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大哥與我同一個屬相——屬羊,而張大哥整整比我大了十二歲。
我至今記不起大哥當兵前的形象,只記得他當兵三年回家探親時的情景。大哥穿著一件長長的軍大衣,懷里揣著一把長手電,說話時偶爾夾雜著一點北方話。我們村里一幫少年,從小就夢想著當解放軍,對軍人氣質十足的大哥自然是崇拜至極。我們成天尾隨著大哥,聽他講北方的風土人情,講部隊中的新鮮事兒。過一年后,大哥便退伍回家了。他剛退伍回家時,我們經常找他玩,后來對他的那份神秘感崇拜感逐漸消失,我們去的回數就越來越少了。
張大哥當兵時年齡本來就大,當兵時間又比別人多了兩年,退伍回家就成了大齡青年。他的婚姻總是高不成、低不就,王媒婆換了李媒婆,附近的村子全去過了,要么是他看不上別人,要么是他喜歡的早許了人家。
偶有一兩個他看上的呢,人家又看不上他。時間長了,他的婚事就越來越成問題。也有一些看上了他而他又看不上的,反而落得姑娘恨恨地對人說:他算什么呀,不過就當了幾年兵,現在不照樣回來修地球。要說文化,他大字不識幾個,還嫌棄人。這樣的閑話越來越多,開始張大哥并不在意,依然高挽腿腳,昂著頭走路。后來,難聽的話越來越多,張大哥昂著的頭漸漸地低垂了下來,平時說話也逐漸從高八度降成了低八度。
張大哥整日愁眉苦臉的,他的情緒感染了那些關心他的長輩們。天天都帶八分醉意的納家老爹每次見到他都要唱起一首歌:“妹屬雞來哥屬羊,婚姻不動你莫忙,哪天哪日婚姻動,歡歡喜喜進洞房。”這首歌自醉漢的嘴里唱出來,少了幾分調侃,多了幾分蒼涼。因此每次聽到這首歌,張大哥臉上的痛苦就要增加幾分。
也許婚姻真是自有天定吧,紅鸞星動了,姻緣自然就來了。大哥在家里事事不如意,向外走了一步,就真的走進婚姻的城堡中了。那年,他的一個遠房舅舅在金沙江對岸承包了一個工程,需要一幫民工,大哥便帶上村子里的一幫弟兄去了江對面。我那時剛輟學回家不久,一心想走出村莊,到外面去做事,因此我也成了大哥帶領的隊伍中的一員。我們所做的工程是清理河床。鐵路橋下的一條河床,由于受了山上泥石流的侵襲,整條河床被泥沙填滿了,如果不盡快清理,一旦進入雨季,如果上面再爆發泥石流,鐵路橋就有被沖毀的危險,因此,我們必須在雨季來到前將河床清理出來,然后移交給鐵道工程隊打水泥堡坎。
金沙江河谷的氣候酷熱難當,勞動強度又異常的大。到中后期,為了趕時間和進度,常常是不分晝夜,通宵奮戰。這可苦壞了其中的一個小女子。這個小女子是工地附近村子里來的,與我同齡,在我眼中,她是長得挺美的。她姓王,叫王翠,高高的身材,長得豐滿但不顯胖,大大的眼睛,黑里透紅的臉,與人說話時眼睛一閃一閃的,使人禁不住要臉紅心跳。盡管她總愛與我在一起,但在干活上我是一點也幫不了她的,何況那時我僅有十五歲,見到異性會害羞得說不出一句話來。我內心里渴望與她在一起,卻又總是回避著她。大哥有的是力氣,更有的是熱情,勞動中常幫著王翠,休息時有事無事總愛到王翠的工棚去。
有一天,我們從工棚里出來,到工地上去,走在我身后的王翠突然“唉喲”一聲跌了下去,我返回身準備拉她時,伸過去的手又縮了回來,我可是從未觸摸過異性的手啊!這時大哥沖了過來,扶起王翠,并非常在行地幫她按摩扭傷的腳。我真后悔沒有大膽地伸出自己的手,沒有在關鍵時刻幫她一把。整天我都在心里罵自己。
三天后的下午,太陽剛從江岸山頂上跌落下去,江風一陣陣地吹過來,一天的炎熱開始緩緩退去。我們幾個小伙正光著膀子端著大海碗吃飯,見王翠從她的工棚里走了出來,并徑直朝我們走來,大家都驚奇地抬起頭,目光全集中到了她身上,因為她平時呆在自己的工棚里,吃飯時是不出來的。換了一身新衣的她在那一刻顯得十分的漂亮。王翠說她要回家拿糧食。她說工地距她家有十幾里路,附近的桐子林里剛吊死過一個鐵道工人,她說一路上害怕。她把頭側向一邊,停頓了一下,接著說:誰能陪我走一趟。這個時候,空氣都好像凝固了,我感覺得出大家的心跳都在開始加快。女孩抬起頭,目光從那一頭漸漸地移了過來,最后落在我的身上。我們這一群夢想著愛情的小伙子,誰不想陪她去啊,只是誰都不敢站出來,朝她走去。還是大哥有勇氣,他一言不發站起身向那條小路走去。她猶豫了一下,快步跟了上去。
