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江相派

所謂江相派，江是江湖的意思，相是宰相的意思，因此這個派別是一群自命為江湖上的宰相或相士的人物。他們奉劉伯溫為始祖師。江相派的首領稱為大學士（即宰相），舊時大概每個大城市有兩三個，由各房弟子公推。大學士在外面的稱呼則是大師爸。大學士下面有狀元、榜眼、探花、翰林、進士、舉人等。我們知道，這些都是正統讀書人取得科舉功名后的稱號，而這個派別的成員卻是相命先生、神棍、廟祝、道士、尼姑、和尚以及齋婆、姑婆（齋堂的女主持）、江湖販藥者、老千（騙子）、流氓、喃嘸、小偷等等。這一方面表明他們（至少是他們中的上層）對功名的慕求，另一方面也表明對正統科舉功名的蔑視與諷刺，乃是一種不得志的讀書人心態。不過，歷史的諷刺在于，與江相派密切相關的洪門會與孫中山合作革命，江相派人物便也有許多參加到革命軍里去當諮議、參謀、書記等。

江相派與洪門會有十分密切的關系，洪門五祖之一的方照輿同時也是江相派的開山祖師。兩個派別的成員和頭頭也常常互相滲透，這是他們互相需要所致：江相派需要洪門會的綠林好漢、撈家把頭的保護，免受他人欺凌；洪門會也需要有文化、有計謀的江相派人士的幫助。

這個派系大約形成于清康熙、雍正年間，晚清是其極盛時期，但大革命后，即上世紀20年代后，開始衰落，抗戰后則趨于解體。他們的主要活動是卜卦算命、舞神弄鬼、詐騙錢財（利用種金種銀等騙術）等。他們有自己的一套哲學觀念，體現在這個派系的規矩和法術經典（《英耀篇》、《扎飛篇》、《阿寶篇》）之中。它所表現出來的江湖義氣在中國是非常典型的，有十分重要的研究價值。

首先它把拆白和拐子排斥在外，理由是前者騙財又騙色，后者離人骨肉，這在他們看來是不道德，即不合江湖義氣的。他們反對騙色，一方面表明對婦女的尊重，對中國傳統道德里婦女貞節的維護，但更重要的則是表明中國傳統俠義對女性的貶低，對女色不屑一顧的大男人氣概。這兩者其實是并不矛盾的，是中國傳統婦女觀里比較積極的一面。他們反對離人骨肉，也是中國傳統倫理觀念里道德的一面。中國社會重人倫，有其農業社會的特征，老有所養和香火接繼是傳統農業社會里最根深蒂固的觀念，即所謂“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因此江相派反對離人骨肉正是基于這一傳統道德觀念。當然實際上并不是人人都遵守這一點的，如香港的傅吉臣就曾用扎飛（舞神弄鬼）手段騙了幾個別人的姨太太做妾侍，但也因這一點為同門師兄弟所不滿，是他在何立庭死后不能接任掌門的原因之一，不過主要原因是江相派在當時已趨衰落。

