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帽

捷運淡水站附近最熱鬧的市集里，一家31冰淇淋專賣店里，沒有任何顧客光臨，在這只有十三度的周末傍晚。

兩個準備交班的店員百無聊賴地談天說地，無奈地望著窗外陰雨的天氣。

“唉！每次要出去玩就碰到下雨，真掃興。”女店員邊解開圍裙和帽子，邊抱怨老天爺愛找麻煩。

“又要跟哪個心愛的人去玩啦?”男店員接過她脫下的圍裙和帽子，穿上自己的身體，用手摸一摸圍裙，那上面還留有女孩淡淡的體溫。

他一臉的滿足，仿佛女孩留在圍裙上的余溫，就能幫他抵擋來襲的寒流似的。

“什么哪個?我從頭到尾就只有一個，再亂講小心我打你!”女孩把長長的頭發扎成馬尾，笑著教訓他，知道他在吃醋而已。

“你們今天要去哪里hap-py啊?”

“去礁溪洗溫泉。”

“哇!這么浪漫哪!幫我跟他說，改天他沒空，可以找我代班，保證不收任何費用。”

女孩笑得更開心了，連馬尾都綁不好。“唉呀，采臣，都是你啦!害我笑到沒力氣……”

女孩叫小倩，而男孩喜歡她已是公開的秘密，可是怎么努力他也追不到她，店里的人同情他的一片癡心，都叫他“寧采臣”。讓他過過干癮也好，誰叫感情的事強求不得。

“不過，小倩，怎么都沒看過你那個男朋友啊?好神秘。”

聽見采臣這么問，小倩的馬尾索性不綁了，瀑布似的黑發流瀉而下。

“小倩……怎么啦？我說錯話了嗎？”

女孩搖搖頭，看著窗外的雨勢，似乎又加大了些。“這么大的雨，不知道他安不安全?”

小倩擔心那個神秘男友時的神情最美了，就連他們店經理都因為這個表情而追過她。

男孩想起了店經理求愛被拒那天的糗樣，兀自笑了起來，也引回女孩的注意力。

“干嘛自己一個人笑得那么開心啊?好像白癡！”

“我是想到……哈哈——想到那天店經理被你當面拒絕那個臉喔，哈哈哈——就像踩到狗大便那樣，整個臉都綠了，哈哈哈……”

“神經！”小倩的笑容是超齡的，有種飽經世事的滄桑美，讓人有種成熟的錯覺，即便她只有十七歲。

“說真的，店經理有車子有房子又沒妻子，長得帥又是黃金單身漢一個，當他女朋友，你就不用每天放學還要趕到這里辛苦打工，而且你們學校離這兒又遠……”

“可是我偏不喜歡坐轎車，我只喜歡騎摩托車。他長得再帥，也沒有我哥帥啊！光是長得帥，心地不好的人，我是不會喜歡的。況且，我又不愛錢，連你我都拒絕了，何況店經理。”

“噢，我整個人都快飛起來了，像吸安一樣！”

“少三八了，你這窮鬼哪里來的銀子買安非他命?你哪知道那種快感啊?”

男孩被她的話嚇了一跳，脫口而出：“聽你這么說，難道……你吸過?”

“我沒吸過，但我真的知道吸安以后那種感覺是什么……犯罪的快感與罪惡感。”

“小倩，無論如何，你別交那種會吸毒的男朋友喔!那很危險的。”

女孩對他的善良與關懷很感激，如果沒有心愛的人，她一定會接受這個男孩的追求。畢竟一個人用不用心，看說話時的眼睛就能清楚知悉。“采臣，謝謝你的關心，交朋友的事還沒輪到你管我，我哥就會先管我了，否則他干嘛每天辛苦載我上學放學?”

