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近代漢字新詞傳入中國的過程中,除了中國駐日外交官、考察者和游歷人員自身之外,日本人有沒有直接參與這一面向華人的傳播過程呢?如果有,這一過程開始于何時?他們都做過什么,對于他們的傳播業績、意義又該如何估計?這是我近年來一直在思考的一個問題。最近,又讀到一些相關的資料,故在此特以札記的形式將該問題明確提出,并略作分析,以供同道學者進一步研究時參考。
一
我最早接觸到與此相關的問題,是在大約10年前。那時,我在中國國家圖書館查閱早期來華活動且影響較大的英國傳教士麥都思于19世紀40年代所編的兩部英漢漢英詞典,卻發現他1839年已編輯出版過另一本《英和和英辭典》,并從中得知他對日本漢字詞已經相當了解。在該辭典里,麥都思譯“Empire”為“帝國”,這使我開始懷疑有的日本漢字譯詞進入中國,可能遠比今人所想像的要早。該辭典雖然出版于巴達維亞,但在當時來華傳教士中肯定有所傳播。傳教士中有的既懂中文,也懂日文,他們可能使中日間詞匯互動的問題變得復雜了。但我當時是認定“帝國”一詞為日本人創造,而麥都思不過是承用而已的。因為麥都思在稍后出版的英漢和漢英詞典中,都不曾把“Empire”譯成“帝國”。1901~1902年間,嚴復譯“Empire”時,也用的是音譯詞英拜兒,并注釋說“近人譯帝國”,這更堅定了我的看法。但劉禾在她的《跨語際實踐》一書中卻強調,“帝國”與“Empire”等同起來,究竟是最初見之于教會漢語的譯法,還是經日語而進入漢語,目前還“不甚了了”。(見劉禾著、宋偉杰等譯:《跨語際實踐》,三聯書店,2002年版)這提醒我們注意:在此之前,日本人對于“帝國”一詞究竟如何使用還有待考證。
這兩年,我集中看過明清之際的幾乎所有重要而易見的傳教士漢譯西書,做過較為詳細的筆記,都沒有從中發現“帝國”一詞的現代用法。據劉禾和汪暉研究,在古漢語里,“帝國”一詞或指京城,或指皇帝統治下的國土范圍,或指五帝統治下的那種理想化的德治之國。(見劉禾著、宋偉杰等譯:《跨語際實踐》,三聯書店,2002年版;汪暉:《現代中國思想的興起》上卷第一部,三聯書店,2004年版)這種傳統用法在中國本來就不太流行,清末以后由于受到日本用法的影響,就更加不顯了。但無論該詞的現代意義是為日本人所發明,還是由在華西方傳教士所創造,他們兩者之間對于近代漢字新名詞形成的互動關系,都應該引起今人重視。
毋庸諱言,在創譯現代漢字新詞并向中國人傳播方面,晚清西方傳教士與日本早期特別是明治初期的洋學家之間存在的那種互動關系,目前學術界還研究得很不夠。我2005年1月在日本神戶大學和京都國際日本文化研究中心報告《現代中國“文化”觀念的興起》一文時,曾提到京師同文館總教習、美國傳教士丁韙良在1883年出版的《西學考略》中多次于現代意義上使用“文化”一詞的問題,日本學者森紀子教授等就立刻提醒我,他可能受到日本洋學家中村正直的影響。因為他的用法很突兀、很現代,而在此前后,丁韙良與中村正直的關系相當密切,不僅其漢文西書被中村正直譯成日文出版,他寫作《西學考略》時還曾途經日本,對日本進行考察,期間專門拜訪過中村正直。另一個在中國傳播西學貢獻不菲的傳教士韋廉臣,也與中村正直等日本人交往頻繁,彼此經常有交換書籍的事情發生。對此,《萬國公報》也曾經有所報道。
其實,早在19世紀70~80年代,像中村正直這樣精通漢學的洋學家,就曾在傳教士于中國境內所編輯出版的有關中文報紙上刊登過不少中文作品,只是一般人不太留意罷了。如《萬國公報》1878~1880年間,便刊載過中村正直漢譯的所謂“西國名士詩”《僻村牧師歌》署名中村敬宇,這無疑算得上漢譯西詩的早期作品。另有一個名叫中田敬義的日本學者,也于1880年2月28日的《萬國公報》上發表過《伊索寓言》的片段,題為《伊薩普喻言》。由此可見一斑。
