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百善孝為先。的確,孝在傳統中國社會中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和作用。《孝經》是儒家的十三經之一,按《孝經》的說法,孝是“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也就是說,孝是一切道德的根本,是一切教化與文明得以產生的基礎。實際上,在傳統中國,最重要的道德就是孝與忠,它們比“五常”即仁、義、禮、智、信還要重要。
孝為什么在傳統中國社會有如此重要的地位與作用呢?這是因為,一方面在古代中國,人們的社會生活與血緣聯系非常緊密,使中國傳統社會體現出一種家國同構的特點。而孝在周代大興時,本身就是一種合血緣親情與家族政治為一體的觀念,例如,孝在周代其“善事父母”的意思實際上還并不那么突出,而主要是一種“尊祖敬宗”的宗族道德,在當時家天下的時代,這種尊祖敬宗本身就能起到“和睦九族”、加強家天下政治團結的功能。另一方面,因為中國人生活在一種家國同構的日常生活與政治生活中,又進一步強化了孝這種道德,如孟子所言,仁之實,事親是也。這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孝為仁之本”。按我的理解,“孝為仁之本”不僅是指孝為實踐仁的根本,而且是說,仁就是從這種愛敬親長的感情中升華產生出來的。總之,孝在傳統中國社會的確是首德,甚至有時被泛化為一切道德。
由于篇幅所限,本文不想更深入地探討這個問題,本文想探討的是,在傳統社會如此重要的一個文化觀念與首要道德,為什么在現代中國卻處于一種并不受重視而且長期受到批判的境遇。近年來,孝的問題又再次引起普遍關注,在當前我們重視傳統文化,想把新道德建設與傳統美德相承接的時候,究竟應如何看待孝的當代價值呢?
隨著社會的轉型,實際上在近代,孝道已經處于一種被懷疑批判、徘徊復古的情形,到了新文化運動時期,傳統孝道更是受到激烈的批判。通觀五四時期對孝道的批判,其內容主要包含如下幾方面:
第一,認為孝是封建專制的精神基礎。孝通過以服從、聽話、順民的精神移孝作忠,扮演著維護以家國一體、家長制為基礎的封建專制統治的作用,“孝悌”二字為兩千年來專制與家族制度聯系之根干,其流毒誠不減于洪水猛獸。
第二,認為孝極大地壓抑和剝奪了子輩的個性自由和獨立人格,是不平等基礎上的奴隸道德,是吃人的禮教,因而要“救救孩子”,解放孩子。
第三,具體深入地批判了孝道與孝行的殘酷性、保守性、虛偽性及其危害。其殘酷性就在于它不僅要從精神上犧牲子輩的人格獨立和個性自由,而且還要從肉體上犧牲甚至消滅子輩。如割股療親,那是挖子輩的肉治父輩的疾;臥冰求鯉,那是以子輩的生命之虞換取父母的口腹之欲;而郭巨埋兒則直接是要從肉體上消滅子輩了。其保守性在于孝道之祖先崇拜,“三年無改于父之道”,是一種崇古保守取向,是一種長者本位思想,不符合生命進化之規律,嚴重阻礙社會進步。其虛偽性在于泛孝主義的流弊以及以政治等各種手段過分強調孝,從而使孝道形成了種種不近人情、做戲、裝面子的虛偽性:如老萊子之“詐跌”、喪禮之逢吊客才哭而非“哀至則哭”等等,不一而足。
在1919~1949年的30年間,雖然經歷了辛亥革命和五四運動的沖擊,但民眾對孝道仍然有觀念上的認同和實踐上的踐履。在日常家庭生活中,仍然嚴格遵守孝行規范;在社會交往中,仍然保持孝道尊尊、長長的禮治秩序和道德精神。由于社會結構與傳統社會相比,并未發生大的變革,仍然是以家族作為社會的基礎,加之儒學文化幾千年的深刻積淀,在民眾中,特別是廣大而落后的農村,人們仍然繼承弘揚著傳統孝道。
1949年后,中華人民共和國以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的思想體系作為國家政治生活中的指導思想,儒學從此不再被“獨尊”為治國平天下的神靈,孔廟也不再被國家法定奉祀。儒學開始被視為中華民族的歷史文化遺產而加以研究、探討、改造和利用。
