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雅蘭
1972年生,臺灣東吳中文系畢業。
曾從事傳播公司企劃工作、雜志社采訪編輯,現為“紫石作坊”文字編輯。
她擅長掌握流行的情緒,捏塑人生,卻也常被自己難倒;
她擅長復制歡愉的場景,逸出真實的邊界,虛構一則秘密的溫暖。
除了羅列與搜集來自四面八方的心情,在文字的國度里,她是有溫度的精靈。
曾獲得東吳“雙溪文學獎小說創作”第二名。
出版作品有長篇小說:《我們的顏色》、《遙遠的婚禮》,以及旅游筆記書《滑行城市——香港》。
布先生·天空之城
當了幾十年的公務員,
老實的布先生竟在自家頂樓加蓋上,
明目張膽地藏嬌起來了!
“碰!”一聲巨響。
一個不明物體從天而降,直接摔在大街的正中心,引起眾人圍觀。
“唉唷!嚇死人了!”
“幸好我晚來一步,否則就砸在我頭上了。”
“恐怖喔……這東西是從誰家掉下來的呀?”
在議論紛紛之中,布先生穿著短褲快跑下樓,沖進人墻:“對不起,對不起,這是我的盆栽。”
他蹲在路上,專心地清理起滿地的泥土與碎片。
我們抬頭看著布先生住的四樓,這時才猛然發現,曾幾何時,四層樓的公寓已經長高成為六樓了。
當了幾十年的公務員,布先生終于在去年六月退休。他是個相當熱情好客的人,家里頭總是不時聚滿了朋友、親戚,退休之后,拜訪的人更是絡繹不絕。
從去年六月起,我們便開始看著布先生忙進忙出的,一個人氣喘吁吁地扛著一包包重達二十多公斤的泥土,從一樓跑上四樓,不停地重復著。
直到有一天,布先生來敲我家的門:“這是我種的青菜。”他黝黑的臉露出滿足的笑容,將多日的成果一一送出。
從那天之后,我們才明白布先生整天在樓上做什么。
接著布先生搬運的東西改變了。
“來,來……你搬那一角,對,轉個彎,好……抬起來。”布先生找來了附近的幾個朋友,一起扛著半個人高的玻璃水族箱上樓。
四個男人滿身大汗,仍很難移動如此巨大的水族箱。好不容易才勉強搬上樓。
“布先生,你到底在樓上做什么?”當布先生扛著木板和水管,走過麗子的面前,她終于忍不住問。
“沒什么啦!只是整理一下頂樓。”布先生開朗的說著。
我們和布先生住在同一棟樓,這附近的房子隔音并不太好,有時夫妻吵架時只要聲量大些,隔壁馬上就聽得出兩人的爭執點在哪里。
布先生在樓上敲敲打打的聲音,自然而然也就不時傳入我們的耳里。
“叩,叩,叩。”是錘子與鐵釘的撞擊聲。
“登登……登登……”布先生正在鉆孔。
“吱吱,吱吱,吱……”換電鋸上場。
“小靜,你爸爸好忙唷!”在樓梯間遇到布先生的女兒時,我忍不住問了起來。
“他在蓋房子。”小靜一副見怪不怪的表情。
“你家不是早已加蓋了頂樓?”我很詫異。
“誰曉得他在想什么,沒事搬了那么大的魚缸上樓,盡養些自己從溪邊釣回來的魚,灰灰土土的,一點也不好看。”小靜說,“沒想到買了只金魚放進魚缸,卻被那些可惡的丑魚咬得渾身是傷!”
