的地方。”卻不料女兒將程惠蓀誤認為陳良棟,姚先生一晚苦心不提,反倒受到了姚太太和女兒的埋怨,最后都郁憤傷肝病倒了。苦心經營女兒婚事的姚先生再次受到了張愛玲淋漓盡致的嘲諷。
在現代文學史上,還少有人將普通人身上普遍存在的弱點做這么刻骨的嘲諷,因為他們是普通人。而張愛玲卻偏不,她以女性敏感的直覺洞察到,普通人才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廣大的負荷者,而在普通人的普通事(如子女婚姻問題)中就蘊含著啟蒙者所關注的國民性問題,因此,她以其犀利的文筆對這一習見的社會現象做了深刻的剖析與嘲諷,她要讓每個人都在坐立不安的反思中改造自我,最終達到對民族劣根性的改造。
二、以悲憫的態度透視出主人公靈魂深處的悲涼
張愛玲對姚先生表層的、外在的言行的滑稽性進行了淋漓盡致的嘲諷,但她卻沒有沉溺其中,她的深刻之處就在于她“能透過浮層的瑣碎、滑稽洞察生命自身,達到對人情世態的一種悲哀的體察”。使其作品充滿了厚重的社會歷史底蘊。
費盡心機讓大女兒高攀上了自己頂頭上司的兒子,女兒卻使自己前途受阻,又冷淡家人,姚先生的心是徹底地涼透了。“養兒防老”是古訓,但姚先生對女兒們卻不能抱任何希望。就在姚先生病得“昏昏沉沉”,“差一點昏厥了過去”的時候,“揀旺處飛,爬上高枝兒”的雀兒——琤琤,回到了娘家。但女兒不是擔心父親的病情,更不是為了分擔責任。剛結婚時琤琤就對丈夫說:“我爸爸的職業是一時的事,我這可是終身大事。我可會為了他芝麻大的前程犧牲我自己嗎?”琤琤是在丈夫“外頭有了人,成天不回家,他一家子一條心,齊打火兒欺負”她的時候回了家。她深知只要自己受了委屈,父親是在“九泉之下也放不下這條心”,“就是死了,停在棺材板上,只怕他也會一骨碌坐了起來,挺身出去替你(琤琤)調停!”父親對女兒的愛之深由此可見一斑。但女兒順心時,置家人于不顧,不如意時,卻一味地聒 噪重病中的父親,一切要父親負責任,這應該嗎?魯迅先生站在進化論的基礎上,從“為人子”的角度出發,一味批評中國的父母不把子女當作一個真正的人,卻忽視了中國的子女也未把父母真正當作人,甚至父輩自身也是“俯首甘為孺子牛”,甘心為子女當牛做馬的父母能被子女當人看嗎?在琤琤的婚姻問題上,我們既看到了姚先生市儈式的滑稽表演,又體察到了他內心對女兒的關切,對前者,作者給予了淋漓盡致的嘲諷,對后者,作者則抱之以悲憫的同情。
二女兒曲曲不是姚先生“巴結人”的結果。曲曲高姿態地看到了“錢到底是假的,只有情感是真的”。所以她找了三等書記王俊業。但她這一高姿態不要緊,卻苦了父母和家人。她講的是感情,但感情是建立在物質基礎上的,曲曲不是依靠自己或愛人去解決經濟上的問題,卻將經濟方面的壓力轉移在父親身上,要本已不寬裕的老父親為他們小兩口“另找一間房子,買了一堂家具,又草草置備了幾件衣飾”。更甚者,“曲曲嫁了過去,生活費仍舊歸姚先生負擔”。他們是新派的青年,講的是精神獨立、戀愛自由,對老父親極盡嘲諷、挖苦之能事,但他們的新派享樂是建立在老派父親滑稽可笑的行為之上。這不但是古中國千百年來以姚先生為代表的為子女包攬一切的父母的悲哀,更是曲曲、王俊業這些沐浴著“自由、民主、科學”的五四時代之風成長起來的青年一代的悲哀。這種廣漠的悲哀曾彌漫在魯迅筆下辛亥革命之后江南的農村社會中,又深深地滲透在三四十年代以上海、香港為代表的現代都市社會中。當我們在要求父親如何做父親時,我們似乎也應該為父輩們呼吁:你們應該如何做子女呢?
無論是父母選的,還是自己擇的,都是一樣的結果。而老派的父親為這些美麗的“琉璃瓦”,無論從精神上,還是肉體上,都已經耗盡了。所以,病后的姚先生雖然發現太太陪三女兒心心和程惠蓀去看過電影,還請程惠蓀來家吃過便飯,姚先生卻已懶得查問這筆賬了。隨他們鬧去吧!他明白:“自己活不長了。”因為一個又一個美麗的琉璃瓦已漸漸地長成了,而面臨的這一個又一個的深淵,恐怕姚先生這樣老派的人物是再也爬不出來了。
張愛玲的作品,在題材、故事和人物上都是極其通俗的,但在敘述技巧、思想內蘊方面卻具有相當的深度。她善于從一些習見的事情中發掘出內在的深刻的悲哀,對于普通人滑稽、卑瑣言行背后的悲劇命運,有極清醒的認識,既進行無情的剖析、揭露,又給予悲憫的體察同情。姚先生嫁女兒,這是一個在任何社會里都再普通不過的事件,但這一最普通的,甚至是滑稽笑料的事件中,卻蘊含著一種習見的、熟視無睹的深深的悲劇感。最可悲的是,當姚先生的悲劇被寫成書后,卻不被理解,卻要被人家戳著脊梁骨罵,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悲哀啊!
因此,在張愛玲的眾多作品中,《琉璃瓦》雖非最佳作品,但它給我們留下的卻絕對不是什么“輕薄”,反之,在現代文學史上,張愛玲這位“民國世界的臨水照花人”是以其為人為文的獨特性見長的,而《琉璃瓦》就是最能體現出張愛玲創作獨特美學價值的作品之一,其主人公姚先生的人生悲劇,則具有極其普遍的社會學意義。
作者簡介:申朝暉(1972- ),女,陜西延安大學人文科學院講師,現為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2003級碩士研究生;李繼凱,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參考文獻:
[1]迅雨(傅雷):《論張愛玲的小說》,載1944年5月《萬象》,3卷11期。
[2]張愛玲:《張愛玲文集(四)#8226;自己的文章》,安徽文藝出版社,第125頁。
[3]蔡美麗:子通、亦清主編《張愛玲評說六十年#8226;以庸俗反當代》,中國華僑出版社,2001年8月第1版,第319頁,第323頁。
[4]張愛玲:《張愛玲文集(一)#8226;琉璃瓦》,安徽文藝出版社,第108頁-12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