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未歲春四月,老友胡君作群來訪,以其家傳墨寶《閑邪公家傳》(以下簡稱《家傳》)法帖見示。余素酷愛孟楷書,尤其是他的小楷。數(shù)年前偶得孟晚年所書《漢汲黯傳》,反復臨摹,獲益非淺。今見此帖,久久把玩、欣賞,愛不釋手。胡君言其欲將此失而復得、四代珍藏七十余載的鎮(zhèn)家之寶公開出版,惠及世人,余甚贊許。胡君囑余為之運籌,并寫一前言,余欣然應允。斟酌再三,題為《趙孟與〈閑邪公家傳〉初探》。
其所以名為“初探”者,蓋因《家傳》自其于元武宗至大三年(1310年)前后,經(jīng)趙孟書寫問世,流傳至今,迄已近七百年。其間,歷經(jīng)幾多風雨幾多滄桑。《家傳》是如何流傳于后世的?它又是如何從普通百姓的手中流入貴族之家,又由貴族之家流入宮廷的呢?如今,《家傳》又由百姓(胡君)之家付梓,即將由山西人民出版社正式出版。《家傳》一書的流轉(zhuǎn)過程,充滿了軼聞趣事,有的有據(jù)可考,有的則只能憑推斷,故名之曰:“初探”。后人必將會有所發(fā)現(xiàn),有所補正,繼之為“再探”或“三探”,或未可知。
趙孟生平與事績
趙孟為元代著名的書畫大師。其書法作品無論篆隸楷行草,無不冠絕古今,時人譽之為“超宋邁唐,直接右軍”。得其書者,無不珍藏,視為至寶。
趙孟,生于宋理宗寶二年(1254年),卒于元英宗至治二年(1322年),橫跨兩個朝代,字子昂,號松雪道人,別署甲寅人、水晶宮道人。時人或因其居第、或因其仕職封贈稱之為趙吳興、趙歐波、趙承旨、趙榮祿、趙文敏等。原籍大梁(今河南開封)。其四世祖趙伯圭受賜居湖州,故孟為湖州(今浙江吳興)人。
趙孟系宋宗室后裔,為宋開國君、趙匡胤之子秦王德芳十世孫。其父趙與(1223~1265年),南宋末曾官至戶部侍郎,浙西安撫使,英年早逝。孟幼孤,賴其母丘夫人撫養(yǎng)成人。
孟自幼聰敏過人,三歲習書,讀書過目成誦,為文操筆立就。其至友戴表元《松雪齋全集·序》云:“子昂未弱冠,出語已驚其里中儒先,稍長而四方萬里,重購以求其文,車馬所至,填門傾郭,得片紙只字,人人心愜意滿而去。”
年幼時,其母丘夫人望其發(fā)憤力學,成就祖業(yè)。據(jù)《趙文敏公行狀》載:其父死后,母丘夫人勸其努力致學,說你自幼喪父,如不自強于學問,終不能成才,我們這一輩也就無希望了。語罷,淚流沾襟。由是,孟刻苦自勵,致力于學,晝夜不休,因而學業(yè)日有所進,且以父蔭,年十四歲,便“試中國子監(jiān),注真州(今江蘇儀征)司戶參軍”。宋祥興二年(1279年),南宋亡,元朝一統(tǒng)天下。孟隱居鄉(xiāng)里,習書畫,吟詩賦,致力于學。孟時年二十六歲,以博學多聞、才藝超群,聞于鄉(xiāng)里,又常與當?shù)匚娜艘菔肯嗤€,與錢選等并稱“吳興八俊”。其間,曾結(jié)識原浙西道提刑按察司事夾谷之奇,詩文往來,相交甚篤。后夾谷之奇升任吏部郎中,力薦孟出任元翰林國史院編修官。由于元初社會動蕩不安,加之漢族士子地位卑下,不受重視,孟無意出山為仕。
孟友人中有名為管伸者,知孟學識淵博,氣度非凡,“以為其必顯貴”,遂將其女管道許配孟為妻。道,字仲姬,幼聰敏過人,才藝超群。擅詞章、墨竹,意清絕。孟《松雪齋集》云:“夫人翰墨詞章不學而能。心信佛法,手書《金剛經(jīng)》至數(shù)十卷,以施名山名僧。”董其昌《容臺集》稱:“管夫人書牘行楷與歐波公殆不可辨異同,衛(wèi)夫人后無儔。”
