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生活

我曾經參加過許多的慶祝紀念活動，都不過是一時的新奇，一時的興奮，沒曾留下什么，時間一久也就淡忘了。唯有這次參加“成都市知青上山下鄉鹽源四十周年紀念”暨“《成都知青回顧鹽源》首發式”，卻使我久久不能釋懷，不由自主想了很多。

一

今年七月的一天，劉聯貴主席電話告訴我，說州政協文史委交了一批成都知青的稿件給他，想讓我看看，提出處理意見。我雖然早已退休，而且手術出院不久，但我喜愛文字，多年來政協待我不薄，政協的工作我義不容辭，再說閑著也是閑著，便接受了這個任務。

說實話，我對“知識青年”這個特殊時期產生的特殊群體，既熟悉又陌生，既了解又隔膜。四十年前，第一批成都知青來鹽源時，我在當時的平川伐木隊打零工。記不清是上面安排還是工休，那天我們都下山了，擠在歡迎的人群里看熱鬧。一個個穿著人時(比之當時鹽源人包帕子、穿大襟衫、羊皮褂、打赤腳而言)、英姿勃勃的少男少女站在披紅掛彩的解放牌大卡車上，從我們面前緩緩駛過，我既新奇又羨慕。新奇的是當時的鹽源交通閉塞，很少有外來人員，更別說省城來的青年男女。羨慕的是聽說他們每人有300元安置費(相當于我一年的工錢)，每月除享受糧食、副食等供應外，還要發零用錢。還聽說，這些志趣相投的青年男女都會分成小組在一起生活、勞動。這對二十歲出頭，正是“青年男子哪個不善鐘情，妙齡女郎哪個不會懷春”(歌德語)，卻成天在荒無人煙的大山里與木頭、斧鋸打交道的我來說更具誘惑。后來從一些街談巷議中聽到他們的艱難處境和悲慘遭遇，我慶幸自己沒有因羨慕而加入(其實，我也沒資格加入，因為我只上過一年初中，不算知識青年)。再后來，喜愛文學的我，讀到知青作家梁曉聲的《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葉辛的《蹉跎歲月》等文學作品，我對“知青”才有了一定的了解。但是，我并不真正認識、理解他們，而且從未與他們有過交往。

二

拿回稿件，我最初的打算是走馬觀花地隨便翻翻，好有個交待。一是因為作為國家級貧困縣，鹽源的經費拮據，想出本書談何容易。而我顧慮的是，怕這些飽經命運捉弄、生活磨難，而今已過知天命年紀的朋友，以訴苦的心情，回述過去；以炫耀的口吻，展示現在。然而，翻著翻著，我逐漸專注起來。

首先是那些三、四十年前的老照片勾起了我的思緒，使我回到從前的歲月。我與他們是同時代人，都有過被迫失學，被迫過早地承擔生活的艱辛，被迫參與不知其然的各種運動的經歷。看著泛黃的照片，鹽源當時溯風凜冽、黃沙漫天、荒野枯樹、蓬頭赤足的景象又浮現在眼前。隨后，他們那有些粗糙，甚至有些雜亂的文字，慢慢吸引了我。讀知青作家王安憶、鐵凝、鄧賢、葉辛、梁曉聲們的作品，我曾經熱淚盈眶、心潮難平。但是，平靜后回味，又覺得他們的作品注入了過多思想元素、政治理念，過于注重藝術技巧而使人有霧里看花的遺憾。而這些從未受過正規培訓的知青筆下卻流淌出來未經雕琢的生活真實、情感真實。何況他們描繪的又是我自幼生活的這塊土地，記敘的是與我血脈相連的鹽源人，使我倍感親切。

由于客觀條件，他們在鄉下的境況千差萬別，如今的生活更不可同日而語。不管是過去受苦受難，現在仍然艱難困窘，還是從前受到關照，如今功成名就財富多多，在他們的文字中都沒有流露出怨天尤人或自鳴得意，他們抒發的是對鹽源山川大地，父老鄉親的深切懷念，對那段特殊歲月的認真反思。

