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月的十一號,是李老太太既盼望又害怕的日子。
“從下個月起,我再也不管這檔子事兒了。你們年輕人的事,隨你們去折騰,我這個做娘的犯不上跟著膛渾水,弄得里外不是人。”昨晚上,振國和上幾個月一樣,等方月睡著了,才掩掩藏藏地把放著五千塊錢的信封交到母親手里時。李老太太就這么一邊嘆氣一邊擺著手嘟噥著。
振國什么也沒說,沉著臉在母親屋里坐了一陣,就起身回房去了。
第二天早上,兒子媳婦都寒著臉。餐桌上的兩杯牛奶全沒動,煎好的荷包蛋各剩了一個。
直等到聽見摩托車走遠了,李老太太才放下報紙,由屋里出來。拿著掃把的手,卻轉不動兒子臥房的門鈕。
又上鎖了。李老太太胸口一陣氣悶,才不過說了兩句,她倒做得絕,干脆把門給鎖了,倒像是防賊似的,趕明個兒怕不做上鐵門;這哪像是一家人,分明是拿我當外人看嘛!
想來心里就有氣。李老太太提著掃把踅回客廳,坐在沙發里想著。這個方月,仗著有身孕,成天翹著腿什么事都不做,下了班就往沙發上一躺,看報紙吃牛肉干;連碗筷都不幫著拿一下。上了桌不是嫌菜太咸,就是湯太油,皺著鼻子,筷子舉得高高的左挑右揀,把每盤菜都撥得七零八落。最叫李太太看不慣的是,她專趕著吃飯的時候干嘔,你這邊飯碗一端,她那頭準嘔得挖心瀝膽,弄得大家胃口全無。等振國連哄帶勸地把她扶到沙發里躺下,她又吵著胃里發酸,要吃點甜的壓壓,硬鬧著振國替她沖牛奶,拿蘇打餅干。看兒子給支使得團團轉,李老太太真是既憐又恨。這就叫報應,自作孽,怨不得誰。
打從方月進李家門后,李老太太盡管心里不愿意,表面上還是對她客客氣氣的,維持一個做婆婆的最佳風度。她愛怎么折騰振國,怎么撒嬌,老太太都睜一眼閉一眼懶得管,只要沒犯到她頭上,全當沒看見。前兩天,為了臥房太亂的事,她實在憋不住,就在晚上看電視的時候,好聲好氣地對歪在振國懷里的媳婦說:
“方月呀,早上起來,好歹也把床上被子疊疊,屋里衣服撿撿,打開窗門透透氣,我也好進去掃掃地什么的。”
當時媳婦臉色一沉,也不—說話,站起來就進屋去了。
兒子臉上訕訕的,想跟進去,又遲疑不決,硬挨了一會兒,還是站起來回房去了。
沒一會兒,只聽見臥室里傳出啜泣聲、講話聲,忽高忽低,也聽不出個所以然來,攪得李老太太心煩,索性關了電視,回房睡覺。
唉!這個方月也實在太沒個樣兒了,早晚有一天她會爬到我的頭上來的,該防著點呀!防?怎么個防法?這年頭,做父母的哪里管得了孩子的事,說不得、講不聽、勸不動,振國不就曾橫著眉,歪個嘴,一臉不耐煩地嚷著:
“媽,你就別管了。我自己的事自己會解決,你就別跟著瞎操心了。” “哼!說得倒輕松,不用我操心,那么這每個月一次送錢的事,為什么不自己去,還要我替你跑?”
“媽,你是知道方月她心眼小,平日里沒風沒浪的她就夠磨人的了,要是我親自送錢去,還不知道要鬧成個什么樣兒呢。求求你,就幫幫我吧!”
看看兒子那副窩囊相,又打躬,又作揖的樣子,真想給他兩耳光。當初逼人家玉如的那份狠勁都哪兒去了?當初只要肯聽媽一句,今天也不會落到這步田地。真是報應,報應啊!