元世祖忽必烈繼承皇位以后,實行吏治改革,力排眾議,摒除歧見,任用漢人。至元二十三年(1286年),孟時年三十三歲。世祖忽必烈派行臺御史程鉅夫赴江南搜訪人才,孟等二十余人被選中。據(jù)《趙文敏公行狀》云:“行臺治書侍御史程公鉅夫奉詔搜訪江南遺佚,得二十余人,公居首選。”孟于次年(1287年)春至大都,入宮晉見世祖忽必烈。據(jù)《元史·趙孟傳》載:孟才氣英邁,神采煥發(fā),如神仙中人。世祖顧之喜,使坐右丞葉李上。有朝臣晉言:孟乃宋宗室子,不宜使近左右,帝不聽。
孟初至京都,受到皇帝的青睞,江南一介布衣,官職累遷,不免有些春風得意,大有一展宏圖之勢。其詩《初至都下事》云:“海上春風柳色濃,蓬萊宮闕五云中。半生落魄江湖上,今日鈞天一夢同。”不數(shù)年,歷任奉訓大夫、兵部郎中,總管全國驛置費用,官職五品。后遷升集賢直學士、奉議大夫,官至四品。
孟居京期間,不甘只務“閑職”,積極參與政事,且年輕氣盛,敢于力言直諫。據(jù)元史《趙孟傳》載:一日忽必烈召集百官于刑部議法。眾朝臣認定:貪贓滿至元鈔二百貫者該判死罪。孟反對以鈔票作為斷人命案的依據(jù),說:“始造鈔時,以銀為本,虛實相權(quán)。今二十余年間,輕重相去至數(shù)十倍,改中統(tǒng)為至元。又二十年后,至元必復如中統(tǒng),使民計鈔抵法,疑于太重。”時有朝臣認為孟初從南方來,就議論國法不是,當場指責他想要阻止至元鈔的流通。孟據(jù)理反駁說:“孟奉詔與議,不敢不言。今中統(tǒng)鈔虛,故改至元鈔,謂至元鈔終無虛時(不貶值),豈有此理。公不揆于理,欲以勢相陵,可乎?”駁得其人無言以對。
這一時期,孟居京,侍奉朝廷,雖官職累遷,仕途亨通,但他的心情卻是抑郁矛盾的。一則,因為背井離鄉(xiāng),拋妻別子,凄涼孤處,不免屢生鄉(xiāng)愁;另則,作為趙宋后裔,雖為世祖所信賴,但終不免屢遭蒙族朝臣之妒恨,因而時常產(chǎn)生誤入仕途、身陷塵網(wǎng)之感。他在《罪出》一詩中自比籠中之鳥,自譴自責:“誰令墜塵網(wǎng),宛轉(zhuǎn)受纏繞。昔為水上鷗,今如籠中鳥。哀鳴誰復顧,毛羽日摧槁。”又說:“病妻抱弱子,慟去萬里道。骨肉生離別,丘壑缺拜掃。愁海無一語,目斷南云杳。哭從悲風來,如何訴窮昊。”其心境之悲涼,溢于詩中。久居朝中,人事擾攘,他羨慕退隱鄉(xiāng)居的閑適恬淡生活,這可從他致友人鮮于樞的詩中窺見一斑。他贊美鮮于樞:“脫身軒冕場,筑居西湖濱。開軒弄玉琴,臨池書練裙。”同時嘆惋自身:“誤落塵網(wǎng)中,四度京華春。”
至元二十九年(1292年),孟年三十九歲,遷四品朝列大夫。自念久在帝側(cè),必為人所忌恨,所以力請外補。是年六月,獲皇上恩準,離京師赴濟南任上,“同知濟南路總管府事”。他獨立處理政務,隨事決遣,官事漸輕。公務之余,留心典籍,致力于文字書法,書藝大進。《式古堂書畫匯考·書考》載云:“適至元壬辰正月,蒙恩進階朝列大夫,出守濟南同知,始以公事之暇,得肆于文字間。于是留心典籍,隨所好而讀之,書司馬相如、揚雄等漢晉七賦,供趙雍(趙孟之子)臨池學書用。”
1295年,元成宗鐵穆爾繼皇位,改元元貞。鐵穆爾召孟赴京修《世祖實錄》,孟抵京,將入史院,便以病固辭,返歸江南故里。于元大德四年(1300年)出任浙江等處儒學提舉。自大德四年至至大三年,孟居鄉(xiāng)十余年,習書作畫,筆力日臻成熟,為其書藝鼎盛時期。是時曾書《參同契卷》,千余言,無一滯筆,寬和流利,有輕裘緩帶之風。