“他還在種菜嗎?”我問小靜。
“種啊!小黃瓜、辣椒、小白菜……甚至連苦瓜也種。”小靜念了一大串蔬菜的名字,“我媽總是說,他連一些臟花野草也種得津津有味,只要會發芽的他都喜歡。”
“那么小的地方,怎么可能種這么多東西?”我覺得不可思議。
“奇怪的是,我爸就是有辦法找到空間。”小靜想了想,似乎也佩服起自己的爸爸。
對于布先生蓋房子的事,我開始產生了興趣,每次回家時,我總不自覺地抬頭,看著樓頂上的風光逐漸改變。
一天,我突然看到屋頂的高處圍起了籬笆,就像鄉下農家一樣。
籬笆上頭盤了些青綠色的爬藤植物,整棟樓頓時可愛了起來。
沒多久,灰撲撲的圍墻上已擺滿著一箱一箱鮮橘色的長型盆子,綠色的嫩葉仿佛在一夜之間長出來,鋪蓋了整個圍墻。
我暗自贊嘆布先生想出來的點子。
忙碌而充滿活力的工程持續進行著,光是聽到聲音就曉得。
由于好奇心驅使,我走上了樓頂頂樓的木門并沒鎖起來,很可能布先生是為了方便進出。
巨型的魚缸就放在入口處,果然真如小靜所說的,魚缸里的擺設及游動其間的魚,簡直就是郊區溪流的縮影。
我又聽到布先生鋸木頭的聲音,卻找不到人,找了一會兒,才發現一個通往屋頂的樓梯。
不知布先生從哪里弄來這么個樓梯,白鐵般的質材,每一個踏板接觸點,都焊接得完美無瑕。
樓梯相當陡斜,我一步步走了上去。
在頂樓加蓋之上,我應該算是爬上了六樓。入口處稍嫌低矮了些,但再往里頭走便可以直來直往,不必縮著頭彎下腰。
閣樓般的小屋就這么地“長”在屋頂上,四周的柱子以及橫梁,早被布先生漆成寶藍色,其余的墻面則保持純白。典型的地中海風格。
我看到一個賣力的身影,正在外頭的小空地上揮汗工作。
如果沒有這個小屋,此時的我們,應該都算是站在空中。
“布先生。”我叫了他一聲。
“咦!你怎么上來了?”布先生停下手邊的工作,擦拭身上的汗水。
“聽小靜說你在蓋房子,我覺得很新鮮,所以上來看看。”
“沒什么特別的,只是隨便動動手,時間過得比較快。”布先生雖然有些不好意思,但卻又忍不住流露些許的得意。
“哇,這里可以看得很遠耶!”我走到水塔旁,發現自己所站的位子是附近最高點。“還有側門。”閣樓的右手邊有一個小門,打開后又看到一排排還在成長中的青菜。
“這個門是專門看飛機的,你看……”布先生指著前方低空飛行的客機,“晚上看更美,整個天空都微微發亮。”
他閉起了眼睛,仿佛在享受那不遠處,飛機行經過后的燈火軌跡。
氣流被偌大的機器擾亂了,黝暗的天際傳來一陣陣風的呼聲。
布先生安適地待在他的世界里。
我忽然注意到橫柱上,懸著個隨風晃動的喂鳥器。
上頭放了一把米。
“這也是自己做的嗎?”我打開注入米的木片,仔細研究著。
“是呀!”布先生拿著小圓鍬,繼續先前的工作。
“鳥會飛下來吃嗎?”我問。
“剛開始當然不可能,只要有耐心……現在它們就會天天來了。”低著頭賣力松土的布先生,額頭冒出了許多汗。
難怪,我總算明白為何每天早晨,整座公寓總是莫名地彌漫著各種鳥聲……
“布先生,你以前是學什么的?”看到他木工、園藝樣樣精通,我忍不住好奇地問他。
“農業學校畢業的。”布先生有些遺憾,“如果不是家里沒錢,我還想再念到大學。”
夏天午后的風從窗口吹進來,時間開始變得悠長,我和布先生一起坐著欣賞每戶人家的樓頂。
布先生從口袋里掏出一支煙,緩慢地抽著,垂下的手掌不停地撫摸著正坐著的凳子:“你看這個長板凳,在我們小時候的故鄉是很好用的:寫功課、睡午覺、吃飯,都在同一張凳子上。”
“這我聽說過。”我笑著回應他。
我還聽說過,布先生年輕時一個人從鄉下來到城市,努力工作只為寄錢回家給他大哥,兩人說好了要一起完成生活的夢想。
家里很窮,兄弟兩人湊了些錢,買幾只雞,蓋了個小雞場。年輕的布先生總是在深夜躺在床上,估量著何時才能讓雞場更有規模,養了雞,生了蛋,收入就源源不絕地來了。
“大哥,我想到城市里找工作,我們才能再多買些飼料,多買些雞。”年輕的布先生要他大哥留在家鄉,專心照顧那些雞。
“剛來到城市里,身上一塊錢也沒有,原本要投靠臺北的堂哥,不巧遇上他們夫妻吵架,只好又走了出來。”布先生回想著過去。
他也曾經替別人種田。在下著大雷雨的午后,不小心脫落的電線掉進了水田里,布先生因此而受到電擊:也曾經在建造療養院的初期,挑了一年的磚塊。
“什么都不去想,就只想寄錢回家。”布先生滿腦子都是那群雞。
布先生出來很久,家里的雞也從五六只增加到上百,最后竟有上千只。
他找到了一份長期的工作,也結了婚,知道不太可能再回到故鄉定居,于是布先生告訴他大哥:“那個雞場,就全給你了。”
什么財產他都不求,只要還有個故鄉可以回去,這就夠了。
布先生看著遠方,仿佛在想著什么。
聽說,布先生的大哥最后不聲不響地,連祖屋也占為己有。
回到故鄉的布先生,已成為一個遠地來探訪的客人。漸漸可以感覺到大哥對他的態度,那些房舍、雞寮以及田地都逐漸陌生。
還有那偌大的庭院,種滿杜鵑、茶花,成群的麻雀定時飛落……
“都是你啦!”布太太偶爾想起,總是憤憤不平,“一心一意就只想拿錢回去,連我們買房子的錢你也想動,現在呢,你得到什么?”