收拾好屋子,李老太太灌滿了兩噴壺的水,走到頂樓陽臺上,去澆那些她心愛的花草。這些都是老伴生前一手栽培的。當初為了買這房子,還和老伴吵得紅了臉:老伴為了養花,執意要買四樓,她卻嫌上下不方便;兒子也向著爸爸,跟著起哄,說什么四樓空氣好、陽光足,又多了樓頂的陽臺。二對一的情況下,她只有讓步。等搬來之后,老伴請人搭上花棚,到市政局領取了許多花籽,和振國上河邊挖了兩大袋泥土,一心一意地種起盆花。一年不到,就把個陽臺調理得花團錦簇;倒像個空中花園。老伴死后,她卻承襲了他的習慣,每天都上來澆水,遇上心理不痛快的時候就上來坐坐,看看花。感覺上仿佛又回到往日的情景,那時候一家人多樣和,兒子孝順,媳婦賢慧,雖然兒子只是個副理,日子過得倒比現在愉快得多;如今爬上經理的位置,一個家卻讓他搞得烏煙瘴氣的。唉!要是老伴不死,振國也不敢這樣猖狂。哼!明知家里有我在,還把房門鎖上,簡直是氣人!待會兒我也去買把鎖,把通往陽臺的門鎖上。李老太太一邊澆花一邊在心里嘀咕著。
中午,李老太太下了碗面吃下,就和往常一樣準備午睡。
也不知是心里有事還是有氣,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好不容易熬到了三點。差不多了,可以準備走了,等車加上坐車總要一個多鐘頭,去晚了講不了兩句話又要急巴巴地往回趕。坐起來,穿上風衣,拿絲絹把頭發圍上,臨出門,還特別打開皮包,視線觸及那個白信封后,才小心地夾在腋下,鎖了大門,走下四樓。
由永和到新莊,一路上公車晃晃蕩蕩,搖得李老太太全身不舒服。真是老啰,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到如今福沒享到,卻還要為兒子的事奔波,唉!真是勞碌命。
電鈴按了許久,才由對講機里傳出稚嫩的童音。
“找誰?”
“小如,是奶奶,快開門。”
爬上三樓,還沒等站穩,一個穿著小學制服的小孩就已撲進老太太懷里,一迭聲地喊著:“奶奶,奶奶!”
李老太太臉上的倦容迅速褪下,愉悅的笑擠滿了每一條皺紋之中。牽起小女孩的手,笑瞇瞇地說著:
“小如,來,讓奶奶進去。”
“奶奶,坐。”小如拉著李老太太的手,在屋里一張陳舊的黑皮沙發上坐了下來,立即又彈了起來說:“奶奶,我給您倒茶。”
“小如,不用客氣,奶奶不渴。”李老太太將孫女拉近自己身邊,托起孩子的臉,左瞧右看了老半天。
“好像又瘦了點呢,是不是功課太多了?”
“才沒有哪,人家才一年級。媽媽說我正在長高呢。”
“哦。你媽呢?”
“還沒回來。”
“就你一個人在家?”
“房東太太在睡覺。”小如指了指右邊一扇緊閉的房門說著。
“你媽媽她——還在那家工廠里做事啊?”
女孩點點頭,一抹寂寞的陰影爬上她的眼睛,不覺拱進李老太太懷里。
“奶奶,我好想你,好想你耶!”
“小如,奶奶也想你。”李老太太鼻頭一酸,把孩子摟得緊緊的。祖孫倆就這么偎了好一會兒。之后,李老太太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說;
“你看,差點給忘了。看看奶奶給你帶什么來了。”
“哇!是巧克力,還有牛奶糖,這么多!都是我最愛吃的。”女孩高興地捧糖在手里,兩個大眼睛里溢滿了歡欣之情。“謝謝奶奶,謝謝奶奶。”
“乖,快吃吧。”
李老太太的視線由孫女臉上移開,在狹隘的客廳里逡巡著。
這是間二十坪左右的公寓,房東太太以三千元租了下來,再以一千元分租一間給玉如母女,價錢雖然貴了點,倒也有不少方便之處。客餐廳廚浴都共用,最主要的是房東太太不上班,平日里對小如也有個照應。
也不知是房子太老,還是住的人沒好好整理,從進門起就顯得灰敗陰暗,藍色的塑膠地板,大半都磨得發白;一套黑皮沙發,像開膛剖肚的魚,露出里面的五臟六腑;印著金花的墻上,掛著一張東洋美女月歷,看久了讓人兩眼發昏;墻角、桌子上下,到處堆著雜七雜八的什物,十六時黑白電視機上的那瓶塑膠花,變成黑污污的一團,午后的陽光,寂寞地落在看不清顏色的花瓣上。
這個地方,唉!真是……李老太太深深嘆了口氣,無奈地搖搖頭。
這時,大門“呀”地一聲推了開來,門口一個三十歲左右細高的女人,背著光站著。
正低頭吃糖,的女孩子,一下子跳過去高聲喊著:“媽媽,奶奶來了,還帶好多糖給我耶。”
女人疲倦的嘴往兩邊扯了一下,囁嚅地在喉嚨里喊了一聲:“奶——奶。”
“玉如,你回來啦?坐,坐啊。”
女人在長沙發另一端坐下,垂著的眼睛盯著自己拖鞋上的裂口。
“我來給你們送錢。”李老太太將信封擱在茶幾上。就著屋外的余光打量著女人。
“怎么你像又瘦了些?”