1310年9月,應皇帝之召,拜別江南故里,攜眷北上京師赴任。一路乘舟,沿運河北上。訪親會友,飽覽風光。至大四年(1311年),愛育黎拔力八達登上皇位,是為仁宗。孟時年五十九歲,侍奉左右,朝夕與共,深受皇帝寵愛。同年五月遷集賢侍講學士,管夫人被封為吳興郡夫人。延三年(1316年),孟進拜翰林學士承旨,榮祿大夫,知制誥兼修國史,用一品例,推恩三代。管夫人獲贈魏國夫人。孟成為漢人朝臣中官職最高的官員。
延六年(1319年),管夫人疾作,孟護送妻子離京返鄉(xiāng)。舟行至臨清,管夫人病逝。孟父子護靈柩還吳興。孟在致僧人中峰明本的信中,痛陳喪妻之哀:“侍者孟得旨南還,何圖妻病道卒,哀痛之極,不如無生。酷暑長途三千里,護柩來歸,與死為鄰,年過耳順,罹此荼毒。”其狀至慘。
至治二年,孟時年六十九歲。該年六月十六日,孟于吳興家中,日間觀書作字,談笑如常,至黃昏安然離去。九月與管夫人合葬于德清縣千秋鄉(xiāng)東衡山。
趙孟終其一生,雖在仕元漢人學子中職位顯赫,官居一品,但影響深遠的不是其官職或政績,而是其書畫藝術(shù):“元趙子昂以書法稱雄于世,落筆如風雨,一日能書萬字。”(馬宗霍《書林紀事》)他以卓越才智,傾畢生之力,孜孜于藝術(shù),借鑒古人,博采眾長,熔于一爐,終于成為我國書法史上開一代新風、影響深遠的人物。
孟博學多識,多才多藝,不僅書畫冠絕時流,詩亦稱絕,而且旁通音律、佛老之學,精篆刻,擅鑒定古器物。尤其書法,諸體皆精,篆、籀、分、隸、真、行、草,無不冠絕古今,好評如潮。孟同時代的人對他都有很高的評價。元楊載《翰林學士趙公狀》云:“公性善書,專以古人為法。篆則法《石鼓》、《詛楚》;隸則法梁鵠、鐘繇;行則法逸少、獻之,不雜以近體。”孟至友鮮于樞稱贊“子昂篆隸真行顛草為當代第一,小楷為子昂諸書第一”。《趙文敏公行狀》云:“(人)或得其書,不啻拱璧,尺牘亦藏去為榮。手寫釋、道書,散之名山甚眾。天竺國在西徼數(shù)萬里外,其高僧亦知公為中國賢者,且寶其書。”
趙孟不僅在書法實踐方面,堪稱楷模,在書法理論方面也多有建樹。南宋末年,書壇盛行趨逐權(quán)貴之風,只要權(quán)重名高,隨意點化,即被視為墨寶,書法藝術(shù)發(fā)展至此,已漸趨衰微。元初,趙孟、鮮于樞等,沖破當時“宋四家”的清規(guī)戒律,排除書壇沉淪靡廢之風,倡導“師法晉唐”,以鐘繇、二王為楷模,獨辟蹊徑,自成一家,成為元代“復古派”的旗手。在書法創(chuàng)作上,孟倡導學書應熟知“用筆之意”,提出書法“以用筆為上,而結(jié)字亦須用功,因字因時相傳,用筆千古不易”。正是基于這種指導思想,他流傳于世的書作,無不規(guī)旋矩折,動止合度。尤其是小楷,堪稱絕倫。
閑邪公其人其事
閑字,門內(nèi)有木,本義為木欄、遮蔽物等。閑邪公以“閑邪”二字作為其齋名,意在避邪防貪。如《家傳》云:“嘗名齋曰閑邪。或求為吏,以東坡、潁濱二先生手書奏議三千冊為獻,公曰:‘賂可受乎?’”買官者竟以東坡三千手稿作為賄賂,閑邪公毅然拒之,說:“難道賄賂可以接受嗎?”閑邪公不僅拒不受此厚禮,而且警告其子弟:“凡物之罕見者,我獨有之,必有奇禍。”
閑邪公何許人?公姓李,名秉彝,字仲常,大都通州潞縣(今北京通縣)人。生于南宋嘉定十六年(1223年),卒于元至元二十四年(1287年),享年六十五歲。其祖上歷代為農(nóng),至李(字國寶)出仕金朝,為懷遠大將軍。
李秉彝自幼聰穎過人,“七歲讀書,日千言,十歲能習古篆隸”(《新元史·李秉彝傳》)。年二十余,出仕元朝,初“致公掾曹”,為操筆小吏。后得粘合(元初曾任右丞相)之力,官職累遷。先遷都事之職,復遷員外郎。中統(tǒng)壬戌(1262年)升任中興(今湖北江陵)等行省郎中、都提舉漕運使、陜西按察副使等職。至元十四年(1277年)升任江州路(今江西九江)總管。至元二十年(1283年)遷通議兩浙運轉(zhuǎn)使,兼工部尚書等職。
