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敬璉先生的新著《中國增長模式抉擇》認為,如果我們“揚短避長”地把高資源和高資本投入的重化工業當作支柱產業,試圖通過其超常發展帶動國民經濟的高速增長,結果只能降低整體經濟效率,破壞持續較快增長的基礎,因此,走“重化工業化”道路有悖于中國的國情,吳先生所謂的中國國情,就是“人力資源豐富、自然資源緊缺、資本資源緊俏、生態環境脆弱”。在吳先生看來,在這樣的基礎上,中國經濟的發展,按照比較優勢原理,顯然應當盡量以發展低耗能、低資本投入和低資源消耗,又能發揮人力資源豐富和中國人心靈手巧的優勢的產業為主要方向,也就是他所主張的“新型工業化道路”。
吳先生在書中論證到,毛澤東時代的重化工業發展道路,導致了經濟效率的低下,人民生活的低水平維持,而改革開放以來重新調整發展思路,從而帶來了經濟的發展和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至此,筆者認為,沿著吳先生的思路,我們可以將問題推進到一個更深的層面來思考,即所謂的中國增長模式的抉擇,就是如何在發展中處理積累與消費的關系,任何一個國家在發展中尤其是在發展初期,都會遇到這一問題,但在當代中國發展的語境下,這一問題變得更為復雜,以至于關切到中國增長模式的抉擇。
就西方發達國家的發展來看,發展主義在不同的時期表現為不同的歷史類型。早期西方的資本主義是以私人企業家為主力軍的,奉行的是一種勤儉節約的資本主義精神,也就是韋伯所講的“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正是靠著這種勤儉節約的資本主義精神,西方的資本主義取得了迅速的發展,也就是馬克思所講的“資本主義在不到一百年的時間里創造了比資本主義前幾千年創造的還要多的物質文明”,也就是說,在西方工業文明初期,主要表現為一種高積累、低消費的發展主義。而當代西方則進入了以消費主義為主要特征的發展階段,經濟學上的突出表現是現代西方經濟學主要是以需求管理為主要研究對象的經濟學,在這里,消費主義與發展主義并不是相對的,而是發展主義的一種形態,消費主義只是與提倡勤儉節約的早期發展主義相區別。
就中國的發展而言,作為一個后發的現代化國家,自近代啟動現代化以來,就一直面臨著早發現代化國家在發展初期所面臨的發展主義的主題,所以,我們看到,新中國成立后,中華民族在一個新的起點上又一次啟動了發展的航程,與西方國家的早期工業化進程一樣,同樣面臨著資本缺乏的限制,只不過西方早期的發展是以私人資本家為主要推動力的,而新中國現代化的又一次啟動則在當時特定的國內國外環境中選擇了以政府為主導的發展戰略,并且中國的發展與早期資本主義的發展相比,其環境和條件更為惡劣,面臨著除資本之外的更多的結構性限制。由此,中國的發展更需要一種勤儉節約的精神,這是現代工業文明的一條普遍性的規律,這說明當時黨和國家的領導集體對經濟是有著非常深刻的認識的。
在發展戰略上,我們提倡勤儉節約,與早期的西方工業文明一樣,奉行的是一種高積累、低消費的發展主義,“勒緊褲腰帶搞建設”,在城市實行的是憑票消費的供給制,定量消費;在農村,通過人民公社這一強有力的權力系統和提取系統提取了大量的資源,為新中國的早期工業化提供了較多的資源,從而初步建立起了門類齊全的工業體系,尤其是處于基礎性地位的重工業體系,雖然有的還比較粗放,也就是為后來的經濟學家所詬病的“高消耗、低產出”,但有兩點對后來的經濟發展產生了基礎性的影響。一是這些產業的機床和生產線具有自主知識產權,在這個過程中產生了新中國第一代自己的科學家、工程師和熟練的技術工人;二是,工業體系之間以及整個產業結構之間是相互配套的,在人民公社時期,我們正是靠著自己的工業體系尤其是重工業體系為我們的農業生產配備上了現代化的機械,從而走出了傳統社會農業發展的歷史循環。
改革開放以后尤其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之后,由于中國在某種程度上放棄了上述發展戰略,從而使中國的重工業體系遭到了重創,許多重工業基地如東北重工業基地等相繼陷入了困境,與此同時,中國的產業結構出現了一種典型的“輕型化”現象,沿海發達地區的輕工業如電子、紡織等發展起來了。這里同樣有兩個問題:一是這些行業的生產線大都是從國外進口的,我們的企業處在產業鏈條的末端,獲得的收益極小,并且極易受到經濟危機的影響,從而危脅國家的經濟安全,我們本想以市場換技術,可這些企業需要的只是打工妹、打工仔,為了鞏固資方在談判中的優勢地位,根本不會去培養熟練的技術工人,所以,我們看到,很多技師都是從國企挖過去的,并且出現了高級技師奇缺的現象;最為重要的是,這種輕型化的工業體系具有外向性,與國內其他行業和產業并不配套,是斷裂的,這樣一來,中國的經濟發展就會越來越依附于西方的經濟體系,而作為一個大國,在這種發展路徑之下,在比較優勢之下,在從主要發達國家主導的全球性分工體系中獲得短暫的好處并帶來短暫的繁榮之后,因為喪失了自主的發展能力,終究會陷入到畸形的經濟發展之中,這在很多后發的現代化國家已得到了充分而鮮明的體現,也就是我們常說的“拉美化”現象。
所以,新中國成立后集中力量搞建設,使當時人們的消費保持在一個較低的水平上,提倡“縫縫補補又三年”,勤儉節約,在筆者看來,這是一種真正的韋伯意義上的“資本主義精神”,而非主流經濟學家所理解的“共產主義”的意識形態。當然,這里還有一個不能不提的問題是,黨和國家提倡“勒緊褲腰帶搞建設”,在管理上,同樣表現出了一種高超的領導藝術,首先從意識形態上樹立了“勞動光榮”、“節儉是美德”的主導地位,有意識地營造了與低消費相應的消費文化,建構出了一種與國家發展戰略相適應的關于消費的新理念,使人們并不以節儉樸素為恥,而是引以為榮,其次,在這一時期,國家在從制度安排和意識形態上將高積累、低消費作為一種主導的發展戰略的同時,也從制度安排上設計了一整套的福利制度,比如農村合作醫療、低廉的教育等,最大可能地降低老百姓的風險,并降低他們的開支。從而最終使新中國一躍而為世界第六大工業國,新中國所取得的這一成就與馬克思所贊揚的早期西方工業文明相比并不遜色。
但正如前面提到的,當代西方的發展進入了以消費主義為主要特征的階段,在某種意義上,當代西方的發展所面臨的問題是發展之后的問題,而現階段的中國仍然面臨著發展之初的問題,但在經濟全球化的背景下,中國經濟的發展也不可避免地面臨著消費主義的命題,這在當前主導中國經濟學教學和研究的西方現代經濟學以及輕型化的產業結構中都有明顯的體現,這也是吳敬璉先生主張新型工業化道路的一個最為根本的原因。在筆者看來,當代中國經濟的發展面臨著發展主義與消費主義的二元悖論,所有對中國經濟增長模式的爭論都是對這個二元悖論的回應和把握,當然,所有的主張和觀點也都要在發展主義與消費主義共存這一困境之中得到檢驗,吳先生的主張同樣也不例外,沒有誰的主張是包治百病的良藥,因為發展主義與消費主義的悖論是這個時代的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