“爸,你不是說我們在鄉下有自己的地,可以在那里蓋房子,種菜,有空的時候,還可以回去度假嗎?小靜也曾經一再地問他。
布先生被質問得啞口無言。
在旁人的建議下,布先生找出了他大哥偽造的文件,回鄉找了一群調解委員。
“你可以考慮看看要不要私下和解,把該你的都要回來。”調解委員判定布先生有權取回他的土地,“不然的話你大哥可能要坐牢。”
布先生很清楚,如果不提出正式控告,依照大哥的為人,這件事自然會不了了之,提出了控告,結果又不是他所愿意見到的。
“算了,就當作沒有這個家吧。”布先生作出了決定:失去了親人原有的情誼,那些地就算討得回來,也不再是以前的家了。
他只在每年的清明節到祖先墳上掃墓祭拜,至于從小長大的祖屋,布先生則刻意繞路避開。
“你想不想看看樓上的花房?”忽然,布先生轉過頭雀躍地對我說。
“樓上?這里難道不是最高的嗎?”建立在加蓋樓頂上的小閣樓已令我驚訝萬分,沒想到閣樓之上竟還有一個花房。
我探出頭往外看,果然還有個簡便梯子直通天花板。
我攀爬上去,看到整個花房被黑紗罩住,里頭全是各個品種的蘭花,這又是另一個全新的世界。
從我所站的地方看下去,每一個菜圃都清清楚楚。就連傾斜的屋檐上,都被擺放了一盆盆茉莉花。我問布先生:“如果臺風來了,會不會把整個閣樓連同花房都吹跑了?”
“不會的,我蓋過房子,相信我。”布先生肯定地回答。
雖然他這么說,我還是抱持著懷疑的態度,想起前幾天墜落的盆栽,還是忍不住提醒他。
“你有沒有吃過我種的菜?”布先生興奮地問我。
“當然有啦!”我還記得那甘甜的滋味。
“這次換地瓜葉如何?”布先生迅速地走下樓梯,轉到頂樓后頭抓了幾把下來:“這可是不灑農藥的蔬菜。”
原來,布先生自己用辣椒水調制成殺蟲劑,幾乎沒有一只小蟲可以在上頭存活。難怪他手上一大把翠綠的葉子,竟然一個小洞也沒有,完好光潔。
“如果喜歡,再跟我說,這個樓頂四季都產蔬菜。”布先生大方地說著,隨即一副警告的語氣:“不過,你可千萬不要自己上來摘唷!”
“不,不,我不會這么做的。”我緊張地搖搖手,心想這個布先生的情緒變化也未免太快了點。
“哈哈,哈哈……”他忽然大笑起來,“不是我小氣,是你們不知道我什么時候灑肥料。”
“肥料?”我不懂他說的話。
“上次小靜的姑姑沒問過我,就自己摘了一大把青菜,結果那天晚上他們全家吃著青菜時,都覺得味道怪怪的,似乎有股尿騷味。”布先生神秘,說:“因為我前天才灑了‘天然肥料’啊!”
原來灑了肥料后,要等到一個星期才能采收,從布先生身上,我又多知道了一些事。
一陣強風突然吹過來,我和布先生同時瞇起了眼。
“碰!”又傳來一聲巨響。
樓下傳來吆喝聲:“喂!布先生,你嘛幫幫忙……盆栽也不放好一點!”
“對不起,對不起……”布先生對著下頭的人頻頻抱歉,即刻逃也似的下樓,連鞋子也來不及穿。
只留我一個人在這奇特的閣樓空間。
隨手搭建起來的一個地方,對布先生而言代表什么呢?我總覺得他似乎在這個空中閣樓里,找到了他當初失落的東西。
他當初理應擁有一整座莊園任他栽種耕耘的,后來卻失去了。如今,他替自己找到了一個出口,在四樓頂上創造了一個屬于他自己的天空之城。
布先生已將他年輕時聽到的鳥聲,引到現在所定居的城市。
泥土的觸感,栽種、收獲時的興奮,經歷過遙遠的歲月再次體會到。
我想,他是快樂的。
回家的銀項鏈
我叫依達。住在臺北市××街22號3樓。
家里電話(02)3736666。
如果我迷路了,請和我媽媽聯絡……
我和依達在十六歲以前,讀同一所學校,住在同一條街上。
每天早上,我準時爬上三樓敲她們家的門,那時依達的媽媽便會笑瞇瞇地將依達送出門,再遞給我們一人一份三明治早餐。
“下課要直接回家喔!”依達的媽媽總是這么交代。
“如果沒迷路的話。”依達裝出不負責任的表情。
“你不是有手鏈嗎?”她笑著瞪了依達一眼,“這下再也找不到借口啰!