1949~1955年間,新中國剛剛建立,醫治戰爭創傷,恢復經濟建設,實行對工商業的社會主義改造,這些使社會和國家還無暇顧及對傳統文化的分析批判,因而尚無或較少討論孝道的文獻。到了1956年,經過幾年的社會變革,在家庭關系上也發生了巨大變化,如所有制的改變,使過去的老年人的家長制、老養小,在某些家庭里,成了年輕人養活老年人,年輕人當家做主,有些年輕人隨之產生了贍養父母是負擔和累贅的想法,甚至認為父母不勞動,靠自己養活是“剝削自己”。在這種錯誤認識指導下,出現了有的青年虐待遺棄父母的行為,以至許多老人說“新社會樣樣都好,就是不分大小,不管爹娘”。針對這種情況,《中國青年》雜志從1956年第20期開始,先后發表了《你怎樣對待父母》(20期)、《從“孝”談到怎樣對待父母》(21期)、社論《不許虐待、遺棄父母親》(23期)以及馮定的《愛養父母在社會主義社會里也是必要的美德》、朱伯昆《尊敬和贍養父母是我國人民優良的道德傳統》(24期)等文章;《光明日報》1956年7月27日也以“尊老愛幼”為主題發表了社論,批評了虐待和遺棄老人、子女的行為,呼吁“提倡尊老愛幼的家庭關系和社會風氣”。有學者認為,“為了家庭生活過得美滿愉快,父母的‘慈’固然必要,子女的‘孝’怕也是不可缺少的……我們實不能簡單地把‘孝’看做‘封建’”。《人民日報》1957年1月12日發表了俞杞浩《何必不敢言“孝”》一文,針對前述《中國青年》、《光明日報》等批評的不孝的情形,提出親子關系不同于老幼關系,不應把“孝”這個道德范疇讓給封建主義去獨占,而應提倡社會主義的“孝”!
綜觀這一時期圍繞孝道問題的討論,從總體上看,就是在批判繼承文化遺產這一總的原則和方法指導下,批判了傳統孝道為封建統治服務和壓抑晚輩個性成長、阻礙社會進步的消極性,批判繼承了作為人類自然親情關系上的養敬父母的合理因素。
1962~1965年,學術界廣泛開展了儒學研究和道德繼承性的討論,大致形成了兩種對立的意見,一種認為傳統道德文化遺產包括孝道可以批判繼承,這種觀點以吳晗先生為主要代表,他連續發表了《論道德》、《再論道德》等重要文章,提出了歷史上統治階級的道德(包括孝道)可以批判繼承的問題,在學術界引起了一場關于道德批判繼承問題的討論。另一種意見片面擴大孝道等傳統道德的階級性、時代性,并將之與人民性、民族文化性尖銳對立起來,認為對傳統忠孝道德必須“堅決摒棄”、“徹底決裂”、“徹底埋葬,絕不能繼承”。由于認識上的簡單化、教條化,再加上后來錯誤地把學術問題當作政治問題批判,導致道德虛無主義的滋生與蔓延,完全否定了孝道的合理性和繼承性,再也沒有人敢為傳統道德(孝道)張目了。
1966~1976年的十年動亂,儒學遭到空前的厄運。從1966年開始,儒學經典被當作封建“四舊”(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而批判,70年代又開展了“評法批儒”與“批林批孔”運動,儒學被全面否定。在這場民族災難中,孔子和儒學,成了某種現實斗爭、政治需要的替罪羊。在這種社會環境下,“孝”似乎成了一個禁語,成為一個批判人的反義詞,如說某某是“封建主義、資本主義的孝子賢孫”。在“親不親,階級分”的口號下,社會文化鼓勵年輕人與父母劃清界限,鼓勵與傳統觀念決裂,鼓勵年輕人造老子的反,上臺揭發、打罵正被殘酷批斗的父母;甚至父母因受盡迫害身死,兒女也得上臺踢尸體幾腳等,人倫喪盡。可以說,這10年是中華傳統孝道再次受到社會主流文化嚴重沖擊和破壞的時期。
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儒學研究再度復興,道德繼承性問題又被學術界重提,傳統孝道又重新被以批判繼承的正確態度對待之。但在1983年以前,仍是被作為整個道德遺產批判繼承的例證加以討論的,尚無討論孝道的專文。