其生平事跡在《新元史》中大都有所記載。如《新元史·李秉彝傳》載云:“(李秉彝)說重山(粘合)曰:‘金亡,人材無所附麗。天下初定,宜拔其尤者,為朝廷用。’重山韙其言,首聘王磐授子弟經(jīng)。于是士大夫相繼登重山之門參議。”此段史料無疑出自周馳所撰《家傳》。
再如《家傳》云:“己未(1259年)世祖以潛藩伐宋,公從渡江,將士入鄂州(武昌)孟少保家,爭取金帛,公獨收書萬卷以還。中原兵火后,人家少藏書,至是,遠近學者詣公借讀,無虛日,文風漸起。”此一史料與《新元史》元世祖忽必烈傳所載史實完全符合。己未年,忽必烈率大軍南行伐宋,八月十五日渡過淮河,二十日進入大勝關(guān),宋守軍盡皆南逃。元軍九月初到達長江邊,命術(shù)魯花赤、張文謙等人搜集舟船,準備渡江。九月四日黎明時分,命令將帥揚帆擊鼓,三路同時出發(fā),與宋軍交戰(zhàn),殺死、俘虜宋軍眾多,直達長江南岸。九月九日包圍鄂城。宋丞相賈似道向元軍乞和,答應稱臣納幣。忽必烈允和,遂班師回大都。當時李秉彝隨軍進入鄂城,得書萬卷以還。
元朝初年,因兵患頻仍,天災人禍,連年不斷。李秉彝任職行省郎中期間,曾四處巡行,體察民情,賑災濟民。中統(tǒng)壬戌,“時渾都罕甫平民艱食。公奉旨賑恤,玉門以東全活者無數(shù)”。庚午(1270年)秋,“中原蝗,公銜命往捕,有不盡心,聽以軍法從事”。1271年京師饑饉,李秉彝建議,開倉濟民,皇帝應允。1272年,魚兒泊發(fā)生饑荒,李秉彝奉命救災。作為都提漕運使,“御河數(shù)千里,不半載,響百萬石”。
《家傳》成書的年代及其他
此《家傳》究竟出于何時? 孟系年資料中沒有記載。據(jù)(《快雪堂法帖》介紹)考證:“從風格看,屬孟五十歲左右時的作品。”以鄙人拙見,當晚于此時。
《家傳》系孟與周馳合作之產(chǎn)物。周馳撰稿,孟題寫。周馳何許人?據(jù)《道園學古錄》載:周馳,字景遠,聊城人,善作大書,官至行臺監(jiān)察御史。孟何時與周馳相識相遇,何時有過合作,應該是判定《家傳》何時成書的重要依據(jù)。據(jù)《竹崦庵金石錄》載:武宗至大二年(1309年)正月,孟與周馳合作完成《常熟知州盧侯生祠記》,周馳撰文,孟正書并篆額,是年,孟五十六歲。次年,即武宗至大三年九月,孟奉旨赴京上任,乘舟沿運河北上,九月二十八日,恰逢周馳新任行臺監(jiān)察御史,自京都來。老友于濟州邂逅相遇,酌酒于驛亭,開懷暢飲。孟將其重題所臨摹之《蘭亭帖》(定武本)贈周馳。孟在濟州滯留兩日。此時向孟求字的人很多,“人以紙素求書于景遠者甚眾,而乞余書者坌集,殊不可當”。孟于九月二十九日離開時,竟不得不“急登舟解纜,乃得休”,可見當時向孟求字的人之多。眾人可以向孟求字,而周馳作為至友,要求孟書寫《家傳》,兩人再次合作是完全可能的。
孟存世的小楷作品,較著名的有《過秦論》(1296年)、《洛神賦》(1297年)、《黃庭經(jīng)》(1312年)、《道德經(jīng)》(1320年)、《漢汲黯傳》(1320年)、《參同契卷》(1310年)等。 其中《過秦論》、《洛神賦》為趙孟四十四歲左右時的作品。《道德經(jīng)》、《漢汲黯傳》則為其晚年(六十七歲)時的作品。只有《參同契卷》為其五十七歲時的作品。就《家傳》的風格和寫作年代來看,它與《參同契卷》當在同一時期。
