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吉和她的父親》不是“真人真事”

作家和電影創(chuàng)作者，依靠大量的生活積累，經過極為艱辛的藝術性腦力勞動——提煉素材，塑造人物，虛構情節(jié)，以及心靈頓悟，情感勃發(fā)等等，才創(chuàng)造出真正的藝術品(這里指小說或故事影片)，也才能感動千萬讀者和觀眾；也就是說，任何好的作品，都是一種原創(chuàng)，而不會是“真人真事”的復制，這是一個藝術規(guī)律，也是一種文化常識。

然而，我在1958年初創(chuàng)作發(fā)表的小說《達吉和她的父親》，和1961年與導演王家乙以及峨影、長影數(shù)十位電影藝術工作者合作創(chuàng)制、拍攝的同名影片，幾十年來，總是先后被某些報刊記者，誤報炒作成“真人真事”。起初，北京某畫報的記者，到四川來尋找《達吉和她的父親》的人物“原型”，拍攝、發(fā)表了一套“真達吉”的照片，影響頗大。于是“真達吉”便出現(xiàn)于各種公共場合，到處做報告，接受種種榮譽，甚至被推薦到中央首長面前，弄得沸沸揚揚不可終日。當時，我認為這是一種“憶苦思甜”的宣傳需要，何況這位畫報記者并非惡意，也就不做甚么聲辯和澄清，只是在北京《文藝報》上發(fā)表了《“達吉和她的父親”的創(chuàng)作過程》一文，主要是反駁對小說是“資產階級人性論”的批判，順便簡約提到小說和電影艱難的藝術創(chuàng)作經歷，從正面提出作品并非“真人真事”。

隨著改革開放的大好形勢，文藝界、新聞界也擺脫了長期的禁錮，對藝術創(chuàng)作的規(guī)律更加尊重。人們對“真達吉”的炒作也漸漸淡漠。想不到前兩年，成都某報副刊又發(fā)表了一篇關于。“真達吉”的報導，廣為流傳。但是讀者的反映并不那么強烈，涼山的知情者甚至有嘲諷之言我仍然出于對記者并非惡意的理解，不聲明，不澄清，由他去吧!

最近，西昌的一位朋友寄給我一篇見諸報刊的長篇報導《達吉隱居在成都》。看題便知，“真達吉”的炒作又來了。我仍然認為這位記者并非惡意，但細讀他的全文，我不禁吃了一驚。這篇報導，不但不真實，而且太武斷，太出格了!做為作者和第一知情者，我不得不出面加以澄清了!

這篇“真達吉”的報導，開篇便武斷地寫道：“電影《達吉和她的父親》，是根據(jù)真人真事改編”。不對，影片是根據(jù)原小說改編的。這就算筆誤吧，但硬說是“真人真事”，一句話便把藝術創(chuàng)作的規(guī)律否定了，一句話也把峨影、長影數(shù)十位電影工作者的艱辛勞動和心血抹煞了。其實，電影的情節(jié)，人物關系與小說有些改變，這是我和導演王家乙、峨影廠廠長兼演員朱丹南等同志，反復研究，幾易其稿，費盡苦心、委曲求全，歷經半年而虛構成篇的。請問記者，究竟影片的那一個人物性格，矛盾沖突，情節(jié)細節(jié)，臺詞對話是“真人真事”?導演王家乙同志已因積勞成疾而辭世，但我和丹南同志近在成都，記者為什么不向我們稍微調查一下，就武斷下筆呢!

這位記者的報導，有的文字太出格了。請看他怎么寫的：“最難忘的是，(真達吉)在懷仁堂為中央首長進行了長達兩個半小時的演講，毛主席、周恩來、鄧小平都坐在下面，這次是由彭真主持的會議。”這可能嗎?彭真會專為這個“真達吉”主持會議?毛主席、周總理、小平同志能“坐在臺下”，以“兩個半小時”來聽“真達吉”的演講嗎?這篇報導又說：“周恩來總理常常撫摸著達吉的頭……”還說曾有人追問，“中央某首長是怎樣把她(真達吉)收做干女兒的?”這一類有關中央領導同志的“報導”，不經任何查實，沒有任何旁證就亂說亂寫，這符合事實，符合宣傳工作的原則嗎?

