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趙這次到北京,心里是十分幸福和滿足的。
快50歲了,第一次來到世人敬仰向往的地方,實現了從小就有的夙愿。第一晚,他是在天安門廣場度過的,本來還想弄點“二鍋頭”,坐在人民英雄紀念碑下抿兩口,又怕不合適。只有不時翻出一沓快照,獨自欣賞。他大度地想:錢算什么,不就是人身上的垢甲!這次回去是很有些要給兒子和老婆吹吹的。明早,再把升國旗的場面一看,后天,在人民大會堂把獎一領……
媽的,還有什么比這更圓滿呢?老趙自嘆:
“至美足興,吾尚何求!”
可剛兩天,老趙就看出北京也有不足。譬如,吃扯面賣泡饃的地方很難找,廁所也比較少。
特別是同屋那位老廣,呼嚕打得像要殺人更像是要自殺的樣子,實在使老趙苦惱。老趙也打呼嚕,可和人家一比,怎么說呢?小巫見大巫、跳蚤咬大象、絲竹之聲與驚天炸雷。嗨,簡直就是落后省份與東南沿海的差別……
老趙還有個毛病,差鋪。雪白床單雪白的被,雪白燈光雪白的墻,睡不著。結婚幾十年了,幾乎沒有一個人睡過,不管冬夏都和老婆擠在一起,大床寬被長枕頭,陰陽對臥、相生互補。那床單多素雅、那被子多綿和呀!
老婆也白,可不是化學的白,不是蒸饃泡在泔水缸里漲起的白,不是刺目的白……
老趙就有點累了。雖然這是滿足之后的累,是渾身通泰與舒展中的累。老趙決定,還是盡早回家。
想到即將見到兒子和老婆,老趙的胸往前一挺,渾身陡添了無盡精神……
兒子白凈英俊,大二的學生,個子已到1米82,與老趙的黑瘦矮小形成鮮明對照。每每與他站在一起,用魯迅先生的話講,“須仰視才能見到”。這常常令老趙自豪的心海里打起幾個自卑的漩渦。
去他的,別人的婆娘自己的兒。文章寫得再好算什么,這次獲獎又算什么,兒子才是他最好的文章,是上天給他的最好作品。
可是,老婆不這樣認為,她的理論是:“你種下包谷豆,就別想收小麥。”這是兒子剛生下,老趙看到一張皺巴巴的小臉,埋怨兒子難看時,老婆針鋒相對回敬的話。慢慢地,兒子長大了,成為偉岸清爽的大小伙,老婆的理論也發展了:
“老趙你能什么,再好的種子,哪怕是個金豆,往鹽堿地、沙土堆里一扔,長出也是個歪瓜咧棗。”
這些都沒什么,老婆翻來覆去把生養一個好兒子的功勞全歸自己,老趙能想通。女人嘛,不在胡攪蠻纏里生活,是要出問題的!誰又能保證,這不是她的變相的撒嬌呢?
老趙慚愧,自己原來一直在外縣一個文化站工作,除了將一點微薄收入補貼家用,其它,又能幫上什么忙?何況,他的老婆確實誘人,圓臉大眼,微胖直挺,富態之中線條別致,把一頭濃密的黑發往后一挽,人稱“國母”。更要命的是,雙乳奇峰突起,屁股渾圓飽滿,質感像魚兒般光滑、絲綢般柔軟,常在床上翻出一道道雪亮的弧線。每回房事一完,老趙都看見她周身繚繞著一層桃花水般的香霧,蒸騰而上,眩人眼目。幾十歲了,兩個乳頭艷紅溫潤,像早晨樹上經了露的小櫻桃。老趙有一回曾在心里罵:
“這狗日的,可能和貂禪是親戚。”
機關的閑人開玩笑,說老趙那么瘦小,怎能駕馭又高又大的老婆,老趙回笑:“懂個屁。只要中間對上,雙手能捂住大奶,管它兩頭差多少!這叫牢記一個中心,狠抓兩個基本點”。
有一年,機關干部下鄉駐村搞扶貧,幾個年輕人晚上到老趙房間閑,不知誰提起來,請老趙談談和嫂夫人的感受。那時老趙剛到部里,立馬顯出了窘迫,隨口說道:“是閻王殿,別當白米飯。”沒結婚的年輕人聽不懂,一個勁喊著談感受、談感受。在那種環境下、那種氣氛里,老趙不講又不行,他磨蹭著,突然正色道:“總而言之一個字——很好”。當即有人起哄,說明明是兩個字,老趙就說“非常好”。怎么又成了三個字,一位剛分來的大學生喊到,老趙趕緊又補充:“三個字,那就是——非常非常好”。
事后,有人將這事說給下鄉帶隊的武副部長,武部長微微一笑:
“這個小趙,還挺深刻幽默的。”停了幾秒,深深吸了口煙,表情幽遠的道:
“……艷福不淺啊!”