至大三年,孟時年五十七歲,曾書小楷《參同契卷》。此時,孟追逐二王,博采眾家,筆力日臻成熟,所書小楷,出神入化,達于最佳狀態(tài)。《佩文齋書畫譜》評趙孟《參同契卷》云:“子昂楷書《參同契》一卷,書法寬和流利,不甚莊栗,有輕裘緩帶之風,而從首迄終,無一惰筆……純熟至極,幾于化矣。”顧仲英云:“《參同契卷》終七千余言,而無一滯筆也。書法本師二王,出入北海,如老將用兵,奇正沓出,盡皆神妙。”
縱觀《家傳》法帖,千二百余字,一氣呵成,筆意流動,深藏不露。點畫精妙,備極楷則。所謂“顏筋柳骨,銀鉤鐵筆”,寓妍媚于遒勁,肥瘦得中,筆畫圓潤飄逸,真如“花舞風中,云生眼底”,令人百看不厭,堪稱神品。其筆法之純熟流暢,與《參同契卷》如出一輒。
《家傳》確系孟小楷精品之一。就其用筆來看,筆法俊爽奇逸,筆勢挺勁,筆觸堅實,收筆或頓鋒回護,或瀟灑出鋒,給人以水到渠成之感。就其結(jié)字來看,多取方正之意,雜以縱向或橫向的展拓,結(jié)合筆法的收放、聚散,字勢遒勁而生動。就其通篇布局來看,輕重相間,疏實相生,令人嘆為觀止。初學小楷者,當從此入手,反復臨寫,并注意體會作者在用筆和結(jié)體方面的獨到之處,久而久之,必有所成。
《家傳》的流布、傳播與收藏
《閑邪公家傳》法帖是孟流傳于世的小楷“極品”之一。全文七十行,一千二百多字,不僅是書法范本,而且記述傳主生平事跡,對于了解元初社會狀況,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
此帖在孟系年資料中無記載,既無撰寫年月,也無刻石時間。他究竟何時撰寫?何時摹勒上石成為法帖?是原跡還是翻刻上石?如此等等,為探索和研究留下了空間。
《家傳》現(xiàn)在的拓本始見于明末清初之《快雪堂法帖》。該法帖從王羲之至趙孟,共輯選二十一家七十九帖,共分五卷,《家傳》是其中之一。為“涿州馮銓選輯,宛陵劉光摹刻”。無刻石年月,但從王獻之《洛神賦》后有崇禎十四年(1641年)馮銓跋來看,“摹刻時間或開始于此后不久”。
馮銓何許人也?據(jù)(《快雪堂法帖》介紹)考證:馮銓(1595~1672年),字振鷺,號鹿庵,涿州人。明清兩朝都曾官居高位,明萬歷進士,天啟中官至戶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因與魏忠賢相勾結(jié)被罷官。入清,官至弘文院大學士,禮部尚書。從《快雪堂》上石的帖來看 ,馮銓確實收藏了不少大書法家的真跡,其中有很多是直接從真跡上勾摹出來的。加之刻手劉光(字雨若,安徽宣城人)為明末清初最杰出的刻帖專家,鐵筆傳神。《快雪堂》選刻俱精,評價在董其昌《戲鴻堂帖》和乾隆御刻的《三希堂帖》之上。而孟《家傳》墨跡上石,完全傳達了孟小楷筆法之神髓。
《快雪堂法帖》系馮氏刻于原郡涿州,后因子孫不能守,質(zhì)于州庫。州牧福建人黃可潤購之運回福建。后來,福建總督楊景素又將此帖購得,進奉內(nèi)府,時在乾隆己亥年(1779年)。乾隆皇帝為之建快雪堂于北海北岸,并作《快雪堂記》以記之。
這樣,《快雪堂》法帖,包括《家傳》便有了三種拓本流傳于世。一曰“涿拓”,即《快雪堂法帖》未入內(nèi)務府之前,也就是乾隆己亥之前;二曰“建拓”,即乾隆皇帝建快雪堂于北海之后;三曰“內(nèi)拓”。三者之中以“涿拓”最早,最為名貴,字跡清晰,毫無漫漶、損傷之痕。胡君所藏之《家傳》,就其字跡之清晰、筆畫之完好無損,當屬“涿拓”無疑。
值得玩味的是,《家傳》由1310年前后成書問世,至1641年前后摹勒上石,近三百五十年間,其墨跡或拓版藏于何處,又是如何落到了馮銓手中的呢?
