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資,顧名思義,小資的小資,用時髦的話語叫做“后后小資”,中國校園的小布爾喬亞也。小小資,出生在小家碧玉之家,長在櫻花小河之畔,源遠流長,其師奶張愛玲,其師母陳丹燕,師姐安妮寶貝。走進中國的中學大學校園,長在紅旗下,身著流行時裝,邁著小碎步者,是女小小資。穿梭于街頭小巷,沉迷于地鐵酒吧,背跨黑色背包,行色匆匆,目不斜視者乃男小小資。
正如最徹底描繪了舊上海的聲光電影的張愛玲的《傾城之戀》等成為老小資的最愛,陳丹燕《上海的風花雪月》《上海的金枝玉葉》《上海的紅顏遺事》是小資的經典,張悅然同學的《十愛》《葵花走失在1890》簡直是一幅八十年代出生的校園小小資生活、情感的宣言書,一切有關小小資的元素——理想、追求、著裝、起居、愛情——在這些小說中都能找到。
沒有結局的愛情
——小小資眼里的愛情地圖
在小小資的眼里,青春是一場暗紅色的疼痛。
青春是一次沒有起點沒有終點的愛情之旅,愛情是小小資的唯一行李,不談愛情,不如死去。相遇相愛相互離去是這次旅行始終不變的唯一主題。對于小小資來說,談一次戀愛就像是做一次夢,在夢中可以發生各種各樣的愛情故事,可以放逐虛偽和丑惡,放飛美好和希冀,追逐漂浮在俗世塵間的晶瑩剔透的淚珠,凄婉而易碎。
閱讀張悅然的小說就是一次體驗青春愛情痛并快樂著的成長隱秘的過程。張悅然的愛情世界是典雅的,柔美的,充滿詩意的水性的世界。塵世里凡俗的人,平淡的事,乃至夾雜著國罵的語言在張悅然的筆下是刻意回避的。肉體只不過是盛放愛情的器皿而已。力量與激情,沖動與欲望,男人動物化的世界,與張悅然無關。張悅然世界里的男生是干凈而高貴的,沒有待價而沽的獨身者,沒有身似浮萍的城市流浪者,更沒有狂叫的地下搖滾歌手、吸毒者。他們更多的是把尖叫著飛翔的欲望內化為隱秘的情感,說話永遠細聲細氣,舉止永遠循規蹈矩,永遠要疼愛他的女孩。《心愛》中那個“有一點孱弱,有一點苦澀。然后在周圍的空氣和風中漸漸變得堅硬起來”的胡桃男孩;《黑貓不睡》中“喜歡攝影和兵器雜志,喜歡穿牌子在左下衣角的T恤,喜歡天空、麥田和海”的陽光男孩晨木,他們無一不是單純的,透明的,陽光的。他喜歡蠟燭勝于燈,他喜歡漫畫勝于籃球,他喜歡咖啡店勝于游戲機房,他喜歡文藝片勝于武打片,他喜歡悲劇勝于戲劇,他喜歡村上春樹勝于王朔,不對,他應該根本不喜歡王朔。”(《毀》)而故事的另一半——“我”就是那個逃避大人的世界,等待著心目中的王子來救出塵世的女孩,“我”平凡而高貴,干凈而浪漫,細膩而恬淡,喜歡Tori Amos的歌,喜歡可以帶來幸福的眩暈感的Kenzo香水,喜歡單純而透明的信仰,“我”還喜歡哭,“淚滴多得像江南的雨季一樣遭人嫉怨”,總之人世間一切美好的東西“我”都喜歡,尤其期待一段凄美的愛情,哪怕流星劇烈的光灼傷“我”。“我”向往的愛情是潔白無瑕的,是單純的;每天晚上睡覺之前的必修課就是等待自己心愛的男孩打來的電話,等硬幣投進儲蓄罐的明澈的響聲,然后帶著甜蜜進入夢鄉。(《赤道劃破城市的臉》)
小小資不停地行走在城市的每一條街道,他們不斷開始沒有結果的愛情。他們相遇了,他們為純潔的愛而愛,甚至連彼此的聯系方式都沒有,但是他們還是進行著心有靈犀的愛情,他們不在乎天長地久,他們只在乎自己心目中符合自己想象的另一個,他們執著為了心靈深處的理想的愛情而努力,他們可以永遠在路上。
然而在現實的堅硬的軀殼面前,任何試圖脫離大地的夢想注定以失敗告終。《這些那些》中,“我”因為喜歡的男孩而喜歡上了臟臟的鴨血豆腐湯,喜歡上了紅辣辣的辣椒,男孩也承諾要在一個叫陽朔的小鎮開一家“我”喜歡吃的鴨血豆腐湯店,然而他并沒有離開城市,他過上了粘稠的安逸生活,他背叛了自己當初許下的愛情諾言;《霓路》中從天上返回人間的“我”和小野,他們似乎是要逃脫俗世的繁雜,要到遠方去尋找更美妙的世界,但是天使一旦來到人間,柴米油鹽的生存和相處的問題接踵而至,站立在大地上的天使讓人失望無奈,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愛情如此不堪一擊!
