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客

又到了楓葉變色的時節，滿院子的落葉。靜之忙了好半天才把一條百尺長的車道上的葉子掃干凈，累得她有些氣喘起來，趕忙停了手里的掃帚，站著休息一會兒。

“這要掃到哪年才掃得干凈！”望著那兩畝大的院子，她深深嘆了口氣，禁不住又想起女兒的話來。

“媽，你年紀大了，哪兒有氣力來照顧這么大幢房子?況且你一個人住我也不放心。把房子賣了吧!”

把房子賣了吧，把房子賣了吧!說起來倒真容易，每次聽到女兒要她賣房子，靜之就免不了要心煩，就要惱火起來。

“勸你賣房子，只是關心你，想省你些勞累，生活得輕松一點兒，不知為什么你竟要發脾氣?媽，我真是不懂你的心理!”

現在有幾個年輕人懂得老年人的心理呢?又有幾個年輕人肯花工夫去了解上了年紀的人呢?靜之知道女兒勸她賣房子是出自一片好意，她哪是要發女兒的脾氣呢?她只是發自己的脾氣，發歲月不饒人的脾氣。唉！她實在不愿把這幢房子賣掉，維成和她在里面過了二十幾個年頭了，女兒也是在里面長大的，每間屋子都充滿了回憶，充滿了溫馨，如今維成已先她而去，女兒也嫁了人住在兩百里外，在她身邊留下的只剩下這幢房子，她怎能輕易把它賣掉呢?況且這幢房子是她在美國大半輩子扎下的一點根，是她幾十年來當作“家”的地方，也是她多年來在物質上引以為榮的小天地，從蓋這幢房子起，她不知在上面投注了多少心血和精力，她不自覺地又回到從前……

“太太，我們這幢房子不是住得好好的，為什么要蓋新房子?多麻煩!”維成說。

“今年你升了正教授，又拿到永久職，看樣子我們是要在這兒住上一輩子，何不蓋幢自己喜歡的房子，住得舒服一點兒?況且好房子增值也快些。”

維成對物質方面的東西都不注重，雖然他是百分之百地反對蓋新房子，但是又怕太太生氣，只得點頭。因此在房子興建時他什么都沒參與，大小事務全由靜之一人處理。半年后新居落成，一家三口搬了進去，因為房子式樣別致新穎，贏得不少人的稱贊和羨慕。靜之心里自是高興。

維成也說：“你要蓋新房子實在太對了，我現在也好喜歡這幢房子了，我們在里面好好過一輩子。等我退休了以后，我就有時間幫你整理院子，陪你出去旅行……” 然而維成還沒退休，就突然走了。醫生說是心臟病，靜之不信丈夫會有心臟病，因為他身體一點也不肥胖，就是到現在?她還是不能接受雄成再也不能回到她身邊的事實。唉!其實為維成可說是個好丈夫，結婚三十多年來，從沒在外拈過花惹過草，也沒任何不良嗜好，他對自己又儉省，家里任何事都讓太太全權做主，可是在他生前靜之似乎從沒跟他說過一次他是個好丈夫的話，那時候她常抱怨維成太不知人間煙火事，對他們這個家漠不關心，不肯幫著做點家事，沒羅曼蒂克細胞，甚至連太太和女兒的生日都記不清是哪天。那時候她經常為了點小事就跟丈夫吵上幾天，冷戰一兩個星期。直到維成突然走了以后，靜之才發現自己以前不少地方錯怪了他，尤其是那天清理他的遺物，在書桌抽屜里看到寫在一個人壽保險合同上的那幾行附言：

靜之，好怕自己一旦走了，你和女兒生活有虞，所以買了這個二十萬塊的人壽保險，沒敢告訴你，怕你又嫌我大迂，多此一舉。你為我和我們這個小家犧牲了自己的事業，我好抱歉。我這人很笨不善表達自己，但愿有一天你會相信我心里是真正愛你和女的。

你的笨丈夫

想著丈夫那幾行潦草的字跡，靜之的淚大顆大顆地涌了出來，她不懂有些人為什么不能珍惜自己現有的，為什么要等到失去了以后才去追悔呢?

一陣秋風吹了過來，剛掃干凈的車道又掉下了不少殘葉，靜之抹了下臉上的淚，拿著掃帚加速地掃了起來。掃著掃著，她突然覺得四周的世界似乎在旋轉，天地間，一片漆黑。

“靜之，靜之!”是海倫的聲音，是她的聲音，靜之睜開了眼睛看見四周都是白色，好陌生的環境，她趕緊問道：

“我在哪兒？”

“在醫，院里。你真把人嚇死了，竟然昏倒在你家車道上，幸虧被鄰居太太看見，要不然真——真是——不可想像——”海倫的喉頭哽咽住了，靜之伸手緊緊握著這位美國好友，自己的眼眶也禁不住地紅了起來。

“海倫，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剛回到家，你鄰居太太來電話說你在醫院，我衣服都沒來得及換就趕了來。”

“你姐姐那兒好玩嗎？”

“比原來想像的要好玩多了。我姐姐住的那個老人村環境真是優美，活動又多。大家都是上了年紀的人，彼此有個伴，并且村子里的醫護人員每隔兩三天就會按戶給你量血壓測脈搏。我看姐姐現在的生活比以前愉快多了。她惟一的埋怨就是住在那兒的同齡男人太少了，舞會時不容易搶到男伴，哈！”

“哈！哈！你姐姐以前不是在她兒子家附近租個公寓住的嗎?怎會后來搬到老人村去了呢?那兒離她兒子家是不是好遠?”