“手鏈?”我被她們母女給搞迷糊了。
依達把手舉高,亮出手腕上的銀鎖片,神秘且興奮地看著我:“這是我昨天在媽媽衣柜里發現的,是我小時候戴的。”
我湊近一看,發現銀鎖片上頭刻著幾行字:
我叫依達。
住在臺北市××街×號3樓。
家里電話(02)3736666。
如果我迷路了,請和我媽媽聯絡。
“小時候依達老是亂跑,怕她有一天走失了,所以我和依達的爸爸就到銀樓,替她刻了這條手鏈。”依達的媽媽解釋。
提起了往事,依達的媽媽眼里充滿著幸福的光采。
她真是個漂亮的媽媽,總是將頭發梳得既整齊又柔美,可能因為身材高挑,穿起洋裝特別有味道。
“她現在都已經這么大了,還需要戴嗎?”我扯扯依達的鏈子。
依達不服氣地把手縮回去:“就只是紀念嘛!把兩三歲的東西戴在身邊,很有感覺的。”
“好了,好了!你們上課快來不及了,我也得趕去工廠。”依達的媽媽催促我們。
由于只有依達一個女兒,依達的媽媽希望能給她最完整的照顧,便專心當起家庭主婦,只是依達的爸爸是個公務員,薪水雖然固定卻總是有限,依達的媽媽便到工廠搬些東西回來,做家庭代工。
這一次的貨品是各種顏色的珠子,直徑不到0?郾1cm,必須用線串連起來,成為一條繽紛的彩石項鏈。
我怎么知道呢?
因為整條街的太太們都分配到了這些賺錢的機會,包括我媽媽。
依達的媽媽很會開發這種代工的工作,她也不吝惜地將這些機會介紹給大家,就像個代工頭頭一樣,將工作逐一分送給需要錢的家庭。
她就是有辦法可以在上一批貨即將結束的同時,又找到下一批貨。
“帶些寶石項鏈回去吧!聽說這在外面賣得很貴。”
“這里有幾十條圍巾,你們隨便挑吧!”
依達的媽媽有時會留下一些成品,送給來到家里的親戚朋友,當作禮物。
“依達的媽媽,我看下一任干脆選你當鄰長好了。”麗子看到她那么活躍,忍不住提議。
“不要不要,我才沒那種本事。”依達的媽媽推辭。
“誰說你沒本事?你雖然是個家庭主婦,可是東鉆西找的,一個月賺的錢比一個出去上班的人還多,不時還替我們這些鄰居找賺錢的門路。”麗子口無遮攔,忘了依達的爸爸也在場。
“你千萬不要這么說。”依達的媽媽笑著說,“我賺的是力氣錢,他們坐辦公室賺的是腦筋錢,沒得比較。”
“依達的爸爸,你真是娶到個好老婆。”麗子聽出了依達太太在替他先生辯解,馬上堆起笑臉順勢說話。
依達的爸爸坐在角落里,安靜地寫著他的書法,無視于一群女人的熱烈討論。這種情況,他早已司空見慣。
“可以啦!你那么熱心。”曾經受過她幫忙的梅太太也開始在一旁助陣。
梅太太一共生了十二個小孩,每一個幾乎只相差一歲,依達的媽媽第一次送貨到她家時,看著二十多坪的房子,竟塞了這么多孩子,嚇了一大跳。
“你怎么會生這么多孩子?”依達的媽媽環顧四周,發現他們的生活環境相當惡劣。
“還不是我先生喜歡捻花惹草,所以,我就生一堆孩子,累死他。”梅太太憤憤地說。
“我看,先被拖垮的人不會是你先生,而是你。”
依達的媽媽替梅太太將桌上吃剩的一大鍋魯肉放進冰箱,轉頭問她:“這么多孩子,煮起來一定很不容易。”
“還好啦!就像剛才你看到的,煮一兩樣大鍋菜,全家一起吃,湯就不用煮了,要是口渴,就自己去喝開水。”梅太太很自然地回答。
“養孩子是容易,可是教起來卻很難,這樣下去對小孩子不好。”依達的媽勸起梅太太。
“我也想過這個問題,所以正在考慮,要不要將幾個年紀較小的送給人家養。”梅太太低頭,輕輕地撫摸肚皮。“還有這一個。”
“什么!”依達的媽媽驚訝地看著她:“你又有了?”
“嗯。”梅太太點頭。
“算了,我看可不可以替你找找好人家。”看到梅家的情況,依達的媽媽忍不住插手幫忙。
“那些孩子現在的環境都不錯,又有人疼。”梅太太提起這件事,心里就感動得不得了。
就是這樣的個性,使得依達的媽媽在街上相當受歡迎。
之后的幾年,我和依達各自讀了不同的學校,有了不同的工作。我留在臺北,而依達則到中部教書,彼此之間,見面的次數少,到她們家的機會更少,只是偶爾走在街上,還會遇到依達的媽媽。
那天早上,我正在賣菜胡須的攤子前,專注地挑選幾塊黑亮仙草,準備回家做些冰品。
“早啊!”胡須對著我后頭精力十足地大喊,“今天想買什么?”