本來相愛是為了不再憂傷和孤單,然而沒有結果的愛情會讓敏感的心更加憂傷和孤單,在這種悖論中女孩不斷尋找,不斷失去,不斷孤單,不斷憂傷。對于小小資來說,愛終究是沒有任何目的性的,愛就是生活本身。“我有過很多男友。我們相愛,然后分開。愛時的潮濕在愛后的晴天里蒸發掉。沒有痛痕。”花過無痕,雁過無鳴,沒有了呼天搶地,沒有非此即彼的對峙和沖突,沒有了“山無陵,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的決絕,有的只是難得的理性和內斂,有的是貌似無痕卻是傷徹筋骨的切膚之痛以及揮之不盡的哀傷。
盡管“愛情的確是一場場總是失敗的尋找,因為我們都太容易彼此丟失”。只要世界存在,真愛就存在。張悅然對于愛情的信念又是執著的,是那種失敗后依然不言敗的執著。在她的心中依然燃燒著美好愛情的信念,她會負重繼續前行,默默堅守,即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如《毀》中男孩毀在生命臨死之際還死死揣著那張象征愛情的鈔票;《葵花走失在1890》中葵花為了和自己心愛的男子在一起,化作人形,天涯海角追尋心愛的男人。
與慣用的第三者插足而最終黯然傷神的小資愛情故事情節不同;小小資的愛情似乎已經厭倦了這種模式,他們的失戀更多是因為時空的距離,要么是男小小資選擇了一次遙遠的旅行,要么是女小小資選擇一次不歸的行程。是夢想,尋找適合自己個性發展的國度的夢想讓他們彼此撕裂,彼此僵持。
總之,小資是半路出家的小資,小小資是天生的小資。與小資們刻骨銘心的愛情不同,他們的沒有任何責任可言的愛情注定如同柔水一樣無骨,注定有疼無痛。
憂傷是一種什么病
——小小資寫作的癥候分析
張悅然說:“我擅長表達悲劇。”
中國是一個從來都不缺少悲劇的國度,悲劇是中國人歷來的精神食糧,遠的有《趙氏孤兒》《竇娥冤》《紅樓夢》以其悲憤和憂傷,悲怨與哭泣,讓人的靈魂沉重,精神黯然,憂郁與感傷隨眼淚一起傾瀉而出。近的如張恨水以富有懸念和跌宕起伏的情節征服了許多的觀眾。早慧的張愛玲那些“天涼好個秋”的故事讓無數小資淚水漫過大半個枕頭。
雖然這是一個悲劇感缺失的年代,盡管我們的周圍每時每刻都在上演著悲劇。張悅然小說中所縈繞的深深的悲劇感還是震撼了我們。當衛慧和棉棉以另類的姿態書寫七十年代的疼痛和瘋狂時,當趙波和鐘鐘用平面瑣碎化的語言渲染屬于他們的無奈世界時,張悅然選擇了憂傷,憂傷著的悅然用帶有藍山咖啡味道的筆觸寫著屬于她們的憂傷。
熟讀張愛玲,言必村上春樹的張悅然顯然深諳此道。從《毀》到《葵花走失在1890》再到《櫻桃之遠》,人物在變,場景在變,不變的是言語之中孕育著的那股憂傷的情緒。這種剔透了呼天搶地——“山無陵,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的憂傷更悠長,更讓人回味。
