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谷運龍相識已經有20個年頭了,那是1985年他的中篇小說《飄逝的花瓣》獲得第二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獎,成為第一個獲得全國性文學大獎的羌族作家的前后。然而,令我感到榮幸的不僅僅是結識了谷運龍這樣淳樸、厚道、精明、干練的少數民族朋友,更重要的是通過他和他的作品,認識了中華民族大家庭中歷史最古老、最偉大的民族之一:羌族。
我編輯《谷運龍散文選》的時候,常常被谷運龍凝聚在筆端長達五千多年悲愴凝重的羌族歷史所震撼;被谷運龍發自爾瑪人靈魂深處的熾熱情懷所感動。這不是時下流行的,沉溺在現代物欲的優裕生活中,以一種無知與傲慢的心態,到處蜻蜓點水似的浮光掠影之后,在書齋中故作深沉狀的苦旅一番所鋪陳出來的文化散文所能比擬的。從《一個民族的背影》、《爾瑪女人》、《西羌古堡》、《岷江河、母親河》等篇章中,我們看到一個從五千年前走來的遠古民族,輾轉遷徙,傷痕累累。他們“一路悲壯,一路哀婉,用鮮紅的血液把一段段堅硬的山路浸軟;用溫熱的身軀把那一頁頁殘酷的歷史充填。”我國著名歷史學家、中國西部少數民族歷史研究專家徐中舒教授指出:“中國第一個王朝——夏后氏,就是以羌族為主體并與唐虞兩個聯盟部族在黃河流域完成的一個統一大國”。“羌族是漢族的前身‘華夏’民族的重要組成部分,唐宋以后羌族被漢族和其他民族所融合,只在岷江上游還有部分存在。這種從遠古時期保存至今,歷經五千多年的民族,在世界上也是不多見的。”作為來自這樣古老而偉大的民族的作家,谷運龍的筆下自然多了一份凝練與厚重,在他的作品中我們既能感受到一個古老民族血脈噴張的生命律動,也能觸摸到爾瑪人情韻哀婉,沉郁悲壯的感情波瀾。也許有人會說,那是作家對自己民族身份的一種簡單認同,但我更傾向理解為,這是少數民族作家對自己民族內在靈魂的自覺承襲與張揚。
谷運龍不僅僅以一個現代羌人的視角去追索、審視羌族悲壯哀婉的過去,他還十分敏銳、細致地捕捉與把握羌族人在現實生活中的變化和對未來憧憬。在《家有半坑破爛鞋》中,有從小在父輩手把手教導下打會的草鞋:有母親熬更守夜勒紅了雙手做出來的布鞋:有父親種田方便耐穿,只剩下再也不能縫補鞋幫的膠鞋、農田鞋等等。從半坑支離破碎、破爛不堪的鞋堆中,我們真切地感受到大山深處的羌族人民含辛茹苦的艱辛,也看到一個具有頑強生命力和創造力的古老民族,一步步邁向現代文明的堅實步履。《淘金》中的父親,成年累月浸泡在冰冷的江水中淘金,供孩子們上學讀書,把他們一個個培養成才。他說:“你以為硬是下河淘沙才叫淘金?這淘金的門路多得很。你們念書、工作不也是在淘金”。一句出農民之口,看似平常的話中,卻道出了充滿睿智和遠見的生活哲理,也刻畫出一個勤勞慈祥心中充滿希望的父親對未來的追求與憧憬。還有《阿媽的棺材》中的孤寡老人陳金枝,強烈要求把即將與自己入土相伴的棺材賣掉,為修筑通往山外的公路增添一塊鋪路石。反映出祖祖輩輩生活在高山深谷中的羌族同胞,渴望走出大山,融入現代文明的強烈愿望。谷運龍善于從濃濃的鄉情、親情中,細致入微地刻畫羌族獨特的生存方式;從生動感人,情韻別致的細節里,去洞悉一個民族內心深處的文化心理。讓讀者從可親、可近、可感的觸摸中,去認識和親近一個有著五千多年歷史的民族,那就是飽經殘酷的戰亂和漫長的遷徙,然后像楔子一樣楔入岷江上游的高山深谷,被蜿蜒不絕的窮山惡水鍛造出有著巖石般堅硬意志和驚人毅力的羌族。
谷運龍經常自責在創作上寫得太少,可是他作為四川省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分管經濟工作的副州長,身上承擔了多么艱巨而繁重的責任。在企業改制的攻堅階段,為妥善處理企業發展與職工生活保障的矛盾,他曾經四天四夜沒有合眼,一直在會議現場與各方協調解決問題的有效途徑。即便這樣,谷運龍仍緊緊抓住一切可以利用的工作間隙,進行文學創作。他在《想說的幾句話》中寫道:“我們都應該背上行囊在鋪陳了五千年的牧草茵茵、牧歌昂昂的原野上牧放我們還十分淺薄的文字。當我們中的某一人一旦碰碎了爾瑪人陳釀老酒的封蓋,沖天的醇冽一定會迷醉整個世界。”所幸這一天離我們已經不再遙遠了,從谷運龍的散文創作和其他羌族作家的文學作品中,已經可以嗅到羌族陳年咂酒陣陣醇冽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