當年,老趙從落后小縣的文化部門考入省委宣傳部主辦的《新西部》雜志社,在全村、全縣引起極大轟動,老趙的兒子心里也感到很驕傲。后來部里幾次提干,許多人上去了,老趙一直沒有被提拔,兒子又怨恨父親窩囊無能。進入高中后,上學花費高得驚人,父親總是及時如數地把錢給他,一句怨言都沒有,又讓兒子有些感激。這次老趙獲得“3+1文明建設獎”,要去北京參加表彰大會,興奮得睡不著覺,有3個晚上把電話打到兒子所在的東華師大,興奮癲狂、語無倫次,又讓兒子有些瞧不起。
老趙和兒子的關系,總是在這種愛恨情仇中糾纏著、搖擺著,忽左忽右、忽上忽下。老趙有次翻《馬恩文選》查資料,猛然聯想到:這狗日的,莫非就是自己的掘墓人……
想到這里,老趙心里一激靈,清醒了許多。飛機剛剛停穩,就給家里打電話,兒子說:“你快回來,我等著取錢哩”,說完就掛了。老趙愣在那,腦子里還留著家里有人說話的吵雜聲和老婆爽朗的笑。
只一瞬,老趙就緩過神來。去他的,趕快回家,在銀行把錢一取,打發小羔子走人,只剩在被窩里玩耍光滑肥胖的“白鯉魚”了。
老趙詭秘地向兩邊看看,暖昧的笑隱去后,臉上寫滿了莊重。他甚至想,小時常見的胖娃娃穿裹肚騎鯉魚年畫莫非就畫的是自己。他還想,今天可要變個招式,得先把獲獎證書在老婆屁股上扇兩下,然后蓋在她臉上,弄她……
老趙神思飛揚著,步出候機樓。他甚至打開肩上的挎包,看了看離開京西賓館時,同屋的那位送他的芒果。想,一會一定要給單位上來接他的司機勻兩個。
二
老趙左等右等,沒見單位車來,跑到停車場找了一遍,還是沒見到,就有些著急。打電話到車管家里,車管說:“很對不起,本來準備安排人接機,可馮副部長女兒來了幾個同學,一位部務委員的小姨子又因急病住院,人事處長周末和社長去釣魚,沒辦法呀!”老趙還準備接話,那邊說:“委屈了,真不好意思……”
老趙一屁股坐在臺階上,憤怒很快就化為了傷感。望著遠處生動的群雕和在早霧中招搖的彩旗,有點眼濕。怕人看見,便低下頭去,掩飾性地擦起這次去北京時才穿的新皮鞋。
有什么想不通的,就這樣。人再沒事,也不要自己跟自己鬧別扭,不然,哪還會有“采菊東籬下”呢?
幾年前,省委一位領導去世,大家到殯儀館吊唁,看見曾經叱咤風云、威風八面的人物躺在那里,身材縮了許多,死相和常人無二,出來就大發感慨。說一來這里,什么都想通了,大江東去,煙云過眼,生時七尺漢,死后方寸間,有什么好爭的。回來車過雁翔塔,小牌號轎車都在左拐、逆行,交警也不管,唯獨把幾輛不是AV的面包擋在路邊。司機仗勢欺人不下車,交警照章辦事不放行。僵在那里好一陣,大家又都想不通了,牢騷和謾罵在車內喧囂。
“坐班車,民航的班車不就幾十塊錢嘛。”
老趙從頹喪中奮起,連屁股上的灰塵也來不及拍打,最后一個擠上開往市內的民航班車。他甚至連口渴也忘了。
車上的氣氛總是由肅然逐漸變得融洽,人們之間有了無關緊要的對話。車的晃動和人的挪移也使老趙能夠伸展。不經意間,他發現前排座位下有把很好看的水果刀,彎下腰去拾在手中。打開來看,這刀連刃帶把似乎還沒兒子學習用的米尺長。他對著太陽端詳,眼前晃過一束寒光。
這時,旁邊有人說:“這水果刀可能是誰登機前留在車上的”。老趙正準備將刀放進包里,聽到這話。他想,真該用刀把那芒果切開,讓大家都嘗嘗,自己也解解渴。
說實話,老趙多次陪老婆和孩子上街,也嘗過買的芒果,每次孩子都只給一點,他吃得囫圇,總覺不解饞、不過癮、不得要領、不知其味。對芒果的所有記憶,好像只知道顏色是黃的而已。
他向兩邊看看,想在擁擠的車上打開挎包,再用刀一塊一塊切開,顯然難以做到。趁著說話人把頭轉向車外,老趙迅速把刀滑進包內,然后臉朝后邊。只是,他覺得喉嚨更干了。
老趙在北門里下了民航班車,又用13塊7毛錢搭出租回到家,老婆開了門。沒等老趙說話,兒子舅舅領著兩個女兒,二姨牽著自己的兒子、二姨父抱著小女涌上前來問候,看到門口地上擺的大小不一、樣式各異的鞋,老趙的頭嗡一下就大了。他還沒找見自己的拖鞋,就聽見老婆說:“咋到這時,趕快去銀行”,還癡癡地看了他一眼。
老趙二話沒說,把拉桿箱往門后一推,進臥室取了個東西,很快又退了出去。
天氣有些悶熱,太陽變成一塊朦朧的紗。他伸手攔了出租趕到銀行,簽好取款單,連同身份證等遞進窗口。
“號碼不對,你拿誰的身份證?”
