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計所迫,成為捐卵者
1996年初夏,做了半輩子教師的父親患病臥床不起,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錢。上大一的我只能靠打工維持學業,家教、講解員、商品推銷,什么都做過。那時,真是太累了,站在公共汽車上都能睡著,真想和同學們一樣輕松地享受大學生活啊,但我不能。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每天能睡上6個小時。
那是一個周末的下午,我從一個展覽會上出來?穴我是這個協會長聘的講解員?雪,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女人從門口迎過來:“你是秦蒙吧,我是大學生育研究中心的教授楊景生,如果你愿意,想占用你兩個小時的時間,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談。”看了她的證件,又看著她和善的笑容,我感覺這個人值得信賴。我跟她去了她的辦公室。楊教授笑著說:“麻煩你看點錄像資料和文字資料,然后我們再談,好嗎?”畫面上,一個中年女人在哭訴,她的兒子遭遇車禍身亡,她卻不能生育了,這個女人非常痛苦,感覺失去了生活的勇氣。還有一個男人深沉地講述,他的妻子因為不能生育,承受著巨大的精神折磨。這時,楊教授盯著我說:“姑娘,這些女人的悲劇,并不是因為她們不能生育,只是她們沒有正常的卵子,如果有人捐卵子給她們,她們還能成為幸福的母親……”我愣愣地看著楊教授,可我能做什么呢?楊教授說:“告訴你,為什么我們選擇了你:你的父母都是知識分子,你的智商很高,人又漂亮;我們想讓你幫助的人,都是事業有成的知識分子。你可以捐出你的卵子,幫助她們解除傷痛,受捐方會拿出一大筆錢作為酬金。當然,也有風險,你看看資料再做決定好嗎?”
離開楊教授那兒,那個夜晚我失眠了,捐卵這樣的事兒,我能做嗎?我的父母會同意嗎?會不會影響我的健康?我反復想著楊教授的話,想著資料上的文字。第二天,我又查找了許多相關資料,終于做出決定,做捐卵者,做這件成人之美的好事。找到楊教授,填了登記表,我成為捐卵者。其實我明白,成人之美,只是美好的借口,我只不過是想逃避打工的辛苦。
赤裸的痛苦,
但我擁有“愛心”的尊嚴
1997年8月中旬,通過各種非常復雜的檢測,我成為合格的捐卵者。按照要求,捐卵者和受捐者的生理周期要調節到同步。楊教授給我服用避孕藥,還給我注射人工合成的荷爾蒙。這些藥物能抑制我正常排卵,讓我的排卵期跟受捐者同步。服用這些藥物,我的反應很大,常常會頭暈惡心,有時會心慌冒冷汗。這樣的痛苦持續了一個月,我的排卵周期終于跟受捐者同步了。同時我也得到了第一筆錢,1000元。1997年10月初,醫生開始連續9天給我注射刺激生育的荷爾蒙,目的是增加排卵量。我每隔一天得去醫院進行血液檢查,以便隨時掌握我的情況來調整藥物的種類和數量。
后來發生的一件事,幾乎讓我退出:在醫院我碰到了好友小雯,她見我紅著臉支吾,心直口快的小雯急了,問我是不是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那個下午,我第一次逃課,回到寢室蒙頭痛哭。我找到楊教授要求退出,楊教授微笑著說:“秦蒙,我理解你的感受。可是,你并沒有做見不得人的事呀——你是在做善事,即使你想中止,也不可能了。這個受捐者現在完全沉浸在孕育孩子的幸福中,你突然退出,她能受得了嗎?況且,她還為此付出了高額的費用。”
聽了楊教授的話,我知道,已經沒有退路了,在取卵手術前36個小時,醫生又給我注射了性腺激素,目的是讓我釋放更多的卵子,當我躺在手術臺上,接受局部手術時,我哭了。我還是個姑娘呀,我這是在干什么?
手術后,我好像經歷了一次死亡,躺了整整一個星期。楊教授給我送來了1萬元錢,是受捐人給我的。看著這些錢,我突然有種出賣自己的感覺,天哪,為了這可愛又可恨的鈔票,我都做了什么?
