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火車后,還是凌晨,空曠曠的田野上只有我一個人。正是春天,油菜花開了,一片金燦燦的黃,在風中搖曳生姿。遠遠地,已經能望到古鎮。小鎮籠罩在薄霧之中,一排排的二層古屋若隱若現,只能看到些大致線條,像極了一幅水墨畫。熟睡中的小鎮安靜得如無人之地,走在青石板的小徑上,空氣里有濕濕的樹葉的芬芳。
一間屋子的門“吱溜”一聲開了,把我嚇了一跳。還沒看清楚出來的人,先看到門邊大大的招牌:阿誠旅館。原來是開旅館的老板聞到了異鄉人的氣息,打開門做生意了。
“你好,我是阿誠。”一個年輕的男子憨憨地對我說。
我走進旅館,雖然門窗都是古色古香的鏤花木鑲著不透明的花玻璃,但接待處卻放了兩張很現代的綠色布藝沙發,一臺21英寸的彩電,收銀臺做得像個吧臺。
“我們這里很少有外地的客人來,你一定要多玩幾天,我可以免費當你的導游,反正也沒生意。”阿誠雙手插在褲袋里跟著我轉。
“你這里的房間干凈嗎?價錢是多少?”
“放心,價錢絕對便宜得讓你不敢相信,至于房間,你看了就知道了。”
我瞅了眼收銀臺后面墻上貼的價格表,確實便宜得讓我心花怒放。我的房間在二樓,十來個平方米。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獨立的洗手間里有抽水馬桶和帶熱水器的淋浴。雖說是單人間,床卻很大,鋪著深綠淺綠大方格交錯的床單,這比普通旅館跟醫院似的一整套白色親切多了。推開窗,屋后種了幾棵小樹,樹冠正好在我窗前,枝繁葉茂,滿樹開著紅色的花。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樹,我喜歡這種不知道,陌生的總是更加美麗。
將衣服掛到衣櫥里,一切收拾妥當,小睡了一會兒,時間已近正午,我走到接待處,在茶幾上找到遙控器,打開電視。轉了幾個臺后,發現這里的信號很差,只能收到少數幾個電視臺的節目,看來我真是要過一陣子與世隔絕的日子了。
“老板,這家旅館里只有你一個人?”
“是呀,這個鎮上只有我這一家旅館,你現在是惟一的一個旅客。我既是老板,又是服務員。”阿誠放下手里的報紙,“我要做午飯了。”
午飯是簡單的兩菜一湯,一個辣椒炒土豆絲,一個醬爆茄子,一大碗青菜魚丸湯。
“好吃吧?”阿誠得意洋洋:“以后誰嫁給我一定很有口福。”
我也開玩笑:“是呀,好吃得我都想嫁給你了。”
“這是個不錯的建議,你可以考慮一下。對了,吃完飯我陪你游覽一下小鎮的風光,保證讓你流連忘返。”
“你想借機多賺我一點房錢?”
“你還不是能多吃幾天我的好廚藝?”
阿誠是個很容易相處的人,雖然才認識他,和他在一起卻如老友般輕松。
鎮上的小巷狹窄悠長,走幾步就會有幾道石階。房子大多是木結構的,有些巷子兩邊的房子在二樓有一道連廊連著,有些巷與巷之間隔著一道石拱門。路邊很多簡陋的店鋪,賣些簡單的日用品和食物。阿誠介紹那大多是夫妻店,前店后居。年輕人都去城里打工了,老弱婦孺們就以此打發時間。店鋪門是很古老的長條木板,早上開門一塊塊拆下來,晚上關門再裝上去。
置身小鎮讓我有時空錯亂的感覺,幾乎忘了現在是何年何月,我又姓甚名誰。
在一個轉角處有一口井,井旁是一個方形的小水潭,潭里的水又清又淺,看得到有不少硬幣在水里,有的沉在水底,有的浮在水面。
阿誠拉著我的手上前:“這是鎮上的許愿池,你扔一個硬幣下去,如果硬幣浮起來愿望就能實現。”
他的手很大很綿軟,有薄薄的繭。我莫明其妙地雙耳發熱,為了不被他看穿,我裝模作樣地擦了擦汗,然后從褲子口袋里拿出一個硬幣來。
要許什么愿呢?我現在什么都有了,只是沒有一個心愛的人在身邊。我閉上眼睛在心里說:“希望我能夠得到愛情。”硬幣落入水中時有小小的水花,一時看不清水下的情況。等水面平靜下來,已經分不清哪個是我扔下去的,也不知道究竟是沉下去了還是浮起來了。
我有點失望,阿誠安慰地拍拍我的肩膀:“不管你許的是什么愿望,我相信一定會實現的。”他真是個好人,穩重、善解人意。只要他在身邊,不管發生什么事我的心中都能保持平靜。
我過著我所向往的生活,窗外有鳥語花香,陽光燦爛。我經常和阿誠去附近山上的樹林玩,那里的樹長得并不茂密,晚上走在里面看得到天上的繁星,但又在樹枝間閃閃爍爍隱隱約約的。越往里走越是吵鬧,蟲叫鳥鳴。在迷朦的月光下,站在懸崖邊對著山谷狂吼然后聽自己的回音,感覺爽極了。
阿誠每天在固定的時間默默地做好飯菜,吃飯的時候不斷給我夾菜。我忽然幻想,現在的自己只是這小鎮上一個普通的小婦人,阿誠是我淳樸老實的丈夫,我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起過著并不富裕卻和樂融融的生活。
這個想法讓我覺得自己很傻,但有時候,傻一點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在那胡思亂想著,阿誠以為我很悶,就提議:“我們來玩腦筋急轉彎吧,我出題,你猜對了今晚我做夜宵,猜錯了一會兒你洗碗。”
“好啊。”
“有一顆綠豆摔了一跤,你知道它變成什么了嗎?”