騙財是他們的主要目的，人們被騙是由于貪婪，咎由自取。基于這點，他們也不把放白鴿（即女拆白）排斥在外，因為男人貪色被騙，責任在他自己。他們有一個規矩，騙財必須是騙不義之財。他們要為行騙尋找理論上的合理性。財有義與不義之分，不義之財，眾人皆可取之，這是符合中國傳統道德觀念的；同時，不義之人貪財反被騙，是大快人心之事，似乎行騙之人反而做了件好事。師門大法之一的《阿寶篇》十分明確地表明了這一思想。做阿寶即借種金種銀來騙取財物。這里不妨引錄一段以為證：“貪者必貧，君子引為大戒，佛門亦以為五戒之首，故‘做阿寶’咎不在‘相’（騙者）而在‘一’（受騙者）。”“貪官者，民賊也；奸商者，民蠹也；豪強者，民之虎狼也。其或以知欺愚，恃強凌弱，欺人孤寡，謀人財產，此皆不義之財也。不義之財，理無久享，不報在自身，亦報在兒孫。不義之財，人人皆得而取之。故曰：‘做阿寶’者，非‘千’（騙）也，順天之罰而已。”但是他們也不允許做得過分。做瓜（殺死）一哥（顧客）是嚴重違犯本派規矩的，必須逐出師門和派系，被逐者不得再干這一行，否則輕者忿檔（搗毀檔口），重則當作蜂仔（叛徒或暗探）殺害。甚至騙錢也應“取之不竭其力，不傷其根”，此則“上順天理，下快人心，并使之有所畏怯而不敢言”。但是如果“竭‘一’之力，傷‘一’之‘丙’（生命）；取非不義之財，上逆天理，下招人尤，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阿寶篇》）何等氣概，何等俠義！盡管這其實是為他們自己的安全所計，然亦有其可取之處。然而有一點是任何時候都雷同的，即原則雖如此，實際卻非也。例如江相派大師爸之一的馮道首即拐了兩個小乞兒，把他們弄死，在廣州市東水關濠畔制造了“仙童招夢”、“逆水浮尸”的神戲，騙取群眾募捐，把舊的仙童廟修葺一新，他自作廟祝。

師門大法的秘本《英耀篇》主要是卜卦算命的理論依據。它用駢體文寫成，全文不過700多字，卻是一篇很好的社會心理學的“早期論著”，它對社會各類人的服裝特點、神情、心態、處境作了精辟的闡述，同時對于怎樣巧妙地使對方吐露家底、身世、意愿并通過自己的話報出來也有一套“方法論”，這里不妨照原文錄下（里面有許多江湖黑話，上面已有部分出現）：

一入門先觀來意，既開言切莫躊躇。天（父）來問追（子）欲追貴，追來問天為天憂。八（妻）問七（夫），喜者欲馮子貴，怨者實為七愁。七問八，非八有事，定然子息艱難。士子問前程，生孫（商賈）為近古（近況不好）。疊疊問此件，定然此件缺；頻頻問原因，其中定有因。一片真誠，自說慕名求教，此人乃是一哥（顧客）。笑問請看我賤相何如？此人若非火底（有權有勢的人物），就是“畜生”！砂礫叢中辨金石，衣冠隊內別魚龍……（下缺四句）

僧道縱清高，不忘利欲。廟廊達士，志在山林。初貴者志極高超，久困者志無遠大。聰明之子，家業常寒。百拙之夫，財終不匱。眉精眼企，白手興家之人。碌碌無能，終生工水（職工、貧窮）之輩。破落戶窮極不離鞋襪，新發家初起好炫金飾。神暗額光，不是孤孀亦棄婦。妖姿媚笑，倘非花底（妓女）定寵姬。（中缺兩句）滿口好好好，久居高位；連聲是是是，出身卑微。面帶愁容而心神不定，家有禍事。招子（眼睛）閃爍而故作安詳，禍發自身。好勇斗狠，多遭橫死。怯懦無能，常受人欺。志大才疏，終生咄咄空抱恨。才偏性執，不遭大禍亦奇窮。治世重文學之士，亂世發草澤英雄。通商大邑競工商，窮鄉僻壤爭林田……（下缺四句）

急打慢千，輕敲而響賣；隆賣齊施，敲打審千并用。十千九響，十隆十成。敲其天而推其比（兄弟），審其一而知其三。一敲即應，不妨打蛇隨棍上，再敲不應，何妨撥草以尋蛇。（下缺兩句）先千后隆，無往不利；有千無隆，帝壽之材。故曰：無千不響，無隆不成。學者可執其端而理其緒，舉一隅而知三隅。隨機應變，鬼神莫測，分寸已定，任意縱橫。慎重傳人，師門不出帝壽；斯篇玩熟，定教四海揚名。