什么是人的氣度?什么是男子漢的胸懷?吃苦不訴苦，受窮不說窮，挺直胸膛朝前走，不管前頭是溝是坎，不問明天是雨是風。就為這，我應該編這本書，而且要盡力編好。

據說每年的9月9日，成都下鹽源第一批知青離家的日子，在成都的知哥知妹們都要聚一聚。去年恰逢四十周年，更該紀念紀念。為了等(成都知青回顧鹽源)一書，他們把聚會的日子推遲到10月16日。

三

10月16日這天是星期日，季節已是深秋，天空陰云密布，送來絲絲寒意。我與應邀專程趕來的劉聯貴主席、趙勇副縣長和州政協文史委王永富主任、州文化局黨組書記、局長焦新康一起走進了活動的舉辦地——成都文化公園內的蜀風雅韻園。

在來的路上我還在想，這些年來，說起開會大家都煩。不要說別的什么會，就是堂而皇之的人代會、政協會，有些人都不想參加。今天這種會，既非行政命令，又無法定義務，更無啥可圖，據說參加者還要自掏腰包(用以租場地、吃伙食)，而星期天，退休的老人正好在家含飴弄孫，共享天倫；尚在崗的則可以睡睡懶覺，料理料理家務。再說天氣又不好，人來得齊嗎?

出乎我的意料，不管是春風得意的，還是時運不濟的，只要是脫得開身的，都陸陸續續來了。有從幾百里外的紅原縣連夜趕回來的，有從幾十公里外的溫江、新都一早趕過來的，有的還帶著自己的子女或孫子。特別讓人感動的是，早先下到雙河公社的張素珍，癌癥已到晚期，醫生已作出不久于人世的“判決”，也說服了醫生和家人，拖著瘦弱的身軀趕來了。還有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知青訓練班”時的負責人、團市委秘書長、年愈八旬的劉德泉，患糖尿病多年，弄得全身浮腫，也不顧醫生和家人勸阻趕來了。至今，他顫抖著聲音的發言還在我的耳畔回響：同志們，早在四十年前我們就相識相知了……

四

雖然都生活在一個城市，但成都太大了，難得一見面的“知友”一見面難免興奮、激動，有說不完的話，這樣的聚會又沒有任何紀律約束，人們愛干啥就可以干啥，但是整個活動卻在成都鹽源知青聯誼會熱心朋友的組織下，進行得井然有序。

我胸佩來賓綢花，被安排在主席臺上，靜靜地看著“知友”們一張張興奮的臉，靜靜地聽著人們的講話、發言。

趙勇副縣長是代表鹽源縣委、縣政府專程前來祝賀的，做了精心準備。打印正規的四千多字祝詞，不僅簡要地介紹了改革開放后鹽源的發展變化，還對成都知青為鹽源作出的奉獻給予了肯定。當年因戴了眼鏡身架又干瘦而被生產隊拒絕未當成知青，現任涼山州文化局局長的焦新康，還記得當年歡迎成都知青時的情景。他說：“知青大哥、大姐們，當年為了歡迎你們，還戴紅領巾的我與小伙伴們，很早就集中起來，練唱，(歡迎你，成都來的年輕人)……”或許是回憶起那難忘的日子，“知青大哥、大姐”們全笑了。當年的鹽源縣委副書記鄧顯榮、青訓班老師周翰銘，帶隊干部嚴世渠仍然老當益壯、滿懷激情地回憶過去，評述現在……從他們和劉德泉的話語里，我聽出了他們真誠的歉疚，為那段遠去的歲月，為自己當年做的一些事情。我為此喜歡他們。在過去那種歷史背景下，任何人都難免自覺或不自覺地做過一些錯事。今天回顧過去，卻有那樣一些人，把一切都推給社會、推給歷史，自己則一干二凈，永遠正確；還有一些人則認為歷史和自己都沒有錯，今天的一切才是錯的。對這些“人”，除了不屑、不齒，我無話可說。