1983年,嚴北溟教授在《中國老人》雜志上發表了《今天還應不應該談“孝”?》一文,再次引發了關于孝道問題的討論。他認為:“孝是具有中國特色的民族美德”,“應該大談而特談”。這次討論,雖有少數學者仍主張“不應該談孝”、“孔子的‘孝’不應該繼承”;但是多數學者在正本清源之后,認為包括孝在內的儒家傳統道德具有二重性,應該在拋棄封建糟粕的同時,繼承和弘揚孝道中的合理思想,為建設現代社會精神文明服務。這之后,專門探討研究孝道的論文漸漸多起來了。在社會實踐層面,國家教育部在制定中、小學生守則的過程中,圍繞該不該寫進“孝敬父母”的問題,最初意見也不盡一致,后來經過討論,還是寫進了這一條,并相應在全國中、小學生中開展了這方面的教育。
到了90年代,隨著社會的進一步開放進步,國家對中華傳統道德的重視,社會文化對孝道的肯定、繼承和弘揚更為廣泛深入了。有的同志肯定“現時期‘孝’的合理因素”,有的倡導“在全社會樹立‘孝道’觀念”,認為樹立“孝道”觀念是迎接我國超前性人口老齡化嚴峻挑戰、增加家庭養老承受力的需要,是建立正常的家庭代際關系、在家庭中落實尊老敬老風尚的需要,是弘揚中華民族優秀文化傳統、建構有中國特色的現代家庭道德規范體系的需要。有的同志提出了《建立現代社會新孝道的思考》,認為“新孝道”要具有如下特點:體現義務性;注重感情性;強調自律性;主張互益性。
在社會文化的教化層面,有人在1997年初曾預言:目前一個跨世紀的“孝心工程”已在不少地方啟動。山東濟南一中、浙江東陽二中、上海二中等學校還把孝敬父母作為一門課程,規定父母生日、“三八”婦女節及每周末為學生“孝敬日”,培養學生愛父母、愛家庭、愛他人的道德品質。南京市教委則將每年的重陽節定為“中小學生孝敬日”,并列為全市教育系統精神文明建設的目標。甚至還有報紙報道,南方某村又重塑二十四孝人物故事于村頭,作為道德教育的活教材,真令人感到有矯枉過正之嫌。不過,社會文化對傳統孝道的肯定與弘揚可見一斑。
從民眾實踐與孝行的角度看,1949年后的當代中國,也體現出繼承弘揚與挫折失德的矛盾情形。但從總體看,筆者以為繼承弘揚占主導地位,這首先是由于孝道的文化傳統在民間有廣泛而深厚的積淀,甚至可以說滲透到了民族的血液中了,加之50年代對養敬父母的肯定,建立社會主義新道德也要求人們尊老愛幼。十年浩劫時期,批斗、打罵父母的造反青年,畢竟是少數,仍有不少青年恪守人倫,奉行孝道。在人口眾多的廣大農村,往往浩劫也波及不深,人們的家庭生活依然遵循著親親、尊尊、長長的傳統孝道。1979年以后,隨著社會變革,核心家庭與獨生子女的增多,在親子關系上出現了以孩子為中心、小輩依賴老輩的現象,在家庭結構上,也出現了夫妻中心取代父子中心的變化,因此,在孝道問題上也出現了一些不養不敬、遺棄、虐待甚至殺死父母的不孝行為。但筆者認為,從全社會的整體看,這些不孝行為均是個別而非普遍現象,報紙等傳媒時而揭露這些不孝之舉,本身就說明孝道在大多數人心中仍是有地位的,弘揚孝道仍受到大多數人的心理支持與重視,大多數人也是躬行孝道的。
從以上論述可見,作為我國傳統道德核心和特色的孝道,在現代中國的命運呈現出被批判和被弘揚、被踐履與被拋棄兩種并存的矛盾情形。之所以有這樣的命運,首先是因為傳統孝道本身含有階級性、時代性和人民性、民主性的雙重性質,是精華與糟粕的混合體。其次,孝畢竟是傳統社會的核心和首要道德,在現代中國,支撐這一道德的社會結構、社會條件都發生了變化,要把它簡單地、原封不動地全部搬到現代社會中來也是不現實的。也就是說,孝的上述命運是由現代中國社會狀況客觀決定的。
近年來,孝道問題再次受到社會的關注和重視,引起爭論的社會新聞事件也不少。比如,華中理工大學為了對大一學生進行思想品德教育,為他們布置了一項暑假家庭作業,就是要求學生回家后給父母洗一次腳。支持的認為這是思想教育的新舉措,必將起到良好作用;而反對的則認為這有點做秀、虛偽。還有一件引起廣泛關注的事件,就是四川有一位律師叫李宗發,向四川省人大常委會上書提出建議,要求專門立一項地方法規即孝法,還提出要把是否孝敬父母作為考察、錄用公務員的先決條件,從而引起了社會關注與討論。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曾就此問題制作了一期談話節目,讓筆者就此問題談看法,山東電視臺還曾約請我與李律師等在“齊魯開講”節目中展開辯論。從現場觀眾打分來看,支持李律師的觀點居多。另外,也有好多有識之士,對近年來農村孝道與城市孝道的現狀進行了較為深入的調查,有的還專門成立“中華慈孝文化推動委員會”,力求弘揚中華傳統孝道文化,推動社會主義道德與精神文明建設。從這些事件可以看出,孝道文化在當代中國仍然有廣泛的群眾基礎,一旦社會提倡傳統美德,那么,孝仍然會被中國廣大老百姓看作是最重要的道德。
