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終于來了,盡管姍姍來遲。
2006年1月7日,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推出了木心在大陸的第一冊散文集《哥倫比亞的倒影》。對“木心迷”而言,這一天太珍貴,他們已盼得太久。而更多的人還不知道一“木心是誰?”
“未名之高人”
木心,本名孫璞,1927年生于浙江烏鎮,上海美術專科學校畢業。曾任杭州繪畫研究社社長、上海市工藝美術中心總設計師、上海市工藝美術協會秘書長、《美化生活》期刊主編、交通大學美學理論教授。1982年赴美,定居紐約,從事美術及文學創作。
木心的文與畫都頗具聲名。他在紐約林肯藝術中心國家畫廊舉辦過個人畫展,畫作被大英博物館收藏。中國臺灣和紐約的華人圈則視他為深解中國傳統文化的人物,有一批人定期到他的居所聽他習文授課。
在中國內地,卻很少有人聽過木心這個名字。由于偏愛繁體字,木心一直不曾在內地出版作品。中國內地頂熟悉木心的,要數陳丹青、阿城、陳村、陳子善等寥寥數位。陳丹青和阿城都曾在紐約聽過木心的課。1月7為配合《哥倫比亞的倒影》的宣傳,陳丹青在北京圖書訂貨會上作專題演講,介紹他的這位“師尊”。而陳村的《關于木心》則通過互聯網小范圍流傳,如今大凡聽說過木心的讀者,幾乎都知道陳村是木心的鐵桿“粉絲”。
“我知道木心先生很晚,”陳村向《瞭望東方周刊》說,“是自己讀雜志發現的,此前從未有人專門向我提及他。”
據陳村回憶,他有一天偶爾翻閱舊雜志,在2001年的《上海文學》上讀到木心的《上海賦·只認衣衫不認人》,“讀罷如遭雷擊”,“立刻暈眩昏迷”。這篇文章洋洋萬言,將上海人穿著、打扮、置衣、洗浴等平常瑣事描繪得纖毫畢現、靈動飛揚,將與衣衫相關的舊上海文化心理寫盡寫絕。其語言熔古雅與現代于一爐,從容洗練,光彩奪目。如最后一段關于旗袍的文字:
“……旗袍并非在于曲線畢露,倒是簡化了胴體的繁縟起伏,貼身而不貼肉,無遺而大有遺,如此才能坐下來淹然百媚,走動時微風相隨,站住了亭亭玉立,好處正在于純凈、婉約、刊落庸瑣。以藍布、陰士林布做旗袍最有逸致。清靈樸茂,表里如一,家居劬勞務實,出客神情散朗,這種幽雅賢惠干練的中國女性風格,恰恰是與旗袍的沒落而同消失。藍布旗袍的天然的母親感、姊妹感,是當年洋場塵焰中惟一的慈涼襟懷—近惡的浮華終于過去了,近善的粹華也過去了。”
陳村隨即開始搜集木心的書,在網上找資料,將他的部分文字做成電子文本,向朋友們推薦閱讀。為介紹木心,他竭盡所能,“意在宣示于天下讀書人,世上尚有未名之高人”。他甚至斷言,“企圖中文寫作的人,早點讀到木心,會對自己有個度量。”
有喜好寫作的網友在陳村的推薦之下讀到木心,直呼“大開眼界”:“猶如家門前憑空多了一座山,心里岌岌危危起來。”還有人搜錄木心的詩句:“炎陽下芭蕉的綠是故意的綠”,“銅綠的綠是銅不愿意的綠”,“生命樹漸漸灰色,哲學次第綠了。”
可惜的是,網上僅能搜尋到木心的只鱗片爪。“木心迷”早就盼著大陸能出版他的文字,如今總算得償所愿。
文學之異數
讀多了當代流行的文字,再來讀木心,著實有驚夢之感。木心的精美優雅、深邃廣博、學貫中西,愈發映襯出今人的浮,今人的淺,今人的心有旁騖。
“木心式的寫作,在我看到的,是碩果僅存。”陳村說,“他從五四而來,從西人的哲思而來,跟大陸當代的‘主流文學’沒關系。他從文學出發,當代文學從時勢出發。”