少年的心是敏感的,周圍任何一個人的眼神,一個微不足道的手勢,都會在他們幼小的心靈里掀起軒然大波。 少年們睜開迷蒙的雙眼,打量著外面陌生的世界,他們渴望父母的理解,渴望掙脫父母的束縛在外面的空氣里自由地呼吸。然而,成人的世界總是那么默然,那么深邃。盡管,“我們家門前的街是那種彎彎曲曲的小巷子, 柳樹,大木頭門,泉水,還有對聯”,給了我美好的回憶(《這些那些》),但是“我生活在一個男尊女卑的家庭”,父親很兇狠,總是在“憤怒的時候,會扯起我母親的長發打她”,而對自己鐘愛的黑貓,父親“像顆吐著火芯的炸彈”,“我”不得不將黑貓送走;少女的心受到了傷害(《黑貓不睡》)。
為了愛情,連外婆送的珠子也來不及拾,“外婆在天堂輕輕嘆息”是一種隔膜(《霓路》)。爸爸給“我”買童話,開車帶“我”出去玩,但是爸爸卻沒有時間和“我”在一起,沒有時間陪“我”一起看荷花(《這年冬天的家書》)。成人的世界為小孩關上了原來的大門,雖然親情還在,但是父女倆感情上的缺席讓“我”選擇了逃離,選擇了重新尋找能夠交流、能夠安置自己幼小心靈的地方。
還有友情,“我”生活在陌生的城市,但總能想起一起收集漂亮紐扣的好朋友小朵,“我的二十歲來到前,我擁有了一個叫小亮的小朋友,一間花哨的房間,一個像花朵一樣溫存飄忽的家”。親情友情可以帶來物質上的支持,可是卻很少帶來精神的慰藉。在親情、友情不能到達的地方,也許愛情能夠抵達。“我”把所有美好的想象都寄托在心中的男孩身上,期待從他那里能得到溫暖,撫平“魚骨般”的心口的傷疤。憂傷來自于對外部事物的敏感,對內心世界的恐懼。
現實中的愛情是如此的不堪一擊,悅然做起了夢,她把希望寄托在那個叫向日葵的女子身上。她夢中的向日葵竟然有了腳,有了腿,有了靈氣,為了追隨深愛的男子,毅然舍棄了自己的生命,終究與自己心愛的男子合葬一處,永不分離。這也是一個充滿悲劇感的文本。真愛難道真的如此殘酷,要么分手,要么以死為報?難道只有化為生命中那朵蓮花才能獲得真正的愛情?張悅然不再悅然,她茫然了。在這個世界,難道,真愛總是難以抵達,難道心靈永遠憂傷?堅守、力量、勇氣、傷心是如此孱弱,破滅是如此容易!
女小小資的愛情和男小小資的愛情總是那么開始得很美麗,結束得很沒道理,就像悅然最喜歡的盛放Kenzo香水的玻璃瓶。女小小資的憂傷來自內心的彷徨,來自理想的失落,來自對外面世界的茫然和不妥協,來自心靈深處對理想信念的堅守。愛情是無奈的,青春是無奈的,理想是無奈的。親情、愛情、友情都不能抵達自己的內心,還有什么才能撫平傷痛。這是八十年代人的茫然,張悅然把這種無來由的道不明說不清的茫然通過詭秘的意象和極度張揚的文字表達出來,把八十年代人那種物質化世界里被戕害的心靈里的暗傷展現出來,其意義不僅僅是讓大人們一起憂傷。
張悅然是執著的,她總是相信愛情美好。盡管不堪一擊的愛總是如此殘酷,美好的開端總是迷失在粗暴的意外之中,但是在潛入內心記下這段憂郁和悲傷后,為了撫平心里的傷口,她像西西弗斯那樣繼續尋找,繼續失敗,在愛情這個無法勘破的迷局里掙扎,彷徨,憂傷。她知道愛情的過程就是一場痛苦的經歷,生活和愛情的真諦就在于承受。“愛情的確是一場場總是失敗的尋找,因為我們都太容易彼此丟失”。
另一個張愛玲?