那么究竟應該如何看待傳統孝道在當代社會的地位與價值?我個人的基本觀點是,既要努力弘揚其合理因素,也要保持科學的理性態度,避免盲目性。
首先,孝道在當代社會的地位不大可能也不再能夠成為傳統社會那樣的首德地位。因為社會生活、社會結構變了,社會不再是家族社會,而是公民社會;我們不再是子民或臣民,而是公民。我們不僅要在家對父母盡孝,而且要對社會、團體、人民、國家盡忠、持敬、盡責。也不能再像過去那樣把孝泛化了,似乎孝可以解決一切問題。要讓孝回到其家庭道德的本來和應有的地位,其合理性就是在家孝敬父母,但同時在社會上要盡職盡責,這兩者有聯系,但不是一回事,要避免以孝代替一切,比如能當孝子未必是一個好官。現代公務員要有其相應的技術性訓練、專業性知識以及管理能力,我們不能再以古代的“舉孝廉”的形式來選官,也不能再有“求忠臣必出于孝子之門”的思想。試想,黨的好干部孔繁森遠離山東的父母去西藏工作,一心為西藏人民服務,他是一個好干部,但未必是一個孝子;而一些貪贓枉法的貪官,其犯罪動機也往往是抵不住親人、家人的情感誘惑。總之,在現代社會,公域與私域應分清楚,孝的合理性只能是在家庭之內的親情關系中,不要再將它政治性泛化。
其次,在現代社會,弘揚孝道有利于家庭親子關系的和諧,有利于解決中國的養老問題。現代中國社會,雖然人們的生產、交往活動的很大部分已經不再集中于家庭之內,但家庭關系與家庭生活仍然是中國人最重要的人際關系和生活單位,現代中國的絕大部分人仍然有著非常深厚的家庭情結,親子關系的和諧價值仍然為人們所珍視。雖然現代親子關系要建立在平等的基礎上,雖然也要倡導父母應慈愛子女,但仍然要大力提倡孝這一傳統美德的合理內核,即要孝敬父母。我們要在道德建設過程中,通過學校、單位、社會等各種途徑,對公民進行孝的傳統美德教育,從而建立和諧的親子關系,和睦的家庭關系,只有家庭和睦,才可以促進社會和諧。另外,在今后相當長的時期內,由于中國社會經濟發展水平的限制,也由于文化傳統和民眾心理的不同,中國養老大多還要采取家庭養老模式。贍養父母雖然也是公民的一項法律義務,但這項義務具有更多的倫理性,其履行更需要道德的自覺,因此,加強孝道教育,能促使兒女履行自己養敬父母的責任,從而較好地解決中國老齡社會的養老問題,促進社會穩定。
最后,弘揚傳統孝道,有利于培養現代中國人的道德責任感,提高公民的道德素質。如果拋棄了傳統孝道的政治功能,那么,孝作為人的倫理責任心的源頭和實踐道德的首德,這一內在機制在當代社會的道德建設中并沒有改變。確實,人最早接觸的人際關系就是與父母的關系,人間的慈愛與呵護首先來自于父母,愛教會愛,人總是在他人的愛中感受愛,體驗并形成最初的道德責任感的。因此,愛團體、愛社區、愛民族、愛國家的道德心與責任感,首先都是產生于愛父母的感情中。一個人的初始責任也是對父母的責任。人的道德成長正是把這種責任感不斷地擴充、升華而形成了對他人及社會的愛與責任。因此,我們在人的道德發展的青少年時期,一定要重視對其進行孝敬父母的教育。在中國文化中不太強調代際的獨立與斷裂,因此,我們每個人不管年齡多大,只要父母健在,我們仍然是兒女,不能擺脫孝敬父母的責任。而每一個社會成員都具有為人子女的身份,因此,要求每個人孝敬父母實在是培養公民道德素質的起點。傳統中國之所以能把孝泛化,一方面是因為孝的主體是廣泛的,另一方面孝作為道德的起點與內在精神即愛與責任也是有進一步擴充、升華的可能性,以至于從孝敬父母中可以升華出愛他人、愛民族、愛國家的社會責任感來,如對民族行大孝的意識,如視祖國為父母之邦的意識,如我們都是炎黃子孫的意識,因此,孝道教育實在是培養中國人道德的起點與源頭。
(作者單位: 中國人民大學哲學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