在這里,我想提請注意的是,與傳教士有著密切交往的那些日本人,他們通過這種交往,可能較早地就在向中國人傳播日本漢字新詞方面發揮過一些積極作用。特別是19世紀70~80年代,直到甲午戰爭前夕。最近一些年,大家都比較注意來華傳教士所編早期英漢字典對日本明治漢字新詞的影響問題,這當然極有意義,但在日本漢字新詞傳到中國的過程中,西方傳教士是否也起到某種值得一提的作用呢?在此,我愿意把這一問題鄭重提出,盼望學界同人能夠對此問題進行更為深入扎實的研討。這是我要談的第一點。
二
我要談的第二點,是最近細讀《萬國公報》時產生的,就是日本人近代創辦的一些早期報刊,尤其是中文報刊,在19世紀70年代就曾傳到中國,實際上它們已經在中國傳播了一些日本漢字新名詞。對此,我孤陋寡聞,似乎還未見有學者明確提及和專門研究過,但自認為,這或許是不該被忽視的現象。
據我所知,至少從1875年起,像《萬國公報》這類報紙就開始明確地從日文報紙來摘譯各種消息了。比如1875年6月19日,該報第341卷的“大日本國事” 欄就有報道題為《陸軍中將將赴美國百年會》。報道中的復合詞“陸軍中將”,顯然就來自日本報刊,并且很有可能這還是該詞首次進入漢語。1876年12月16日,該報所刊《論待外人宜從本國律》一文,已經明確注明是出自日本的《日日新聞》了。
引起我格外注意的是,同年9月23日,《萬國公報》“大日本國事”欄還專門報道了日本東京《新設華字日報》的消息。1876年和1877年,該欄的許多期里有關日本的報道,多直接注明系“錄照抄東京……華字新報”— 一份東京出版不久的中文報紙。如1877年3月24日,《萬國公報》第431卷里的該欄目一共有6條新聞,5條均注明是來自日本“華字第八號新報”。 其中有一篇報道題為《論工業制造之利》。這里出現的“工業” 一詞,大約也是以現代意義在中國的較早使用,如果不是最早使用的話。(此前到過日本并對日本有所介紹的只有羅森和何如璋等寥寥幾人,似不曾見其傳播過上述詞匯)
我沒有見過日本東京創辦的這本“華字新報”,它的確切名字是什么,我也不曉得。委托幾個日本朋友幫助查找,也沒有結果。在明治時期的日本,這些華文報紙數量和影響如何,日本學界或許有過研究,但從日本漢字新名詞在華早期傳播的這一角度來進行探討,似乎還很少見有人自覺嘗試。
我要談的第三點,是晚清時期,日本人用漢文寫作的書籍有的曾經傳到中國,直接傳播了一些日本漢字新名詞的問題。這一點目前也沒有得到中日學者真正的重視。在明治時期的日本,不少知識分子是可以直接用漢字來書寫和創作的。我曾經讀過日本文人岡千仞(鹿門)用漢文寫的幾本書,比如他記錄游覽中國、拜訪名人經過和感想的《觀光紀游》,1884年出版后,就曾廣贈中國朋友,不少中國士大夫都曾因此得以閱讀,而該書就曾在現代意義上幾次使用了“宗教”等詞。如“今觀歐俗,修德性以上,屬宗教;上自王侯,下至士庶,誓救主守十誡,此異我孔孟……”(見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62輯)
另外,研究近代中日關系的人比較熟悉的岡本監輔所著《萬國史記》一書,也曾在19世紀80年代初、中期的中國傳播過“宗教”、“市場”、“民族”等現代意義的新詞匯。在日本,《萬國史記》出版于1879年,很快即傳到中國。該書在中國有許多版本流傳,南北各大城市都有,傳播極廣。大約是在1884年,著名的申報館也在中國正式翻印過此書,這是當時中國影響最大的該書版本。另外,1884年前后,申報館還曾出版過節錄此書內容的小冊子《萬國總說》。像《萬國史記》這樣的日人所寫的漢文著作,在傳播日本漢字新名詞方面的貢獻,當然應該得到正視和研究。可惜這類書過去基本上被我們這些研究中日漢字新名詞關系的研究者所忽略了。