“大概有四百多里，以前她雖然住在兒子家附近，但是一個星期難得看到兒子媳婦一次，那三個孫女更是不用說了，只是在需要零用錢時才會想起有個祖母的存在。姐姐說她那時好寂寞，成天就只吃和睡，連電視都沒心看，情緒越來越低沉，她自己也知道不能再如此下去，后來又聽到一個老友單獨住公寓死．了一個多星期都沒人知道，姐姐生怕自己也會遭到同樣的命運，所以才痛下決心搬到老人村去。她現在覺得早就該去老人村的，很后悔當初不該指望兒孫來照顧她，也沒想到他們有自己的世界，又有幾個人樂意在老年人身上多花時間呢？靜之，我姐姐勸我也搬了去，我很心動，你要不要一起去——”

靜之沒等海倫的話落音就驚異地問道：

“你要搬走？！搬去你姐姐那兒?!你舍得賣你的房子?”

“唉!你是知道的，我這生最精華的日子都是在我這幢房子里度過的，在情感上我是怎么也舍不得把它賣掉，可是我的理智卻告訴我是該賣房子的時候了，我不但越來越沒體力來維護這么大幢房子，而且也越來越覺得一個人住很寂寞，很沒安全感。靜之，我這幾天在姐姐那兒想過了，我們現在都老了，我認為我們是什么年紀就該過適合那個年紀和環境的日子，不要老是沉溺、掙扎在逝去的往日里，并且我姐姐說得很對，在這個世界上，人有什么物質的東西不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呢?房子自不例外，我們不都只扮個過客的角色么?……”

“過客?我們都是房子的過客?”靜之喃喃地說著。

第二天早上，女兒小文帶著五歲大的孫女麗莎從兩百里外趕來醫院，她一見到靜之就說道：

“媽，海倫打電話來說你昏倒了，急得我一夜都沒能好睡。你一個人住實在令人放不下心。我知道一勸你賣房子，你又會不高興，我也不知該怎么辦！”

“小文，我決定把房子賣了。”

“哦，媽，真的?!那太好了，房子賣了以后你搬來跟我們住，你睡麗莎的房間，她房間面對湖，景致——”

小麗莎沒等她媽咪把話說完，就搶著問：“那我睡哪兒?我們家只有三間臥房。”她說著還伸出了三個小指頭。

“你跟姐姐睡。”女兒答道。

“我才不要跟她睡——她會打人，婆婆為什么要跟我們住?”

“大人講話，小孩子不準插嘴!”小文兇著女兒說。

小文怕母親會改變賣房子的主意，馬上找了幾家房地產公司來估房價，沒兩天就選中其中一家簽了代售合同。

她知道靜之得在醫院里多住幾天做些重要的檢驗，所以決定留下來等母親出了院再回自己的家去。

有個下午，小文帶著麗莎去醫院看母親，靜之見女兒眼眶紅腫，似乎哭過，因此問道：“小文，你眼睛怎么了?”

“爹地和媽咪在電話里吵了架，因為爺爺奶奶要來——”麗莎迫不及待地代答道。

“小鬼，別多話!”小文趕忙阻止女兒再說下去。

“什么事夫妻倆好好商量，架吵多了傷感情。你公婆要從臺灣來?”

“公婆要我們為他們辦移民，說是計劃長期跟我們住。他們在臺灣住得舒舒服服的，幾個女兒都在身旁，我不懂為什么要搬來美國，這把年紀了英文又講不通，怎能適應美國生活?再說——唉!媽，我心煩，我們現在不談這個問題好嗎?”

“小文，等房子賣了以后，我預備跟海倫一起搬到她姐姐住的那個老人村去，聽說那兒設備很好……”

“媽，將來你當然是跟我住，你只有我這么個女兒，我不照顧你誰照顧你?并且爸爸死前我答應過他要好好照顧你的。”小文說著竟哭了起來。

“女兒，謝謝你有這番心意，媽是怎么都不忍增加你的負擔的，別哭，女兒，反正等房子賣了以后再說吧，別哭，女兒!”靜之緊緊擁著女兒。

小文在醫院待了好一會才帶麗莎離去，兩人剛一走，靜之就聽到電話鈴聲響，趕忙拿起聽筒“哈羅”了一聲。

“是錢太太吧?我是南茜，給你賣房子的經紀人，恭喜你!恭喜你!”

“恭喜我?!”

“好消息，剛才有對教授夫婦看中你的房子，愿意照售價買下來，并且他們好欣賞你房里的布置，想另加四千元買所有的家具，我當了十幾年的經紀人，從沒見到如此好的買主。”

“連我的家具他們都要買?!”靜之說著淚就奪眶而出，剎那間她有種被連根拔起的感覺。

“是的，這對夫妻經濟條件很好，銀行貸款一定通過，只要你同意，房子就賣成了。錢太太，你覺得怎樣?”

“錢太太，你同意家具也一齊賣嗎？”

“——”靜之答不出話來，只一味低泣著。

“對不起，我實在不該現在馬上就催你作決定，錢太太，我明天下午再打電話給你。謝謝你，再見。”

放下電話聽筒，靜之擦了擦眼淚，走到病房窗前，抬頭只見天空又灰又暗，情不自禁地說道：

“維成，我們的房子賣成了，人家連家具都要，你說我們不都十只是個——過客——房子的——過——客嗎?你先走了，現在輪到我也——也得——搬一搬，了——出來——”說著說著她放聲哭了起來。

窗外冷風颼颼，更增蕭寒之意。過了秋末，冬天必會接踵而至。

(選自臺灣《一萬多個日子里的笑和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