就內(nèi)容來看,周馳為李秉彝所書之《家傳》當屬墓志一類。記載逝者的姓名、籍貫、生平事跡。以書家重鎮(zhèn)趙孟之聲名,李秉彝官職之顯赫,加之當時樹碑立傳之風甚熾,其后人當將此《家傳》摹勒上石,樹碑立傳,傳諸后世。此乃推論。不過《家傳》即使當時確已摹勒上石,但歷經(jīng)元末明初之兵燹連年,加之漢人仇視“元奸”,其碑石恐已蕩然無存,且無拓本存世。現(xiàn)在可以肯定是《家傳》的墨跡確實保留下來了,并且流入馮銓之手。
現(xiàn)在擺在我們面前的這本《家傳》法帖,系胡君家藏的珍寶,近百年來,四代傳承,充滿周折。據(jù)胡君講:其家鄉(xiāng)徽州婺源縣是宋朝大儒朱熹的誕生地,文風鼎盛,到處飄著墨香。其曾祖父仲文公為清末舉人,也是當?shù)仡H有名氣的書法家,一生藏書甚豐,尤喜收藏書畫,臨終時,將其珍藏之書畫一一分贈子孫。胡君父親得到的便是這本明拓趙孟小楷《家傳》。
胡君父親得此遺贈,視若珍寶,日夕臨摹觀賞,總是隨身攜帶,不離左右。后來,他隨族中長者在西安經(jīng)營茶葉生意,適逢蔣、閻、馮中原大戰(zhàn),兵荒馬亂中將此帖丟失。不知怎的,此帖落入蔣介石軍官陳平裘手中。他于1930年獲得此帖后題道:有此(指《家傳》)若拜小諸侯。并注明:討伐閻馮役及軍次關(guān)中得此帖。更為巧合的是,抗戰(zhàn)勝利后,1946年,胡君父親在南京逛夫子廟古玩店時,在一些古玩物精品中,竟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這本遺失多年的字帖。此帖失而復得,完璧歸趙,全家大喜過望。
1946年,胡君父親去臺灣基隆金礦工作,把此帖給長子胡君貽作為練習小楷的范本。君貽對此帖也是愛不釋手,總是隨身攜帶。后來,他在由基隆赴臺北讀書途中,被國民黨軍隊抓壯丁,關(guān)入兵營。他冒生命危險,翻越道道鐵絲網(wǎng),逃出虎口,隨身攜帶之書籍行李丟失殆盡,惟有此帖綁在胸前,未有遺失。
解放前夕,君貽隨父乘船由臺返鄉(xiāng),途經(jīng)舟山時遇海盜土匪,行李衣物被搶劫一空,惟有此帖安然無恙。“文革”中,君貽家遭紅衛(wèi)兵三次查抄,古物書畫均被當作“四舊”焚毀,此帖因藏在爐灰中才幸免于難。
孟書寫之《家傳》,由元至今,七百余年,輾轉(zhuǎn)周折,歷經(jīng)磨難,至今仍有完好無損的拓本傳世,即將由山西人民出版社刊行問世,惠及大眾。這不能不說是我國書畫史上的一段佳話。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