我不經意地轉過頭去,發現后頭站的竟是依達的媽媽。
“伯母……好久不見了。”我高興地和她打招呼。
“嗯……”不知道為什么,依達的媽媽露出迷惘的眼神,似乎有點心不在焉。
“高麗菜不錯喔!從梨山下來的。”胡須打斷了我和她的談話。
“今天要煮什么才好呢?”依達的媽媽根本無視我的存在,回應胡須。
我覺得有些沮喪,不過才幾個月沒碰面,怎么就忘了呢?
站在她的身邊,我再次看看依達的媽媽,雖然雍容的氣質仍在,卻仿佛失落了些什么。
我一時還看不出來。
依達的媽媽站了一會兒,每種菜都看了一遍,卻始終下不了決定,于是帶著抱歉的笑臉看著胡須:“我再想想好了,待會兒再來。”
她轉頭離開,走向前頭賣女裝的攤子。
“還要想!來來回回的,她已經考慮了兩個小時了。”胡須喃喃自語。
“她剛剛來過嗎?”我忍不住問胡須。
“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她在這個市場里頭,已經繞了好幾個小時,卻又什么也沒買。”胡須摸摸他禿禿的頭頂。
我想起她方才掛在手臂上、空無一物的購物袋,心里有股不安。
短短的街道,不到半小時就可以逛完的攤子,依達的媽媽在胡須說完之后,又折回來,她的臉上逐漸堆積起無助的表情。
她緩緩地走到豬肉菊攤前,我也跟了上去,依達的媽媽仍沒認出我,只看到她不好意思地問豬肉菊:“我想問一下,你們,你們知道我家在哪里嗎?”
依達的媽媽話一出口,眼淚就流了下來。
“依達的媽媽,你是不是在跟我開玩笑!你們在這條街上已經住了二三十年,怎么會跑來問我,你家在哪里?”豬肉菊大聲說著。
旁邊買菜的太太們,聽到豬肉菊的聲音,無不停下來瞧瞧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我忘了怎么回家……”依達的媽媽終于委屈地哭了起來。
“依達的媽媽,你是怎么了?”豬肉菊收斂起玩笑的神情,從攤子后面跑出來。
此時,賣菜的胡須也聞聲而至:“我一早就覺得她不太對勁,都快中午了,她還在市場走過來,走過去。”
“伯母,我送你回去好嗎?”我拍拍她抽泣的肩頭,小聲地問著。
“我看,我還是打個電話給依達的爸爸。”胡須拿起腰上的行動電話。
大家都圍著依達的媽媽,沒有人知道,一向獨立樂觀的她,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沒多久,依達的爸爸穿著一件短褲,從樓上匆匆下來。
“你怎么自己跑出來了?”依達的爸爸摟住她,溫柔地問:“有沒有嚇到?”
依達媽媽靠在他懷里,緩緩抬起哭泣的臉:“我忘了怎么回家……”
“沒關系,沒關系,我來了,我來帶你回家。”依達爸爸接過她手上的菜籃,牽起依達媽媽的手。
“可是……我還沒買菜。”依達的媽媽似乎正常了一些。
“那……”依達爸爸口氣和緩地:“我陪你買,買完再回家。”
依達的媽媽像個小孩子,高興地點著頭。
街上的人都知道,依達的爸爸向來就是隱藏在自己太太身后的男人,平常家里的事都交由依達媽媽做主,什么事也不過問。
“奇怪,他們夫妻怎么顛倒過來了?”聞風而至的麗子,看到這一幕幾乎不敢相信。
“依達的爸爸變了!”胡須的禿頭都快被他自己抓紅了。
“是呀!開始有一家之主的樣子。”一旁有人接話。
“你太太到底怎么了?”豬肉菊問依達的爸爸。
他有些為難,似乎不知該從何說起,吞吞吐吐地:“醫生是說,她得了老年癡呆癥。”
“什么!才五十幾歲的人,怎么可能生這種老人病?”豬肉菊那張大嗓門,引來更多圍觀的人。
“這樣很危險耶,哪一天不見了就真的很麻煩。”
“是不是像電視新聞里面,一群怪怪的老人說:‘我想要回家。’那種失憶癥喔?