“我——沒有。”女人兩只手擰著手絹,聲音低得像囈語,頭幾乎垂到了胸口。
“是不是工廠的事太累了?”李老太太看女人沒接腔,就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看你還是把那個事辭了,這樣早出晚歸的一個月,也拿不到幾個錢,我會叫振國以后多拿點錢給你們,也省得你這樣辛苦。”
“哦,媽,不用,真的不用。”女人猛地揚起臉,急促地拒絕著,仿佛她已經被辭退了一樣。之后,臉上泛起陣陣紅暈,似乎為那句突然沖出口的稱謂。咽了下口水,她又垂下眼皮,低聲說著:“我是說,閑著也是閑著,有點事做也好打發時間。奶奶。”
“可是,自己的身子也要緊哪。”李老太太心頭涌起一陣酸楚,連聲音也低了下來。“那女工的事,哪是你做的?”
女人沉默不語。暮秋的陽光,閃爍在她頭頂的幾撮白發上。
李老太太深深嘆了一口氣,緩緩地搖了搖頭,一股子凄涼的感覺充塞在心頭,就如同室內沉悶的空氣,壓迫著她。
真是作孽,也不知振國身上的哪根筋不對,會迷上方月那女人。真看不出她哪點比玉如好,除了年輕之外,兒子大概是被她的狐媚給迷住了。從沒見過兒子兇成那個樣子,齜牙咧嘴地吵著要和玉如離婚,也只有玉如這種軟性子的人,不吵不鬧地就簽了字。其實玉如的心,老太太當然明白,可憐她娘家沒人,又吵不過振國。唉!
真是命苦。李老太太原以為振國會把孫女留下,未曾想方月抵死不肯,硬逼振國把孩子給她媽。這個女人的心也真狠。振國說她以前當過演員,還上過電視,李老太太可從來沒看過,倒是撒起潑來比電視上的演員還兇。好幾次,她想發發狠,讓他們搬出去自己過,省得嘔氣。再一想一個孤老太婆孤零零的過那種沒個盼頭的日子,又不免心寒,滾在嘴邊的話,也就咽了回去。唉!誰叫我就生這么一個兒子呢。
“奶奶,”小如推著李老太太的身子,嘟起小嘴說著,“爸爸為什么不來看我們?”
“這……”李老太太一臉尷尬,支吾地說不出話來。
“小如,不許亂講話。到屋里去寫功課。”女人眉心緊蹙,臉上沮喪的成分高過怒意。
“我不要嘛!人家要在這里和奶奶說話。”
“小如乖,進屋去寫功課,聽媽媽的話。”李老太太溫柔地伸出手,將兩張百元大鈔放進孫女手里,柔聲地說:“留著自己買糖吃,奶奶有話要跟你媽講。”
“玉如,”看著女孩走進房里去,李老太太清清喉嚨,認真地說:“這些話我本不該講的,可是,憋在心里又實在難受。想來咱們好歹也婆媳一場,這些年又處得情同母女,你說是不是?”
女人低頭沉默不語,只見睫毛不停地眨著。
“我說了你可別見外啊,玉如,你也該為自己打算打算,遇到合適的就——要是你帶著孩子不方便,就把她交給我。別太死心眼了。”
一滴眼淚沿著女人蒼白的臉滑下,落在她深藍色的裙子上。“玉如,”李老太太頓住,溫柔地、歉疚地望向坐在另一端的女人,心里漾著酸楚。
只見她淚如泉涌,細瘦的肩不停地上下抽動,一只手捂著嘴,避免哭出聲來。
李老太太覺得自己眼睛也是熱辣辣的,站起身,走向女人,拍撫著她的肩膀。過了一兩分鐘,女人終于鎮定下來,她拭去眼淚,安靜地說著:
“我知道,奶奶,我知道。”
李老太太站了一會兒,低頭瞥見腕上的表,喲!這么快就五點半了。
“我該走了。”她想著就走向里間,朝正趴在桌上寫功課的孫女說:
“小如,奶奶要走了。”
“奶奶,”女孩迅速地放下鉛筆,湊近李老太太身邊,壓低了嗓子說:“我跟你講一句話,你不要告訴媽媽哦。”圓眼睛骨碌碌地向門外探了幾眼,之后,咬著李老太太的耳朵說:“你回去告訴爸爸,小如好想他。”
一陣熱辣辣的刺痛逼得李老太太睜不開眼睛,她一把抱著小孫女,哽咽地呢喃著:“奶奶記得,奶奶記得。”
走下樓梯,外面變得慘慘淡淡的一團灰,一陣風卷起了滿臉灰沙。李老太太拉了拉風衣領子,加快腳步往公車站牌走去。下個月我決定不來了,我再也不管這檔子事了,真的,再也不管了。
(選自臺灣《愛的組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