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這么近怎么都看不到?”妻子叨念著,手上拿著針線用力瞇起眼,忽遠忽近地努力要將細線穿進針孔里。
他一驚,像被發現秘密似的,趕緊回頭望了一眼。坐在身后沙發上縫補他一件襯衫鈕扣的妻子,兩眼昏花兩鬢灰白的衰老容顏跳進眼瞼,一臉專心和針線搏斗的神情更是窘迫得可笑。
“你的老花眼鏡呢?”
“你又忘啦?昨天掉在醫院了。”
沒錯,他又忘了,什么事情一過眼就忘了,想記也記不住,除了……
他推了下輪椅,回過頭繼續望著窗外。搬到這棟簇新的大樓來后,他的心情好了許多,一起床就坐在窗前凝視窗外風景,也成了習慣。
大片玻璃窗外,陽光燦爛藍天嫵媚,偶爾還有一兩只小鳥低空略過,是個空氣清新讓人健康開朗的好地方。而最讓他開心的是,對面公寓的二樓住了個美麗的女子,經常進出偌大的前陽臺,在上頭洗衣、喝茶、替小狗洗澡……
他以三樓對街俯視四十五度的角度,剛好能把那女子的一舉一動,看得清清楚楚,有的時候,甚至還有將臉貼著鏡子看一般清楚的錯覺。他的瞳孔,因為太專注而產生了類似望遠鏡的放大顯微效果。
是個年輕的女子,三十不到,風姿妖嬈。三十算年輕?當然,不到他年歲的一半,比他在美國讀博士的兒子還小呢。
陽臺上放著一張藤椅正對著他。天氣熱的時候,女人經常坐在那椅上看報納涼,撩起裙擺翹起腿。換腿的時候會不經意地露出紅色底褲,不,有的時候是黑色的。彎下腰剪趾甲的時候,那兩顆滾圓的乳房,就會搖晃晃地露出大半個……簡直是免費的春光秀嘛。剛開始,他看得臉紅心跳,甚至有想要隔街大聲提醒她的欲望,然后,漸漸地他看出了興趣,日復一日,逐一將女人從頭到腳看了個仔細。
女人個子中等,臉上有雀斑,皮膚雪白,挽起長發后的耳背,線條很美。
這感覺很好,是光明正大地看,而非窺伺,于是他看得更理直氣壯起來。只是,不論他開著窗或隔著窗看,女人似乎都毫無知覺,仿佛他這個人,這個對街的男人根本不存在。但是,當她的男朋友——一個貌不驚人的男人——來的時候,她整個人就活了起來,咯咯的笑聲,直穿他的耳膜。
連她關上門放下窗簾,他都聽得到她嗯嗯啊啊叫床的聲音。
原來女人沒上班,是被那個男人包養?但那個男人根本配不上她。
這讓他失落起來。僅有八米寬的巷道,卻有著天涯咫尺的感覺。他就在她的眼前,為什么她看不到他?仿佛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就在他與她之間。
于是他開始認真思考,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在哪里呢?
是臺北到布宜諾斯艾利斯?從東經一百二十一度三十分北緯二十五度零三分的交叉點到西經五十八度三十六分南緯三十四度三十六分那個交叉點?他拿起書桌上的地球儀,慢慢地轉動著,指尖滑過,從東半球到西半球一下就到了……不對,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是北極到南極吧?
他想,不對,這也不對,世界最遙遠的地方,應該是世界的盡頭,一個沒有終點、永遠走不到的地方。是村上春樹《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里說的那個不存在的虛幻小鎮,因為不存在,所以怎么也無法到達。還是亞歷山大越過印度河,進入的另一個古老的國度,那里有他前所未見的河川森林、猛禽野獸,連天上星辰的位置都完全陌生……還是,像美國《國家地理雜志》上寫的,如果這個世界有個盡頭,貝里斯會是其中之一,一個被古代馬雅人遺棄數百年的地方,遍地沼澤,人煙稀少,全國只有五座紅綠燈、兩部電梯……但也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地方。
原來世界的盡頭,是舍不得離開的仙境,不是走不下去的絕境。
而他和她之間的世界是仙境還是絕境?
不對,這些都不對,世界最遙遠的距離,應該是心的距離啊!
他離她這么近,他對她了若指掌。她什么時候起床,什么時候上床,什么時候和男朋友做愛,他都知道,還有她每星期固定替小狗洗澡一次、洗衣服一次、剪腳趾甲一次、剃腿毛一次,還有晾在陽臺上,她穿的什么顏色、款式的胸罩、三角褲,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這世界上沒有比他更了解她的人了。
而她,卻不知道。
他的心突然揪痛起來……這么憐惜一個人,真的好苦好苦,這輩子他錯過了太多事情,絕對不能再錯過一次。他決定和她說話,怎么樣都要先開個口,好拉近彼此的距離。
隔天,他特地梳洗干凈,戴上帽子遮住因為化療剃光的頭,然后換上一件帥氣的襯衫,就是妻子那天為他縫鈕扣的那一件,開始等待。
機會來了。那一天女人回來,在公寓門口為了躲只野貓差點摔了一跤。
“小姐,你沒事吧?”他低頭大聲地問,露出年輕的時候大家都說好看的笑容。
女人站穩,抬起頭來,用手擋著陽光瞇眼看著他。
“你變態啊你?神經病!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偷看我?你再偷看,我就報警!”女人忿忿地打開公寓大門,走了進去,又恨恨地將門用力摔上。
那個晚上,她沒走出陽臺一步,屋里燈光是亮的,靠陽臺的門窗緊緊地關著,將他的心關在外頭,關在黑夜里。
妻子無聲無息地走了過來,收起他膝上的書本。“看夠了?今天早睡吧,明天一早要去醫院……那天的檢查結果出來了……醫生說,你的癌細胞已經擴散到……”
“你閉嘴!”他咆哮起來,討厭妻子那種驚惶失措又強自鎮定的眼神,那眼神固然充滿了憐惜、不舍、生離死別,還有:愛。
妻子一愣,委屈地嚶嚶哭了起來……
“我還沒死,你哭什么哭?”
日光艷艷的好日子結束了,他,走到了世界的盡頭。
(選自臺灣《皇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