“哎呀!不知道就不要裝博士,失憶癥和老人癡呆不一樣……”
“還不都是忘記所有的事,有什么不同?”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為了依達的媽媽爭得面紅耳赤。
“依達知道嗎?”我問依達的爸爸。
“我還沒告訴她,我們不希望她在外面一邊工作,一邊還要擔心家里。”他淺淺地笑著,帶著些許蒼老及無力。
此刻的我忽然發現,身邊這些從小到大,看著他們來來往往的鄰居,其實都已不再年輕。
我轉頭看著每一個我所認識的人。
年輕時總披著長發的麗子,早在五年前就燙起一頭毛線般的卷發;結婚七年的雜貨店老板,從俊俏的美少年,變成小腹微凸的中年男人;阿九,幾年前還烏亮烏亮的頭發,如今已逐漸花白;原本纖瘦玲瓏的豬肉菊,而今身上也堆了一層欲墜的余肉。
我感覺到某種東西正在流逝。
“還是得告訴依達的。”收回環顧的眼神,我對依達的爸爸說:“這種事一看就知道不對勁。”
“快要放暑假了,等到依達回來,我再好好跟她說。”依達的爸爸也知道這一天終要面對。
當我再次看到依達的媽媽,已經是一個星期后的事,那時她已不再孤單單地,一個人走在街上;陪著她的,是依達。
“還好嗎?”我走上前。
雖然很久沒和依達聯絡,卻仍然相當熟悉,她一看到我,馬上興奮地沖了過來:“好久不見了,真的,好久了。”
她拉著我的手,不禁感嘆起來。
“你媽媽的事,應該全都知道了吧?”我問依達。
她點點頭,拉拉媽媽的手:“她的情況,時好時壞。現在想想,覺得自己真不該……”
我聽不懂她的意思。
“前幾天我陪她去廟里拜拜,那個地方平常都是媽媽帶我去的,所以總是懶得記公車站牌和路線,結果那一天,我們坐過站了……”
依達的媽媽下車后,帶著依達往回走,一路上不停地跟她道歉:“好像超過了一點點,不是很遠,我們走走看好不好?”
就這樣,依達跟著媽媽一站站回溯,花了半小時,才找到目的地。
“媽,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常常忘了下車,然后又回頭找站牌?”依達知道媽媽每個禮拜都會去廟里。
依達的媽媽像做錯事的小孩,無辜地點頭承認。
看著媽媽滿身大汗,依達心里相當難過,一向精明而優雅的母親,如今經過一番折騰,頭發已有些凌亂,眼神則透露著擔心與憂傷。
忽然之間,依達覺得很對不起自己的母親:“你知道嗎?我上一次回家時,她就已經不對勁了,我卻沒有注意。”
要不是和媽媽一起坐上公車,依達永遠都不知道,母親在生活上所遭受的不便和困難。
看著她們母女,我又想起了當年和依達的對話。
“依達,我覺得你媽媽真的很厲害耶!既會打扮,又會賺錢!”曾經,在前往學校的公車上,我們喋喋不休地聊著。
“你一定不相信我們家其實沒有什么錢。”依達告訴我。
“怎么可能?”想起依達媽媽身上的衣服與氣質,誰也不會相信。
“我也是后來才知道。”依達說,“前天,我想跟媽媽拿畢業旅行的費用,她翻開皮包,跟我說‘好!’之后,就獨自一個人走下樓梯。”依達從來就不清楚家里的經濟狀況。
“她出去做什么?”我問依達。
“媽媽回來的時候,什么話都沒說,只是扛著好幾袋未處理的檳榔回家。”
曾經聽依達說過,剪檳榔是所有手工里頭最好賺的,一袋就有一千顆檳榔,剪完一袋馬上可以賺進一百二十元。依達的媽媽剪檳榔的功夫相當純熟,一小時一袋,一天最多時可以工作十小時。
“我后來偷偷翻開她的皮包,發現里面只剩下一百元。”依達說起這段故事時,眼睛開始泛紅。
“這次的畢業旅行,每個人需要交六千塊。”我試著將每一袋檳榔換算成旅行費用:“你媽媽得剪一個星期才行。”
之后,每當我看到依達的媽媽,總會記起她在我們畢業旅行之前的身影,一個人坐在小凳子上,用整整一個星期的時間,默默地剪著檳榔。
整條街上的人都已經知道依達家里的事。
“可憐唷!依達的媽媽是那么好的一個人。”
“是呀!我孩子生病沒錢看醫生,她還塞錢給我。”梅太太總是想起以前。
雖然,依達的媽媽仍常常會在家人不注意時,自己走了出去,忘了如何回家。但是無論她走在街上的任何一個角落,只要她問一聲,鄰居們自然會將她安全地送回家。
有時候甚至還會有人征詢她的意見:“依達的媽媽,現在想不想回去?”如果她搖搖頭,鄰居就會讓她在街上多散步些時間。
只要在街上,依達的媽媽就是安全的。
暑假即將結束,依達就要回到中部上課,她在臨走的那個早上,到市場上跟大伙一個個致謝:“再一個學期,我就會調回臺北。這一段時間,還要請各位多多照顧我媽媽。”
傍晚,依達的媽媽又自己一個人出來散步了,站在一旁的我忽然發現,依達媽媽的脖子上,多了一條銀項鏈,上頭寫著:
我是依達的媽媽。
住在臺北市××街22號3樓。
家里電話(02)3736666。
如果我迷路了,請和依達聯絡。
小實先生與他的面攤
“小實先生究竟什么時候會被他老婆殺了?”