我要談的第四點是,在早期日本政府的有些對華公文中,有的也曾較早地使用過一些漢字新名詞。筆者曾專門研究現代“文明”概念的標志性漢字符號,認定其最早產生于明治初期的日本,但總以為其傳播到中國時間較晚??勺罱喿x《籌辦夷務始末》時,竟然發現,早在1870年,日本外交官在致總理衙門的《日本國信函》中,就曾將“文明”一詞的現代用法傳到中國來了。該函寫道:“大清國總理外國事務大憲臺下,方今文明之化大開,交際之道日盛,宇宙之間,無有遠邇矣。我邦近歲與泰西諸國互訂盟約,共通有無,況臨近如中國,宜最先通情好,結和親?!保ā痘I辦夷務始末》卷七十七)這種特殊現象,目前也還沒有引起同行的注意。
三
我要談的第五點是,一些日本早期漢學家在甲午戰爭之后的戊戌維新時期曾活躍于中國的一些重要報刊上,這對日本漢字新名詞的在華傳播,曾起到極為重要的作用,產生過深遠的影響。這一點,目前在中日學界,也只有幾個學者開始注意到并進行了初步探討。
戊戌時期影響最大的中文報刊莫過于梁啟超、汪康年、黃遵憲等創辦的《時務報》,其中傳播日本新名詞最為有力的,又莫過于日本漢學家古城貞吉主持的“東文報譯”欄。當時,在中國傳播的日本新名詞,90%以上都出現在類似的欄目里?!恫詧蟆酚小皷|文譯編”欄,主持人也是古城貞吉。《譯書公會報》有“東文匯譯”欄,主持人為另一日本漢學家安藤虎雄。《譯書公會報》所引錄和翻譯的日本報刊就有《國民新報》、《太陽雜志》、《大阪朝日報》、《東京朝日報》、《國民報》、《經濟雜志》、《中央新報》、《知新聞報》等10余種之多。此外,值得一提的還有羅振玉主編的《農學報》,其中的內容也主要譯自日文,最初的重要譯者有日人藤田豐八、古城貞吉等。1898年6月,日本人山根虎之助還直接在上海創辦了中文《亞東時報》,主要內容也是來自日本報刊。1896年復刊于武漢的《漢報》,其主筆也曾為通漢語的日本人岡幸七郎。
當時,這些日本人不僅在著名的中文報刊上大量傳播日本漢字新名詞,有的還用中文翻譯出版了一些有一定影響的著作,也自覺不自覺地使用了不少日本漢字新名詞,如1893年藤田豐八翻譯出版的《蜜蜂飼養法》一書,1898年古城貞吉翻譯的《中國工藝商業考》一書等,就是例子。
戊戌時期,梁啟超和康有為、譚嗣同等中國人也傳播過一些日本新名詞,康有為編輯出版的《日本書目志》和《日本變政考》最為典型,但前者并非是直接使用日本新名詞,而是間接傳播;后者則由其女兒康同璧等幫助完成,且進呈后藏于宮中,影響有限。梁啟超在戊戌時期使用的日本新名詞也很少??梢钥隙ǖ卣f,當時在傳播日本漢字新名詞方面,以古城貞吉為代表的日本人發揮影響于無形,貢獻最大。這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康、梁等并沒有滿口新名詞,而當時社會上日本新名詞卻大量流行開來的奇怪現象。關西大學教授沈國威先生曾對古城貞吉在《時務報》上傳播日本新名詞的活動有過初步的開拓性探討,并列出過一個其所傳播的新名詞表,但對其傳播活動的實際影響卻未加分析。(我曾在2002年3月的“16~19世紀近代新詞·譯詞的形成與交流國際研討會”上,見到過沈國威教授的《日語詞匯進入漢語始自何時—以〈時務報〉的“東文報譯”為個案的分析》一文。此會為北京外國語學院日語系和日本學研究中心共同舉辦,朱京偉教授組織)至于日本人此期在中國傳播新名詞的整體情況,目前就更缺乏系統的考察和深入的討論了。
總的說來,在甲午戰爭之前,日本新名詞在華傳播的影響還很有限,不論是日本人直接傳入,還是經過傳教士和中國人自己傳播,影響都不能夸大。以“宗教”一詞為例,雖然日本人此前在中國有過多次傳播,中國駐日外交官姚文棟在1884年翻譯的《日本地理兵要》等書中也有準確而多次的現代意義的使用,但一直都沒能引起中國人真正的重視。因此戊戌時期,嚴復曾一度將Religion譯作“教宗”,梁啟超等人也都跟從嚴譯,直到戊戌以后,隨著大量日本新名詞的流入,“宗教”一詞才在中國真正流行開來。