五

本次活動的策劃兼總指揮、《成都知青回顧鹽源》一書的主編劉俐簡短的總結發言，引起我會心的微笑。她在發言里感謝了涼山州、鹽源縣黨委、政府、政協的各級領導，感謝了提供照片和文稿的知青朋友……許許多多的感謝里，唯獨沒有感謝她自己。

從我拿到書稿到成書的差不多三個月時間里，我與素未謀面的她通了無數次電話。為一句措詞，為一個名字，為照片和文章的取舍，編排、編輯、校對等等方面的問題，常常一談就是十多分鐘，甚至個把小時，有時還會發生爭執。而從策劃發起到搜集資料、組織稿件、核對姓名、時間等等，她和鹽源知青聯誼會的朋友們差不多忙了一年。實在忙不過來時，還把她當老師的女兒也拉來給她當義務“助理”，在電腦上處理文字和圖片。書籍作為思想的載體，既是物質的，又是精神的，許許多多政治的、藝術的、技術的要求都很嚴格，個中甘苦只有親身體驗過的才能明白。何況，這樣的書無名無利無實惠，有時組稿象是求人似的。他們完全是憑著滿腔熱血、一股執著地精神把這事辦成了。謝宗吉曾對我說過，當年在鄉下時，劉俐就是個爭強好勝的姑娘，插秧割谷、挑糞背土從來不落人后。有時背得太重上不去坎，雙膝著地，磨破膝蓋，跪著也要完成任務。艱難困苦，玉汝于成。正是這種磨練，使她具有了社會活動家的素質和回報社會的能力，使她有了一顆感恩的心。

在這批成都知青里，心懷感激、回報社會的大有人在。用他們的話說就是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除了《成都知青回顧鹽源》一書中記載的，我還聽到更多的介紹。例如謝宗吉，已多次回過鹽源，每次都要帶著禮物到他當年插隊的地方探望“鄉親”，探訪“知友”。自己不能親自去的，凡有到鹽源的人，都要請他們帶去禮物和問候。當年曾擔任縣委宣傳部長的喻寧恒對我說，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因公外出，住宿和車票都很緊俏，只要找到曾下鄉鹽源的知青朋友，二話不說，總要想盡辦法幫助解決。四十年前曾擔任雙河公社黨委書記的張惠，早已退休，他們和她一直保持聯系，這次聽說她跌跤受傷，還委托我務必前去探望……

我和他們都有一顆感恩的心。去年，我寫過一篇《無可奈何花落去——我一部長篇小說的曲折經歷》(全文刊發于當年四期《涼山文學》)。在文章里我也感謝了許許多多的人和事。苦難的過去，自由的今天我們感激；真誠的朋友，無私的家人我們感激；有意的作孽，無意的傷害我們也感激，因為這都是生活。

對自然、對社會、對生命、對生活懂得感恩的人，永遠是充實而快樂的。

六

算起來，經過生活磨礪、歲月摧殘的這批知青朋友，應該象我一樣已是兩鬢飛雪、滿臉皺紋、無欲無求、神情淡漠。誰知相見后才讓我感到無地自容。

他們一個個紅光滿面、風采依舊，那爽朗的笑聲，挺直的腰身，仍然富于生氣；那明亮的雙眸，優雅的神態，還是青春永駐。而聯歡時的文藝表演，更展示出他們充滿童心的激情。已略顯富泰的王開敏、唐德蓉、姚啟群、范惠剛、謝宗吉們，仍然渾身都是藝術細胞，舞姿輕盈，不減當年；歌喉圓潤，情韻悠悠。已過不惑之年的鹽源本地回鄉知青尚桂芳、李曉春、賀玲們看起來仍然那么青春，那么陽光。據說曾參加過中央電視臺李詠主持的“非常6+1”欄目表演的王開敏和唐德蓉的孫兒，以及在鹽源出生，現已為人師表的范惠剛和鄧銘乾的女兒，這些知青后代自編自演的舞蹈，不僅贏得大家的掌聲，更讓我從“小荷才露尖尖角”中看到“春桃一片花如海”的未來……