竟成了左鄰右舍嚴密注意的事情……
清晨五點,街上忽然彌漫起一陣大霧。
灰藍色的街道飄浮著一絲絲的白色氣體,隱隱約約可以看到已經有人開始工作。
在此之前,這里終于有了數小時難得寧靜的夜晚。
小實先生坐在還未開張的面攤后,抬頭望著前方,神情和他大哥一樣,茫然呆滯。那是酒精中毒的人最后會有的表情,小實先生的大哥在三年多前,就因此而過世。
在最后那一段時間,小實先生的大哥也是坐在同一個位子。
小實先生將近四十歲,有一個太太、三個小孩、一只狗,以及一個面攤,外加嚴重酗酒的習慣。
每天深夜,住在樓上的我們,都可以聽見他對家人咆哮的聲音。
但是,昨天卻出奇地安靜。
“爸!”小實先生的二兒子揉揉惺忪的眼睛,發現他爸爸整晚都待在外頭。
除了二兒子,會理睬他的,也只有大兒子維維了。
維維是先天性的腦性麻痹,走起路來,搖搖晃晃。鄰居們不知道從哪里聽來的,就說當初小實先生在太太懷孕時買了只小猴子,平常就讓它在床上床下跳著玩,等到大兒子生下來,發現無論長相、動作都和小猴子幾乎一樣。
看著躺在床上的大兒子,小實先生不由得從心底顫栗起來。從那時候開始,小實先生開始酗酒。
“出來,你出來,我們把話說清楚……不理我……哼!”
他們住在面攤后頭的小房子里,白天是鏗鏗鏘鏘的鍋鏟聲,晚上則是一連串沒有理由的咒罵。
“你在胡鬧什么?”小實太太終于忍不住跑了出來。
剛開始時,我們都好奇地探出頭,時間久了,其他鄰居也不禁皺起眉頭,對著樓下大喊:“喂!我們還要睡覺呢!”
“你自己不要臉,我們還要做人呢!”在這么多雙眼睛下,小實太太惱羞成怒,扯起嗓門。
“誰?誰不要臉?你說清楚!”小實先生聽到太太這么說,更加光火。
“吵死人了!”不知道從哪一戶人家傳出的怒罵聲。
“受不了就趕快報警,最好把他抓走。我也受不了了!”小實太太抬起頭環顧四周,沒有目標地回應。
“告訴你,這一次我無論如何,再也不搬家了。”她盯著小實先生恨恨地說。
這樣的“劇情”不知已經上演了多少回,每搬到一個地方,住不了多久,小實太太總因為受不了鄰居異樣的眼光,而匆匆搬離。
“反正到哪里都一樣……”她一想起來就覺得悲哀。
隔壁開花店的阿真推起了鐵門,走上前安慰啜泣的她。許多鄰居至此也睡不著了,索性出來勸說。
“好了,好了,這樣子多難看。”阿真擁著小實太太,“小孩子明天還要上課呢。”
“不能這么算了,總有一天,我會殺了他。”突然,小實太太冷冷地笑了起來。
沒有人知道這句話是怎么傳出去的,似乎除了小實先生不知情之外,整條街上的人都牢牢地記著小實太太所說的話。
更奇特的是,大家竟然都期待著小實太太早日著手這項計劃。
這樣的期待雖然有志一同,鄰居們卻從來不曾明目張膽地討論過。
大家都認為,這個女人,受夠了。
“小實太太有沒有替她先生買保險?”西藥房的老板娘不露痕跡地問。
她的意思其實是想確定,如此一來,小實先生的孩子至少可以擁有一些些保障,當他們失去父母之后。
“其實,根本不要阻止小實先生喝酒,反而要讓他多喝點!”餛飩攤的阿婆即使沒頭沒腦地丟出這么一句,旁人也都能馬上明白,她說的是另一種謀殺,一種不會讓小實太太坐牢的方法。
阿婆的想法被暗中票選為最佳建議。
于是,凡是經過面攤的人,莫不特別留意一下小實先生。
“小實先生從中午就開始喝酒!”
“他的眼神越來越渙散了……”
“聽說醫生要他住院!”
