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出生的剎那,我們兩個人都哭了。
他是我的高中老師,初見他時,不知怎地,只能紅著一張臉聽他上課。在學校,他就像個舞臺上的明星,到處受人歡迎。也談不上崇拜,但從此以后,我的日記天天都記錄了和他有關的心情。
他總帶著一絲憂郁,但是隱藏得很好,沒有多少同學可以在他幽默的笑語中察覺。他為什么會來這樣一個偏遠的學校教書呢?有一天,他突然說溜了嘴: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人在等他了。于是校園很快地充滿了他的傳說,無論是好的或不好的,都讓我心痛。
快畢業前的一個下午,他在廣播上喚我去他的辦公室,問我一年前的作文簿還在不在。當然在,他寫的評語我都留著。那時,我并不知道全班同學作文簿里的評語,只有我的最多,只知道那些筆跡是我靈魂深處最珍貴的東西。
他對我說他負責的畢業特刊,要用我的文章。我緊張得只聽到自己怦怦的心跳聲。
隔天,我竟然收到他的信,蓋了郵戳的。隱瞞了全班,我們開始醞釀淡淡的春天。我一直不敢確定,原來他亦暗戀了我好久!當他站在講臺上講課,吸引著大家目光時,我仍覺自己好像置身事外,靈肉分開了。
畢業典禮時,我沒敢和他說再見,只在他的辦公室里放了一朵花,和一瓶DRAKKAR,雖然不知還有什么場合和理由可以再見面,但我卻開始感覺他的味道總是圍繞在我的身旁。
畢業后,龐大的升學壓力逼得我不得不躲起來專心念書。他竟也回到臺北,騎車依著公車路線,找到我家,在信箱里塞了一卷錄音帶,祝我護士執照考試順利。原來他仍像個大男孩。
那年夏天他第一次約我單獨見面,我的心怦怦跳,知道那即將是序幕了。只見他從從容容牽起我的手,而我亦不再喊他老師了,我只想聽他說話的聲音。他的每次靠近都是那么令我悸動,包括他的吻。
他教我任何事情,可以不眠不休,能夠無毀無譽。他領我經歷許多思想上的層次。他仍在遠方教書,彼此的想念只能壓抑在夜半長途電話欲言又止的煎熬里。
我不敢要求他來臺北,他亦不敢問我:“回去好嗎?”
因為他一直認為,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人在等他了,直到………
等待的日子中難免有變化,疏離中的繽紛的生活,偶爾令人不知所措。我們沒有承諾,只有這一切過程所沉淀下來的夢想。我從感謝中學習到他不在身邊時,自我獨立的重要。尤其無畏于同學們在得知我決定這樣做后的種種態度;不管是嫉妒或是不屑,因為我知道那都不是真實的,因為在經常脆弱的經驗里,我早已體會為自己訂做一個“他”的真正意義。 我付出的代價,就是他往常在課堂教我們的:“笑罵由人,冷暖自知。”我也愈來愈明白他身為偶像老師背后的心境,以前的傷心故事,造就了他迷人的內斂和達觀。
我于是決定今生不再參加同學會了,或許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一旦曾被人議論紛紛過,在某種境界上,我和他就可以成為平手,成為一邊的了。
后來他回到臺北教書,并在郊區買了預售屋,每個假日他都會騎車載我去看我們的房子日漸長高長壯。回想當初自己背負師生戀,遭受傳統異樣眼光下的排斥壓力,和自己最初對未卜將來的茫然感,到如今受人肯定和祝福,不禁好想抱緊每晚趕來醫院接我下小夜班的他。
年齡不是距離,身份不是問題,人的一生總有一次戀愛是不需道理的。初識季節的陽光仍是那么熟悉,有一個人就這樣不聲不響走進生命里,帶著我旋轉呀旋轉,在二十世紀末,每個充滿圓舞曲樂聲的華麗夜航中。
我十七歲遇見他,二十三歲時的一個午后,和他辦了公證結婚,一切從簡,笑納春天。
(選自臺灣《小說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