此后,我強迫自己盡量忘記這一切,并拒絕了楊教授勸我繼續捐贈的請求。我必須慢慢調整心態:半年后,我的心境漸漸平復。因為有了錢,我可以逛商場,喝咖啡,聽音樂會,看畫展……我的夢想變成現實了。
1998年秋,我已經上大四了;捐卵的l萬元錢花光了,我又得去打工。可只干了一個月,我就受不了那份累,太辛苦了。因為我曾拒絕過楊教授,再去找她,感覺臉面上過不去。就在我去別的醫院了解捐卵情況不久,楊教授又來找我了。
隨后的一年間,我又捐了5次卵子;習慣之后,我竟覺得這樣做沒什么不好,既利人又利己,何樂而不為呢?一次,無意中聽到幾個同學聊到歐洲的一對年輕夫婦生育了一個怪胎,這個母親也是不孕癥患者,也是接受捐卵懷孕生育的。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從那天起,我幾乎夜夜做噩夢,夢見許多畸形的孩子……太可怕了。我找到楊教授,要求了解受捐婦女的情況,但被拒絕,因為這是嚴格保密的。楊教授安慰我,我說的那種情況幾率極低,讓我放心,可我的心已經被打亂,夜夜噩夢不斷,我決定停止捐卵,這時我已臨近大學畢業。
婚后,
我自己成了不孕者
畢業后,我有了一份穩定的工作。很快,我結識了陳冠希。冠希是電氣工程師,比我大3歲,溫良儒雅。我倆一見傾心,不久,我們就結婚了。
婚后1年,我還沒有懷孕,我倆都著急了,去醫院檢查多次。一位專家告訴我,我的卵巢因過度刺激而受過傷,不能再生育了,我明白了,捐卵前注射、口服的那些藥物,讓我的卵巢出了問題,我沒有對冠希隱瞞捐獻過卵子的事,冠希非常大度,他勸我別傷心,就是真的治不好,也無所謂,只要我們相愛就夠了。
冠希這樣說,讓我更傷心,因為我知道他是多么渴望我們有個孩子。我四處求醫兩年,仍沒有任何結果。隨著時間的推移,自責已經淡去,剩下的是越來越強烈的渴望——渴望要一個親生的孩子,平時看到人家的小孩子,我就忍不住去抱一抱,這種渴望時刻折磨著我,直到2003年初秋的一天,我見到了“女兒”,我的痛苦才真正開始。
一個周末的午后,我一個人在公園散步。那天的天氣很好,我的面前跑過一個小女孩兒,邊跑邊笑著說:“爸爸媽媽追不上我,爸爸媽媽笨。”后面的媽媽跑過來,抱起女孩。我看著這個可愛的女孩,天哪,這個孩子長得跟我一模一樣,我愣愣地站著,感覺血直往頭上涌。待稍稍冷靜下來,我躲在樹后偷看,后來又尾隨他們回家。第二天早晨,我又跟著這對母女去了幼兒園。通過熟人,我很快查明,這個名叫詩月的女孩,是1998年6月出生的。我第一次捐卵是在1997年10月,從時間推斷沒有錯。詩月的父母都是知識分子,他們多年不孕,三十多歲才有這個女兒。看來,一切都沒有出入,詩月是我的“女兒”。從那天起,我天天去幼兒園看她,看著看著,我竟能哭出聲來。然后,再失魂落魄地逃走。
我不敢告訴冠希關于“女兒”的事,冠希也沒有發現我的可疑之處。我開始找各種借口外出,去看望“女兒”。
每到周末,我會早早起床,跑到詩月家附近等著。東北的秋天很短,10月底已經很冷了。詩月的父母很少帶她出門,我常常等上一天也見不到她。我好像走火入魔,一天見不到詩月,就會心煩氣躁。
2003年年底,沈陽的氣溫已降到了零下二十幾攝氏度。我發現詩月一家常在周末下午去青年公園滑冰;冬天戴著口罩,看詩月就方便多了,不用擔心被她的父母認出來。看著“女兒”在冰上快樂玩耍,我既高興又傷感,真想抱抱她啊。
一次,我發起高燒,昏迷中喊著詩月的名字,還“女兒、女兒”地叫著。我不得不告訴冠希真相了。開始冠希不相信,覺得我是想孩子想瘋了。但當他見到詩月的那一刻,也呆了。
那天傍晚,冠希拉著我的手。“她的確跟你很像,可是,她不是你的女兒,她有父母。你只是個捐卵者,這就是事實。”冠希說得對,可是,我就是無法面對。在我的思想里、我的夢里、我的世界里,詩月就是我的女兒。從此,看“女兒”的,又多了一個冠希。他不放心我,才陪我去,有冠希分享我的秘密,我的情緒漸漸好了,也變得更冷靜,我只把詩月看作自己的精神寄托。
2005年2月20日,跟以往一樣,這個星期天我又去看詩月滑冰。詩月的父母突然站在我的面前,我愣住了。詩月的母親說話很溫和:“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了。我應該謝謝你,讓我有了這么可愛的女兒,而且她有個幸福的家庭,這是我們在沈陽度過的最后一天。明天我們全家會離開這個城市,只為了躲開你。”我有些語無倫次,告訴他們,我并不想打擾他們的生活,我懇求認詩月作干女兒,并保證永遠不說出真相。我告訴她自己已經不能生育了。詩月媽媽低下頭:“對不起,我知道你的痛苦,可是,我不能答應你,愛都是自私的,我不可能讓女兒知道她還有這種意義上的母親。請你珍重吧。”
第二天,我趕到詩月家,已經人去樓空。可我依然會去青年公園的露天溜冰場,去那個幼兒園,去那條熟悉的小路……我不明白,我并沒有惡意,他們太殘忍了。
2005年3月底,我也將離開這個城市。冠希說離開這里,我會慢慢好起來,將來我們可以收養一個孩子。如今,我最大的感觸就是,一旦以愛心的名義滿足自己的私欲,就褻瀆了愛心,肯定會自食其果。
后記:〉〉〉〉
據權威資料記載,女性捐卵是安全的,但也有一定的風險。造成不孕的幾率非常小,不過這種情況確實存在。專家建議,捐卵者最好是已婚已生育的女性,這樣可以避免風險。而且受卵方和供卵方手術前都要簽訂一份協議,保證雙方是在自愿的情況下進行手術。然而因為卵子來源要么是自己的親屬,要么是私下里的商業交易,兩種方式都缺乏有效的法律約束和制度監督。卵子捐獻依舊在一個尷尬的境地步履艱難。
據《生活健康》
編輯 / 張秀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