我朝他倆走去的方向望去,感覺天空好像很低,小路好像很彎,而長長的金沙江在他們的身旁仿佛停止了流動,一種淡淡的憂傷涌上了心頭。
自從大哥陪王翠回去過一次后,王翠便跟其他的男人保持了距離,跟大哥卻顯得很親熱。我心中莫名地產生了一種失落感,但一小段時間后,心中更多地為大哥高興,因為,他的婚姻問題不再是他苦惱的根源。大哥終于又昂起了頭,走路時又邁起了軍人的步伐。
有好幾次,大哥把我帶到她家去,她對我竟然是格外的熱情。她的熱情令我常常在大哥的面前感到難堪。我想,我如果和她走得太近了,便是對不起大哥了。因此,我總是盡量地避開她,讓大哥有更多的機會跟她在一起。但是,我感覺有道憂郁的影子,在跟隨著她。后來,大哥帶她回了一趟家,再后來,他們便準備著結婚了。
大哥與王翠結婚時,我已被招聘為文化專干,到縣文化館工作了。因他們沒把結婚的具體日期告訴我,所以我沒能參加他們的婚禮。后來回家去,聽村里人說,他們的婚禮十分熱鬧。聽說因為女方年齡太小,結婚時只有十六歲,而且在當年就生了小孩,兩夫婦被鄉上通知去參加了計劃生育學習班,并且罰了款。
我每年回家去,都要了解一下大哥和王翠一家的情況,每次都聽到不好的消息。在村里人眼中,大哥的媳婦不是個好媳婦。田里地里的活全是大哥一人在干,她還經常跟大哥吵架,每次吵完架,便背上孩子往娘家跑,每次都是大哥上岳父、岳母家認錯陪不是后接回來。大哥在村人們眼中成了一個沒出息的怕老婆的人。在我們那個村子,怕老婆的男人是被人瞧不起的。但是,任村人們怎樣打氣,大哥就是在老婆面前硬不起來。
張氏家族的幾位長者,為大哥的懦弱感到臉上無光,一致決定開一個家族會議,好好地教育一下大哥不聽話的媳婦。大哥知道后,跑到幾位長輩家苦苦哀求,請長輩取消家族會議。長輩們為他的不爭氣而惱恨萬分,但又拿他沒辦法,只好搖頭嘆息,說就當沒有他這個不爭氣的侄兒。
十年前的一天,大哥忽然進城找到我,叫我幫他打一個尋人啟事,他說他的老婆已經離家出走了。
大哥帶來的消息使我感到驚訝。驚訝之余我為大哥感到難過,卻又不知道怎樣安慰他。他說:她離家好多次了,每次都是回娘家,回去十天半月再去接她回來。這次離家卻沒有回娘家,也沒有到親戚家,幾個月了,還是不見她回來,該找的地方也找遍了,不見她的蹤影。我問他為啥你們老愛吵架,為啥她老要離家出走。聽了我的問話,大哥臉上痛苦的表情就增加了幾分,半天說不出話來。
那時我還是單身漢,夜晚我們抵足而眠,談了一夜。
大哥好像是鼓了很大的勇氣后,拿出一封信給我看。這封信是王翠出走時留下的。從那封信里,我終于找到了她出走的原因。大哥不識字,我不知道別人讀給他聽過沒有。為了不讓他更加難過,我沒有把信的內容告訴他。
王翠在信中說,她愛上的并不是張家大哥。她在心中一直只把大她十二歲的大哥當哥哥。她后悔當初沒有鼓足勇氣向她所喜歡的人表露自己的心跡,她原本是想與她喜歡的人賭一回氣,沒想到從此莫名其妙地與大哥拉近了距離,與大哥一起回了大哥的家。在信的字里行間,我看到了這個女子的憤怒。大哥竟然在帶她回去的那天晚上,在她熟睡時占有了她。后來她雖不得不和大哥結婚,但在心里始終對大哥愛不起來。共同生活了幾年,并且有了一個孩子,她本想就這樣過一輩子的,可大哥竟然從不顧惜她的身子,每天晚上都要與她同房,甚至月經期間也不放過,稍不順遂他心意就打就罵,她已是忍無可忍了,只好選擇出走這條路。
我為大哥的這段婚姻深深嘆息。
大哥的痛苦我無法分擔,也無力幫他做一些什么。
大哥說,他在村里已丟盡臉面,村人們都看不起他,說他連一個老婆都守不住,算什么男人。
大哥回家后,據說不久便外出做生意去了,在好幾年的時間里,我沒有了他的消息。
兩年前,我在金沙江邊的一個碼頭上遇到了大哥,他已經顯得有些蒼老了。他走起路來時我才發覺他跛了一只腳,我問他是咋回事,他說他這些年一直在鐵路沿線做生意,一次不小心被火車壓傷的。
我問:“你結婚了嗎?”
他搖了搖頭。
這時吹來一陣風,吹落了他的帽子,我看見霜雪已經染白了他的頭發。
我猛然感悟,大哥之所以在鐵路沿線做生意,是為了找那個離他而去的,也許永遠也找不著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