——泛審美時代的小小資寫作
拿張愛玲與張悅然相比,除了她們都姓張外,似乎沒有任何的可比性。張悅然的分量遠遠沒有大到足夠讓張愛玲低下高貴而傲慢的頭正視一眼的地步。但是如果你是大學中文系的教授,如果你正好有一個以小小資自稱的女兒,如果你愿意光臨她的房間,你竟然發現《櫻桃之遠》竟然和《傾城之戀》一起占據著書架的醒目位置。《張愛玲文集》的封面依然光鮮整潔,而《葵花走失在1890》早已經被翻爛。
張愛玲和張悅然,一個是舊上海的亂世之花,一個是北中國的盛世之葵;一個嬌艷過人,一個清純可愛;一個是作家中的玉女,一個是玉女里的作家。都是絕頂聰明之人,出道都很早,都有拿捏人的本領,張愛玲寫人生之惡,張悅然寫人生之好,同樣抓心;她倆都有鎮山的獨門暗器——一個是言不由衷的蒼涼,一個是欲說還休的憂傷;都是善于炒作自己的秀手,一個高呼“出名要早呀”;一個早已諳熟出名的技巧,二十剛剛出頭,長城內外,大江南北,無人不知玉女作家張悅然了。同樣是寫自戀,一個是入木三分而又百無聊賴,一個是纏綿悱惻而又不知所云。同樣是寫辛酸疼痛的愛情,一個是病態、畸形,一個是絢麗、美好。
盡管張愛玲有說不盡的悲憫,張悅然有揮之不盡的憂傷,盡管張愛玲一身旗袍穿出了民國女子的華麗與高貴,張悅然一抹口紅涂出了青春玉女的柔媚和靚麗。但是張愛玲畢竟是張愛玲,張悅然還是那個張悅然。張愛玲是閱盡人間繁華與冷暖的悲愴和蒼涼,張悅然卻是“世界好大,我不知道何處是我家”的懵懂與無奈。張愛玲的怨恨是工于心計的,是刻骨銘心的,是寒徹肌膚的,是“天涼好個秋”,與胡蘭成的“今生今世”是纏綿的,落寞的,悲涼的;張悅然同學的憂傷卻是天真無邪的,是隔靴搔癢的,是“為賦新詞強說愁”。
當七十年代的作家把張愛玲從歷史塵封的故紙堆里挽救出來并推上文壇教母位置的時候,相信八十年代后出生的人在不久的將來也許會以某種理由為悅然的寫作樹起一塊豐碑,尊其為“XX后教母”,請不要笑話,在一切都是娛樂化的時代,縱情喧嘩的媒體會隨著80后的小小資的粉墨登場而成為一塊充滿娛樂氣息的天地。在媒體時代,既然人咬狗已經不是新聞,還有什么不可能!再說我們的傻傻同學已經開始叫板沈從文了,為什么張悅然妹妹不能問鼎張愛玲的寶座呢。古人不是說長江后浪推前浪嗎?更何況張悅然有能夠成為教母的潛質——十四歲就發表文章,不到二十歲就被號稱中國中學生文壇巨無霸的萌芽雜志網站封為“最富才情的女作家”;大學里拿的是雙學位,現在學習的是最牛的計算機專業;出國一族,漂在新加坡;喜歡Tori Amos的歌和Kenzo 的香水;還長著一張據說是青春玉女的標準模樣的臉;更重要的是那種有點張揚有點頹廢,有點單純有點固執的氣質是否像小小資教母呢?
江山代有才人出,張愛玲老矣!盛世里無憂無慮的人們怎么能真切體會到亂世里人們刻骨的愛情!張愛玲在今天的走紅只不過是滿足了人們對那個時代的想象而已,就像朵云軒的畫,隔了五十年的月光再來看,早已經是朦朧而迷離了,至于那片真切的月光已經無關緊要了。校園是一片凈土,窗明幾凈的教室帶來的是單純而又相對封閉的生活,今天少男少女的抽屜里滋長的是“飛升的想象和透明的憂傷”。但是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又無奈,一顆早熟的心總是在大人的世界里傷痕累累,熱力四射的青春總帶著那么一點憂傷和茫然。張悅然無疑是優秀的,她的敏感鋒利的語言,夢囈般的訴說,真實地表達出了他們的歡樂和憂傷,矛盾和痛苦,自傲和自負,茫然和脆弱,她把這些矛盾著的青春和文字用奇妙的方式糅合在一起,傳達出了那種壓抑著的緊張和期待。少男少女的心隨著悅然飛揚的舞姿輕歌曼舞,他們不再需要張愛玲的蒼茫和凄涼。
張悅然說,她不會改變自己目前的風格。一方面我們為張悅然固守自己的寫作方式不輕易盲從感到高興,另一方面我們有理由擔心,當愛情總是以“不期然的相遇——無理由地相戀——毅然決然地分手”的模式重復演繹,奇崛的語言能否掩飾單薄的愛情?男孩總是奶油小生,相愛就是打打電話,重復柏拉圖的謊言,如此單一的相愛模式和喋喋不休的嘮叨是否會讓我們像厭煩了讀瓊瑤阿姨的那些小說一樣大倒胃口?
作者簡介:王長國(1966-),江蘇儀征人,中學高級教師,上海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葉祝弟(1980- ),江蘇泰興人,上海大學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