木心向來清高淡泊。陳村說,老人只身在海外,沒有任何鍍金的“頭銜”,也從不引述什么名人辭典的列名。他是“布衣作家”,寫作人中的百姓。遠離“江湖”的木心,得以靜心打磨自己的思想和文字。他自稱以“殉道者”的心態對待藝術及人生。他不停地寫作,地下車中寫,巴士站上寫,廚房里一邊煮食一邊寫。“并非勤奮,我想:不寫又作什么呢,便寫了。最喜歡在咖啡店的一角,寫到其他的椅子都反放在臺子上,還要來兩句:‘即使我現在就走,也是最后的一個顧客了。”
木心本是畫家,但寫作的愛好由來已久。1971年起,他被囚禁18個月,所有繪畫作品皆被燒毀,所有文字作品——整整20本手抄精裝本,均遭沒收。出獄后,他被判在上海一家工廠勞改,1977至1979再次被軟禁。木心自嘲說,“嘗著文章自娛”結果是“嘗著文章自誤”。而在獄中,他還是用寫“坦白書”的紙筆寫出了洋洋萬言的獄中筆記。木心說,史學使他清醒,哲學使他堅定。因此,命運坎坷并不令他為之困擾。一切感慨喟嘆,均化作紙上煙云。
對于在國外的寫作生涯,木心給了自己一個比喻:“文學魯濱遜”。那是一種四顧茫然的感覺,在一座小小的孤島上,望不見自己所遠離的土壤,卻仍然堅守著一種藝術理念、文學立場。孤獨不被打擾,熱情也不曾熄滅。他終于得以獨善其身,在深受西方文明浸染的同時,使中國傳統文化之脈得到了保留和補充。
寂寞者仍將寂寞
曹凌志說,“木心作品不是街角讀者都能卷在手上的,閱讀欣賞木心是意料之外之外,更需要文化素養。”這也是大多數“木心迷”的共識。陳村說,“木心的趣味不是今天燥熱中的人們所熱衷的。按木心先生自己的估計,他的讀者不會太多。我猜測他也不喜歡太多的人忽然都成他的知音。”
在曹凌志看來,出版木心的書,于文化上意義重大。“最大的價值是對語言的凈化作用,讓我們看到文化的傳統。他在語言上有美文的特征。另外,他對日常生活的一些想法和道家靠得很近。比如他說,生命是什么呢,生命就是時時刻刻不知道如何是好。”
“木心有文化史的意義。他的《上海賦》,寫民國時期的上海人情百態,其觀察之細微可以與魯迅寫國民性問題相提并論,只不過他用的是‘賦’的形式,鋪陳的手法。民國時代已經過去了,沒有人可以超越時代寫出這樣的文章來。”
曹凌志表示,雖然對市場前景并不十分樂觀,但出版社期待著這本書能夠在文化界引起較大的反響。他認為,木心將來是能夠進入文學史,載入史冊的。
在文學批評家朱大可看來,在近一個世紀的時間內,一些文化傳統逐漸消失。“這導致作家的語境被極度惡化。寫作的狀態其實很像練功。一方面提煉漢語,一方面提煉心靈。這個過程現在被打斷了。五四以后一些作家在關注更宏大的問題,而今天的作家確實是失去了這種非常深刻的自我內心的熔鑄。當代作家最缺乏的是靈魂的力量。他們的精神性非常弱,過多地關注現實關系,缺乏自我靈魂的塑造和反省,只是一種簡單的,與社會生活的低級對話。”
如今的中國文學界,有人譏諷“大師太多”,有人則感嘆大師的缺席。朱大可認為,“強大的精神性,以及對于現代漢語的杰出的貢獻——同時具備這兩點,才能稱作是大師。這樣的作家幾乎是看不見了。”
木心是否能稱作大師,讀者心中自有評判。盡管繁華散盡后,文學從來寂寞,但總會有人熱切地等待著木心,就像今日的烏鎮,已經為他修好書房,等待老人回故鄉讀書、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