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茶與新茶

我覺得應(yīng)該把陳茶叫舊茶。酒是越陳越醇，但茶與酒不同，是越新越香。陳酒與陳茶，好比新衣與新畫，弄不好會讓人一刀切，一不小心就混淆了。

似乎還沒有舊酒的叫法，那么叫舊茶，以示區(qū)別。

我18歲開始喝茶，喝了好幾年，還不知道茶應(yīng)該是新的好。

那時我剛走上工作崗位，在家鄉(xiāng)教書，應(yīng)該是有一點身份了，白開水怎么行。老教師有茶杯，因此我也有了茶杯。茶葉是從鄉(xiāng)場上的小賣部買的，像干豬草的零碎，像葉子煙的渣。如今回想起來，那些零碎的渣多半是隔年的舊茶，要不怎么一想一口苦。

顧不上什么新茶舊茶，分不清什么綠茶紅茶，白開水里似乎已化開了新生活的顏色，這就夠了。我的家鄉(xiāng)不產(chǎn)茶葉，在我的記憶里，那時的鄉(xiāng)鎮(zhèn)上根本就沒有像樣的茶葉出售，正如當(dāng)時在鄉(xiāng)鎮(zhèn)上買不到一本新書。在逼仄而零亂的店鋪里，在鹽、肥皂和鍋碗瓢盆擁擁擠擠的暗角，有一個大肚的玻璃瓶子，露著敞口，能伸進(jìn)一只手去。茶葉就是從那瓶子里抓出來的，是什么成色，你根本就看不清。

不管那來歷不明的茶葉是存放了兩年，還是存放了三年，你都無需過問，只管煞有介事地把劣質(zhì)加變質(zhì)，一口一口地喝下去。

那時候喝茶，似乎就是為了討一口苦。

后來進(jìn)城了，終于見到了好茶，西湖龍井，竹葉青，大紅袍，原來茶葉并非一味的黑。經(jīng)高人指點，也終于知道了茶是新的好。新鮮豬肉可以制成臘肉，茶葉卻不是這回事。

忽然地就有了一個朋友，拎來了一盒新茶，我卻把它存入酒柜，一直舍不得喝，稀里糊涂給舊掉了。這又有了經(jīng)驗，要喝新茶，你得抓緊，比如新婚之夜，是不能在憐惜中等下去的。

又有了一盒茶葉，來路不甚明了，盒子是新的，茶葉卻是舊的，就不便再拿婚姻來打比方了。這也怪不得人，茶和酒都是好禮品，酒可以是幾年前的，茶一樣可以是幾年前的。茶葉是新的好，說的是喝茶，與送禮無關(guān)。你可以把茶葉扔掉，把盒子留下來做個紀(jì)念，或者買來新茶填進(jìn)去送給另外的朋友，盡管它可能在朋友那里變成舊茶，卻因此保鮮了友情。

我?guī)缀跏窃诤炔璧耐瑫r染上了煙酒，如今我把煙和酒戒了，茶成了最愛。早上起來七件事，茶茶茶茶茶茶茶。茶越喝越好，生活真是天天都在進(jìn)步。過去那一口苦，在愈來愈濃的清香里化掉了。友情是清香的，但話說回來，合自己口味的茶還是在茶葉店里。非買的茶可沒個準(zhǔn)，就像人家送來“惠存”的書，不一定每一本都值得看，一般說來，好書在書店里，得自己去挑。茶葉可不能“惠存”，一存就舊了。

前不久去了江南，在茅盾的故鄉(xiāng)烏鎮(zhèn)喝了一壺新茶。那是一家古老而別致的茶樓，要不是運(yùn)河里的機(jī)動船在窗下鬧得厲害，真是坐下來就不想走了。門口一個老人，一口鍋，一筐新摘的綠鮮鮮的茶葉，熱炒熱賣。不是最好的茶，但那一份新，差不多讓身上的舊衣裳也變成了新的。我本來是要買一點那茶葉的，但同行的人已經(jīng)在頭一天上了當(dāng)，在某一個旅游景點喝了新茶，然后指著那茶葉買回去，竟然是舊的，聞都聞不得。旅途的折舊速度讓人錯愕，害得我連一個面目慈善的老人也不敢信，兀自讓人家把黑鍋背到了身上。

一個電影演員說，如果看了一部爛影片，心里煩得慌，接著又看了一部影片，心情立即好起來了，后者便是好影片。

今后要是不慎喝了一口舊茶，我就趕緊想一想烏鎮(zhèn)那一壺新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