第一、二部分好懂，第三部分須作一些注解。敲是旁敲側擊；打是突然發問，使對方于倉促間吐露真情；審是察貌觀色，辨別真假，并以已知推未知；千是刺激、責罵、恐嚇；隆是贊美、恭維和安慰、鼓勵；賣就是在掌握了對方資料之后，以肯定的語氣報出來。算命先生常常根據求算者的性格、資質、現實景況、社會關系等對其未來命運作出預言或暗示，并加以鼓勵，往往起到積極的作用。師父往往這樣教訓他的徒弟：“如果是太平盛世，你就要多鼓勵資質好、有條件的人去應試升學或從事正當的工商業；如果是亂世，你就要多鼓勵夠膽識、夠豪爽的人去從軍就武，或是撈偏門（即承辦煙賭、捐稅以及走私、炒買炒賣等）。”有煩惱、苦悶的人去求助算命先生，以求獲得前途的啟示和生活的信心，在當時，在某種程度上類似今天求助于心理咨詢醫生，只不過是前者蒙上了一層迷信的色彩，它的消極作用也在于此。從上述分析，我們可以理解卜卦算命的社會意義以及為什么算命先生往往贊美之詞為多：否定一個人的前途是不負責任之舉，指點迷津才是負責任的。當然，今天我們不必鼓吹算命，我們也有心理咨詢了，但對于相信命運者也不必過分指責。我們需要生活的信心，如果它能提供，何妨由它。

江相派的規矩也還有一些值得說道的地方。派內的等級十分嚴格，輩分不得隨便逾越。得到《英耀篇》才算得到師門的真傳。它規定不能傳給兒子、女兒及女婿，原因恐怕是表明一種公正以及不希望自己的子女行此道。同時得真傳的人還必須能使求神問卜的人見而敬服，資質聰明、伶俐，心術正。傳授時還須經一套儀式。凡得師門真傳的，出身就是翰林，以后可升到大學士。得不到真傳的，出身是舉人，以后最多只能升到進士。翰林升級有幾個條件：要當相十年以上；要做過幾處“響檔”，經同門師兄弟承認；要心術正，沒有違犯過規矩，并夠義氣，能周濟同派中人。凡相均可收徒，但收真傳弟子，須探花以上才有資格。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它不但把自己當作一個正當的行業，而且按科舉分級，表現了中國傳統等級社會的深遠影響。等級是一方面，但另一方面，典型的平等、平均思想，中國傳統觀念里上對下的恩惠、仁慈以及下對上的報恩忠義思想也同時表現在江相派之中。“江湖財，江湖散，不散有災難”是派內的一個信條。因此大師爸們的家里，固然是經常食客滿座，就是一般的江相，同派中人去求他幫助，也決不會拒絕。所以入了“行”，就不愁餓死。這一方面是因為他們需要同行的合作，要有“探子”做先行工作以及其他助手作善后工作；另一方面是因為他們經常流動，需要互相照應。香港的大師爸何立庭生前很豪闊，占卦算命、開設煙局，經常在他那里食宿的有20多人。凡江相派人士，不管識與不識，境遇不佳時都可去那里躲避、食宿，騙到錢也自動給何立庭用。何死于1928年，死時很窮，殮葬都是別人捐款，但送殯的多達兩三百人，可見江湖義氣之一斑。

解放初，由于社會風氣的革新，江相派在內地幾乎絕跡。改革開放后，一些舊社會的丑陋風氣又死灰復燃，如封建迷信、嫖娼、賭博等，江湖騙子也重新多了起來，江相派似有重興之勢。但現在行騙之人多為獨立的團伙，手段翻新，“職業道德”盡失，已無從前的規模與氣派。反而行乞者大有興盛景象，規模大，集團化，受人操控，騙術繁多，乃當今社會一大奇觀也。

（工作單位：廣東嘉應學院梅州師范分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