人有兩種年齡，生理年齡和心理年齡。生理年齡是自然規律，任何人都無法抗拒。心理年齡卻可以自己掌握、調整，因人而異。有的人生理年齡只有二、三十歲，正是“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但以自我為中心，啥都不知足，啥都看不慣，成日怨天尤人，牢騷滿腹，愁腸百結，他定會過早地未老先衰，任何高級化妝品也遮不住滿臉的滄桑、沮喪。有的人年富力強，卻鉆進了錢眼兒，成為金錢和物欲的奴隸，扭曲了生活，不是早生華發，就是英年早逝。有的人雖然年過半白，來日無多，但卻無怨無求，心靜若水，知足常樂，笑口常開，就會顯出鶴發童顏，楓葉神采，歲月將其奈我何!我所見到的知青朋友，雖然生理年齡早已過了提拔升官的硬杠杠，但心理年齡卻正青春。差不多與我同歲，因一句“早已神交”而請我吃飯的廖品濤，盡管還是竹竿身材加眼鏡，看起來卻比我年輕十多歲。他的大作《往事堪回首》充滿青春的激情。

有人說，是因為成都沒有風沙，日照不強的氣候使他們不出老像，我認為不全是。我覺得因為他們經受了生活的磨礪，歲月的洗禮，特別懂得珍惜生命、珍惜生活。保持了平靜、平和、平衡的心態，所以才會青春長在，容顏不老。

只要生活之樹常青，生命就不會過早枯萎。

七

盡管編這本書，參加這次活動使我深受感動，有滿腹的話想要傾訴。但是，因為我自幼就不擅言辭，還有點小小的失落，所以在與知青朋友相對閑談、吃飯、聊天時我都顯得言遲口鈍、神情木吶。返家后，在靜夜燈下，我又捧起讀過無數遍的《成都知青回顧鹽源》，再一次屏心靜氣研讀。同時，從朋友處讀到成都市文聯辦的《群文報》龍郁評價周渝霞的文章和周的詩集《風季》。也許是喜愛文學的人，對文學都懷有一種特別的敏感。靜夜孤燈閱讀，把人的心靈激活了，想象展開了。我仿佛看見，在鹽源荒蕪空寂的原野上，一個個滿臉稚氣卻神情堅毅，身穿破舊羊皮褂、高卷褲腳、背負著沉重柴禾的年輕人，正迎著風沙霜雪，一步步走入歷史、走向生活……人，從出生就得和各種困難打交道，這就是生活。生活其實非常簡單，非常質樸，非常實在。雖然因地點、時間、條件的制約，各人有各人的活法，生活的本質卻絕對是一樣的。由于人類進化，形成了家庭、群團、宗教、國家和其他許多玩意兒，給生活附加了各種各樣的理念；由于人與生俱來的自私、貪婪、忌妒、虛榮不加節制，又給生活加上了更多的負載，使生活失去了本意，變得沉重。所以，常有人說，生活太復雜了；還有人說，生活太累；有人要滿懷信心地挑戰生活，改變生話，也有人無可奈何地要逃避生活。

古人總結出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順，七十八十從心所欲的人生歷程。我已過耳順之年，在人生路上磕磕碰碰大半生才剛剛悟出生活的本意。我想，成都下鄉鹽源的知青朋友或許早就悟出了生活的本意，知道在我們這把年紀，應該健康、快樂地面對生活、享受生活。所以他們才在生活的舞臺上過得有滋有味，在藝術的舞臺上找到了真實和純樸，給歷史、給自己的后代留下了如橄欖般回味無窮的《成都知青回顧鹽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