這篇報導，還有些不實之詞。比如說：“真達吉”等人成立了大涼山的第一個農業(yè)生產合作社，達吉被選為社長。老涼山州幾乎人人皆知，涼山第一個農業(yè)生產合作社是昭覺縣南坪合作社，第一個合作社女社長是尼古果果。報導允許這樣的張冠李戴嗎?報導說，由于電影《達吉和她的父親》的放映，“真達吉”“一夜間成為明星”這是真話；但說她本人“在中國產生了很大影響”，“文革”中為此而“坐了監(jiān)獄”，這就是夸大其辭了。

我從不否認，我從1957年開始，多次到涼山深入生活，涼山的群眾給我以厚愛和支持，我所有有關涼山的作品，都是彝族、漢族人民給予我的恩賜。但是為了闡明藝術創(chuàng)作的規(guī)律，我必須說，我的多部小說，包括《達吉和她的父親》都不是“真人真事”。

我1957年初到昭覺時，認識了許多彝族青年和干部，他們告訴我不少翻身奴隸在“民改”中親人重逢的故事。有的引起我特別的關心和注目：一位名叫尼古果果，她是個翻身女奴隸，當時是南坪合作社社長。她隔壁住著一個孤苦的老奴隸，名馬赫木呷。果果天天去照料他，給他做飯，形同父女，這種關系和情義深深打動了我。果果勤奮工作，努力進取，成長為昭覺縣副縣長。在我即將離開昭覺時，州委黨校的同志為我召開了一次小型座談會，幾個年輕人輪流做了簡短發(fā)言。其中有位姓任名達吉(漢語“大姐”的轉音。我書寫為“達吉”)的姑娘，在訴苦后說了一段話：“最近有個漢族老頭來找我，硬說他是我父親，我才不認他呢!他憑什么說我是她女兒?”僅此幾句話令我感動，我感到一種悲劇氣息。這樣，尼古果果、馬赫木呷、姓任姑娘、未見面的漢族老人，以及許多人分離重逢的情景，加上我自己苦難的父女之情，融合為小說創(chuàng)作的契機，或叫創(chuàng)作頓悟。離開涼山后，我將涼山干部、群眾提供的大量素材，綜和、概括、提煉，反復虛構，精心構思，全身心地投入創(chuàng)作，虛構成篇。不但每個人物的性格、連每個人名的字形和音節(jié)，每個情節(jié)、細節(jié)、語言、對話，都一一精心推敲，這才成為一篇小說。小說中的達吉、馬赫爾哈、任秉清、沙馬社長、干部李云，都是極具個性的藝術人物，都是塑造而成。特別是達吉這個人物，是涼山姑娘美的化身，所以才引起讀者的同情和喜愛。如果真的是“真人真事”那能產生藝術效果嗎?關于電影的創(chuàng)作和攝制，前面已經說過，那是以集體的智慧，反復虛構，反復推敲而成篇的。然而這一切，都魔術般地被報導成“真人真事”。在某種情況下，藝術作品會圍著“真人真事”轉圈子，《達吉和她的父親》呢，“真人真事”總照著藝術作品轉圈子，這使我啼笑皆非。

這種“真人真事”的報導，不但抹煞了藝術創(chuàng)作的規(guī)律，攪亂了讀者觀眾的視聽，助長一種強尋藝術人物“原型”的庸俗風氣，而且對被“捧”成“真人”的本人，也是有害無益的。

如果不是《達吉隱居在成都》的報導，我實在不愿舊事重提。但為了避免以訛傳訛，混淆視聽，我必須說明真象，并鄭重聲明——《達吉和她的父親》(小說和電影)，都是表現(xiàn)、謳歌我畢生熱愛、尊敬的涼山人民的，而不是某一個人的“真人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