為什么在戊戌時期,日本漢學家會活躍在中國的報刊上,并在傳播日本漢字新名詞方面扮演一個特殊的角色呢?其一,是因為中國人受到甲午戰敗的強烈刺激,認為日本學習西方成功,中國人應向日本取經;二是張之洞等當朝大僚認為日本與中國“同文”,從日本學西學,可以事半功倍,節約時間;三是當時的中國完全缺乏日語人才,只好直接引進像古城貞吉這樣的漢學家來幫忙救急。而日本漢學家畢竟不像嚴復等人那樣在翻譯日文過程中嚴格地遵循古文遣詞造句的規矩,而報刊出版的短周期也容不得他們像嚴譯那樣“一名之立,旬月躑躅”。更重要的是,他們在日本早已習慣了新漢字造詞的含義和用法,難以改變。這就促成了他們在漢譯日文的過程中,大量直接地照搬現成的日本漢字新詞而無所顧忌了。事實上,由于上述原因,戊戌時期梁啟超等人也無法控制“東文報譯”欄里日本新名詞的大量涌現,只好聽之任之而無可如何。
這種由日本人而不是中國人自己直接大量傳播日本漢字新名詞的歷史現象,表明戊戌時期日本新名詞在華傳播也存在某種偶然性,但其意義卻是深遠的,它為梁啟超后來流亡日本期間創辦《清議報》和《新民叢報》時大膽而大量地吸收日本新名詞,打下了重要的基礎。
20世紀初期,中國人特別是留日學生逐漸成為了傳播日本新名詞的絕對主力軍。但即便如此,日本人直接向中國輸出新名詞的活動也仍然不能忽視,尤其是那些在中國各級學校任教的日本教習。他們通過編輯教科書等方式,在傳播日本漢字新名詞方面,繼續發揮著一定程度的作用。如京師大學堂心理學教習服部宇之吉,在這方面就是一個相當自覺的突出人物。他不僅在課堂上大量傳播日本新名詞,在公開出版的講義(如影響很廣的《心理學講義》)中亦然。1904年年底1905年年初,對于張之洞負責制定的《奏定學堂章程·學務綱要》中不準亂用來自日本的那些不太“雅馴”之詞的明確規定,服部甚至還表示了公開的抗爭。他寫道:
奏定學堂章程綱要有不許用新語之不雅馴者一條,然學術欲隨時而進步,學者隨事而創作新語,亦勢所不得免也。創作新語,中國不乏其例。春秋戰國諸子暫舍而不論,即唐代玄奘等譯佛典亦多用此法。蓋傳外國之學術宗教者,自己國語茍無適當之語,則不得已而為此也。玄奘等所創作之語,在當時未必皆雅馴,而今人則不復問其雅馴與否。由是觀之,語之雅馴與否,畢竟不過慣與不慣而已。今中國正當廣求知識于外國之時,而敢問語之雅馴或因此致阻礙學術之發達,則豈能免顛倒本末輕重之譏乎?本書所用學語,專據日本學界常用之語。其中或有所謂不雅馴者,然在日本則既一通行,而在中國又無可代用,毋寧仍用之。非敢蔑明章也。
如果將服部的這段議論同幾個月后王國維那篇著名的《論新學語之輸入》一文相對照,簡直要懷疑王國維直接、間接就是受到他的某種影響了。不管怎么說,在清末,公開倡導輸入日本漢字新名詞,為此公然與朝廷大僚對抗的第一人,應不是通常所說的王國維,而屬于這位日本客卿、著名教習服部宇之吉。
至于日本人創制的漢字新名詞對于中國清末民初中國新名詞術語建設的特殊意義,我曾在《清末民初新名詞新概念的“現代性”問題》(載于《天津社會科學》2005年第4期)一文中有過專門研討。在那篇文章中,我曾提出過所謂“斷裂式滋補”和“增長式滋補”的概念來對此加以說明,這里就不再贅述了??傊?,我的討論還很粗略,只是以“札記”的形式提出這一有意義的問題,以促請同道一起研究而已。敬請不吝指正。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清史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