“扁豆?”
“笨,綠豆摔了一跤后流血了,就變成紅豆了。”他自己覺得很好笑地笑起來。
“什么嘛,狗屁不通的道理。”
“你怎么比我還老土?腦筋急轉彎的題目就是這樣的。”
“那我來問你,紅豆摔了一跤后變成什么了?”我賭氣地問。
他搖搖頭:“說好了是我出題目的,這就是我要問你的第二個問題,你說是什么?”
“青豆,因為它身上起瘀青了。”這回我可學聰明了。
他搖頭:“不對,紅的和青的混在一起就變成黑色的了,所以是黑豆。你這么笨,洗碗的時候小心別摔破我的碗。”
“這么幼稚的問題,一點不好玩。”
“這么幼稚的你都猜不對,真丟臉。”
我明明想笑,卻裝出生氣的樣子。看不出來,有時候他也挺油腔滑調的。
傍晚的時候,我和阿誠坐在旅館門口看天邊的火燒云。一片片由淺到深又從深到淺的紅染成了絢麗的晚霞,美得驚心動魄。我知道城市的傍晚也是這樣的美,奇怪的是我卻很少看到過。
阿誠問我:“你相不相信這世界上有真正的愛情?”
“也許有吧,可是我不相信自己會得到愛情。”
“為什么?你的要求很高嗎?”
我笑,“怎么樣算是要求高?”
他想了想,“比如一定要嫁個有房有車的老公,其實我也不錯啊,房子我這里有的是呀,我們這個鎮繞著走一圈用不了一個小時,汽車派不上用處。”
“你這種不賺錢的旅館,搞不好哪一天就破產關門大吉,到時候只能流浪街頭。”
“我算過命的,一輩子都會衣食不缺。”
“是呀,破衣餿食,你自然不會缺,不過要你再多養一個就沒能耐了。”
然而這一切并不是我不敢愛他的原因,我最怕的是自己在這里流連忘返。有的時候,我有一種沖動,想要不顧一切地留在這里。可是我知道這不現實,即使是愛情,也給不了我不顧一切的勇氣。我在這里,只不過知道了一件事,原來一顆心只要平靜下來,愛上一個人也是非常簡單的事情。
清晨,我無聲無息地離開了。坐在火車上,似乎我只是做了一場夢,不曾真的去過那個古鎮,不曾真的認識一個叫阿誠的男子。他全名叫什么,生日是幾號,我全然不知,也再沒必要了解。夢里認識的人,總是無名無姓來無蹤去無影的。真實的生活還在繼續,再美的夢也不得不醒來。
回到城市,我又變成了我,一家廣告公司的總經理,業內讓人望而生威的女強人。我穿著青色的套裝,踩著高跟鞋踏過大理石的地面,走進會議室。今天,我要會見一個重要的客戶,一家貿易公司的董事長,我對他早有耳聞,連家誠,年輕有為,能在不動聲色間運籌幃幄,心計頗深。他的同行們都不敢與他正面沖突,這次他打算做廣告,說不定有什么新的驚人之舉,我很有興趣了解一下。
見面的時候,兩個人都愣了一下,可是同樣久經商場,很快就各自恢復了鎮定。
“阿誠,原來你的全名叫連家誠。”我禮節地微笑。
“我一直以為你是個賢妻良母型的女子。”他也笑。
談完了公事,他并沒有離開。
“我喜歡那個鎮,所以買下了那家旅館,偶爾去那兒度度假,體驗一下不同的生活。”連家誠說。
我點點頭:“我也喜歡那里的風景,我喜歡旅游,旅游可以讓我放松。”
然后,我們同時沉默起來,因為再沒有話可說。現在的連家誠,讓我覺得非常陌生。
過了一會兒,連家誠突然問:“那個時候,你是不是有點兒喜歡我?”
“是。”我覺得他會這么問,就證明那時他也是有點喜歡我的,我沒必要繼續自欺欺人。
“其實我覺得我們倆很相配,有相似的經歷與背景,將來再一起合作,一定會夫妻檔打遍天下無敵手。”
我淡淡地看他一眼,“可是我喜歡的,是那個簡單的阿誠,并不是連家誠。”
他怔了怔,很快明白了什么,臉上依然保持著面具一般的笑容,“那我告辭了,希望我們至少這一次合作愉快。”
有的時候,邂逅并不那么美感。有些人,再見不如不見。
我看看窗外,薔薇花已經凋謝,只剩下光禿禿的枝葉。空氣有點悶熱,春天已經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