再也沒有人在意小實先生在深夜的咒罵了,街上的人將這咆哮聲視為一種令人滿意的進度。因為,越是這樣,越證明了整條街上的共同心愿即將達成。
“如果小實先生能喝得更多,那該有多好。”一種近乎神圣的祈愿。
雖然一切仿佛如火如荼地展開,但沒有一個人敢將這種想法告訴小實太太。
也沒有一個人知道她當初所說的,是否開始進行。
只有大兒子維維仍關心著小實先生。他賣力地走到小實先生面前,搖搖晃晃地,無法平衡自己的身體:“為了你,我很努力讀書;為了我們,你也要努力。”維維吃力地用他已變型的嘴,說出心里的話。
有時候,小實先生聽到大兒子的鼓勵,也會忍不住拭著眼淚。
“爸,我可能要上高中了。”一天,才十三歲的維維突然告訴小實先生。
“你不是才剛上初中?”小實先生相當詫異。
他明明記得維維沒多久之前,才從小學越級到初中。
“我好像……又可以跳級讀書了。”維維對自己的處境似懂非懂。
“不錯,不錯!真的……”小實先生忍著內心的激動輕拍維維的頭。
看著眼前那扭曲的身體,卻有著超乎常人的智力的維維,小實先生不知自己究竟該是喜還是悲。
“你們家的維維真乖,時間一到就會自動自發地提著垃圾去倒,讀書就更沒話說了,不像我家小孩……”花店阿真看著維維感慨起來,“唉!一定是老天爺搞錯了,才讓這個孩子受那么多的罪。”
不到一百四十厘米的身軀,維維背著幾乎超過他自己重量的書包,上課、放學。
傍晚,就趴在面攤的桌子上,專注地做功課。
“真的不要再喝酒了唷!”小實先生想起了維維伸出小指,和他立下的約定。“沒問題!”小實先生信心滿滿,告訴自己,千萬千萬不要再重蹈覆轍……
“你又怎么了?”小實太太的尖銳吼叫再次出現。
“哼!瞧不起我?你們根本都是一伙的!”終于,渴望酒精的身體又開始作祟,小實先生用發抖的手,將兩瓶米酒一杯杯灌進嘴里。
他抓起攤上的凳子,猛摔在地上。
“爸!”跑出來勸阻的維維,露出驚懼又哀傷的表情,“你不是答應我了嗎?”
“哎呀!你不要跟我說這些!”小實先生不耐煩地,揮手叫維維走開。
站在一旁的維維低下了頭,獨自走回房間。
鄰居們早已沒有了任何反應,只是稍稍探出個頭:“唉!活不久了還這樣,作孽唷……連個好印象都不愿留給孩子。”
如同大伙所期望的,小實先生繼續他沒日沒夜的酗酒生活。
維維沒有再和小實先生說話,沉默地、乖巧地做著他該做的功課、家事,直到小實先生住院。
“爸爸不行了……”小實先生從醫院回來后,把維維叫到面前。“我快要和大伯一樣,撐一天是一天,就是不能不喝。沒有酒,就會一直想,一直想,一直發抖。”
小實先生忽然想起他的大哥,在瀕死前三個月仍然喝得醉醺醺。
經營自助餐店的大嫂已無心再照顧他大哥,只能放任他在這條街上游蕩。在一次神智恍惚中,他竟然將手伸入正在炸豬油的鍋子里,酒醒后,才發現自己在醫院。
被嚇壞的大嫂從此不準他再踏入廚房一步。
“為什么我們兄弟倆都會走上相同的路?”小實先生望著空無一人的面攤。
他攤坐在面店一角,學他大哥的表情,揣摩著大哥臨死前的心情。這樣的動作,后來竟養成了習慣。
某天黃昏,整條街無預警地陷入了一場莫名的混亂。救護車停在面攤的正前方,堵住整條巷子,引起眾人的圍觀。
“誰家發生事情?”大伙一陣忙亂。
“是小實先生!小實先生死了!”街上的耳語不斷。
眾人的期待已經完全實現。醫護人員手上的擔架覆蓋了一層白布,這種景象從來沒有出現在這條街上,肅穆的氣氛從擔架被抬出來開始,彌漫在所有圍觀者的臉上。
那已死亡的軀體沉入擔架之中,仿佛縮水了一般。一旁的小實太太靠在墻角抽抽噎噎,眼睛哭得紅腫。
“終于……”鄰居們在心里吐了一口氣,雖然他們不是很明白小實太太此刻的心情,但至少為眼前這個脫離苦難的女人感到安慰。
只不過,令大伙不解的是:小實先生不應該這么瘦小啊!
幾個眼尖的人獨自納悶。
“啊!”人群中有人發出了驚呼,手指著前方,引起一陣騷動。
房子里緩緩走出了一個男人,雖然憔悴但卻熟悉。
大伙面面相覷,是……小實先生。
“這是怎么一回事?”有人小聲地問。
“不是他,那……擔架上的人又是誰?”鄰居們盡量壓低聲音。
隨著醫護人員進入小房子里,所有的人終于明白,死去的竟是小實先生那聰明絕頂,卻又貼心的大兒子維維。
兩個月前,他開始不明原因地發燒。
直到醫生診斷,維維的肋骨畸型發展,嚴重妨礙器官運作,隨著時間與身體的成長,終將壓迫他的心臟。最久活不過三個月。
這件事第一個知道的,是發現維維不太對勁的學校老師,那一天,他陪著維維回家,告訴小實先生。
維維的身體被停放在客廳里的那段時間,小實太太小心地守著他,不讓任何人靠近。在維維被送出去后,她也一聲不響地走了。
再一次看到小實先生,我們發現他竟然不再喝酒,面攤上擺著一本佛經,不時地翻看,不時地誦念。
他開始本分地照顧起他的面攤,以及兩個小孩的生活。
小實先生好好地活下來了。
沒有人愿意說,他的命是大兒子維維換來的,但事實卻又似乎是如此。
這一整個夏天,整條街道顯得格外安靜,鄰居們也異常地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