這倒是。自從小倩變成孤兒之后，她哥哥就準時接送她上下班，風雨無阻，兄兼父職，標準的好哥哥。

小倩的父母據說是雙雙飲藥自盡，連封遺書都沒留下，也沒人知道原因。小倩可能是因為這樣，才如此懂事聽話，也時常哥哥、哥哥地掛在嘴邊。

“說真的，小倩，你哥真是超帥的，像金城武一樣。”

“對呀!所以好多女孩子都倒追他。”小倩驕傲的表情，像只開屏的孔雀。她以哥哥為榮。

“可是啊，帥是帥，為什么騎機車都不戴安全帽?命沒了，再帥也沒用了。”

“呸呸呸，烏鴉嘴，你少咒他，萬一他怎樣，我惟你是問。他不喜歡戴安全帽關你屁事啊！”

“別這么生氣嘛!我這么冒死進諫，不僅是為了他好，也是為了你；我這輩子雖然可能無法在你身邊保護你，但我希望能永遠看到你平平安安、活潑開朗的樣子啊!”

“采臣……謝謝你。當你的女朋友，一定很幸福。”

不知道為什么小倩突然哭了，平常她也常說這句話，可是都是笑笑的，今天，不知怎么了……

氣氛被淚水弄得有點尷尬。男孩不敢伸手去安撫小倩，只好把視線移向窗外。風雨愈來愈大了。

“小倩，今天別去約會了好嗎?你看外頭雨下得這么大，我總有種不好的預感。”

“呸呸呸，你今天怎么凈說些不好聽的話呢?我答應他了，就一定得去。”

“好吧!那希望他開車小心點，隨時收聽廣播，注意路況。”

“我們不開車，我們騎車。”

“騎車?騎什么車啊?”

“廢話，難不成還騎腳踏車啊?當然是我最愛的摩托車啦!”

“你男朋友的腦子是不是有點問題啊?這種天氣騎摩托車從淡水去礁溪?視線差，風又大，是騎車的大忌耶！那他有沒有安全帽?”

“沒有，戴安全帽很chuo的，他不喜歡戴。”

“怎么載你的人都是一些不顧你性命安危的人呢?萬一出了事，不只是他自己，連你也會遭殃的。”男孩愈說情緒愈激動，聲量也跟著愈來愈大，嚇得小倩住了嘴。

時間靜止，一秒鐘、兩秒鐘、三秒鐘……沒有人先劃破寂靜。

墻上的鐘指著六點整，小倩背起背包，準備走出店門赴約。

“小倩……等一下。”在她正要踏出門檻那一刻，男孩拉住她的手臂，然后走到騎樓下，打開機車后座，取出一頂安全帽，交到她手里。

“這……不是你的安全帽嗎?”小倩問，撫著安全帽，有些感動。

“你拿去用，記得，一定要戴喔！”

“不行，我把安全帽拿走，那你怎么辦?”

“比起愛人的安全，自己的安危就顯得微不足道了。如果只有一頂安全帽可以保命，我會義不容辭地把它交給我愛的人，即使真的出了事，只要她能活下去，我無所謂。”

“采臣。”

“好了，別說了，快去吧！我家很近，騎一小段不戴安全帽沒問題，倒是你，自己保重！”

小倩重重地點了個頭，帶淚笑了。

“快去吧！別讓你那個自私的愛人等太久。”

“嗯，再見。”

小倩走了，執意在這風雨交加的夜晚與心愛的人從淡水騎車到礁溪，只為了洗個甜甜蜜蜜的溫泉澡。

望著她又蹦又跳的快樂背影，男孩還能說什么呢?于是他笑了，為自己的癡傻笑了。

好不容易熬到十點，再過半個小時，男孩就可以關上店門下班了。可是這剩下的半小時，不知怎的，就是特別難過。一個人看店又沒什么客人的時候，總是覺得時間過得特別慢。打開電視看晚間新聞排遣寂寥，男孩按下遙控器——

“晚上八點左右，在通往宜蘭的省道上，一部摩托車可能因天雨路滑及視線不良，與迎面而來的轎車對撞，造成一死一重傷的慘劇。罹難者身份已確定為兄妹，妹妹當場不治死亡，而哥哥因戴有安全帽的緣故，被發現時仍有生命跡象，目前送醫急救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