營業員瞪著狐疑的目光,又把那東西退了出來。
老趙忽然想起他的身份證換了。存款時用的老證,現在拿的新證,號碼當然不一樣。耐心向營業員解釋了幾遍,事情也沒辦成。
“拿戶口本來”。正在他們爭執不下時,另一個瘦小的營業員看了他一眼,說完,又忙著數錢了。
老趙轉身出門,站在銀行的臺階上給家打電話,等他回到家屬樓底下,兒子、二姨的孩子已把戶口本送下來。他登上回來時的出租又去了銀行。
云,愈來愈重,像要下雨的樣子。他嫌司機不開空調,司機說:
“油價一個勁漲,開空調誰掏錢哩!再說,還不到7月,扎啥勢!”
老趙被噎得有點難受,本想發作,又一轉念,何必呢……
他翻著戶口本走進銀行,只一看,便“啊”大叫一聲,在場的人都盯著他,兩位女營業員也大聲呵斥:
“喊什么!……神經病”。
老趙的聲軟下去,向營業員說,戶口本也是新的,號碼和身份證上一樣,咋辦?并勉強地笑著。
“拿舊的來,只要和存款單上的號碼一樣。”
營業員這次沒看他,扔出一句話來。
老趙轉身,坐到了大廳邊的沙發上。他竭力告誡自己,不要急,千萬不能急!“每遇大事要冷靜”,林彪這個叛徒內奸反革命都知道的道理,何況我這個副處級調研員乎?想到這里,他還真笑了一下。
老趙又拿起電話,向家里撥去。他怕老婆性急發火,特地先叫了一聲“親愛的”,再說清原委。一會,兒子把老戶口本送來,叮囑老趙:
“快點!我要去見一位同學。”說完把頭一甩;雨滴打濕了老趙的面頰,并有幾點掉在鞋上。
老趙這次不怎么著急了,懷著一種大功告成的喜悅,目送兒子匆忙鉆進出租車。雨下起來了,銀行大門上的防雨棚沙沙響著,老趙感到有些饑渴、有些疲乏。包內的水果還在,真想拿起刀,把那玩藝剁開。然而,他沒有。
老趙站起來,迅速插隊進入前邊一個空檔,把整套手續遞進去,眼光蔑視著說:“全給你,看還要啥!”
營業員接過東西,拿在手里仔細地看了,說:
“老戶口本已經作廢,上面蓋的紅條章你看不見!還有,新老戶口本上的身份證號也不一樣,怎能證明這個人就是你?”
老趙生氣了,他把眼睛瞪圓,聲音也大起來。激烈的爭吵引起周圍群眾的議論,也讓老趙終于明白是怎么回事。營業員說:
“我們是對你負責,不然,要是別人把你的錢冒領走了,那可怎么辦?”
老趙心里罵,去你媽的,簡直是放屁!嘴上卻說,那你讓我跑來跑去取這些東西到底為啥?
還是那句話:“對你負責呀,你是上帝唄!”
老趙心頭的火噌一下竄起來,他真想把那玻璃櫥窗砸了,沖進營業室,把那兩個碎B女子狠揍一頓。
這時,旁邊一位老者插話說,這位老弟,吵有什么用,還是商量著把事辦了吧。老趙的定力和韌性確實可以,他心里“咔”的一響,像是斷電的開關聲。一回神,把橫沖直撞的思緒勒死在了懸崖邊。
在大家勸說下,營業員的態度也有些緩和,她說:
“這回就再麻煩你一次,你去派出所開個證明,說你原戶口本上的身份證號變成了現在的新號,兩個號實際上是你一個人就行了”。
老趙苦笑著,無奈地轉過身,心罵:就這么個事,比日他媽還難。
“請你快點,3點我們就下班了”,營業員補充。旁邊另有人說:“不是3點半嗎?”
“3點我們就要盤款,不營業了”。
老趙無力地走出銀行,大門上的防雨棚有點斜了,雨水潑了他一身。老趙有點心疼那雙鞋,卻也顧不上了。
剛進派出所門,一位民警喝問:
“干啥的?找誰?”
把事情還沒說完,民警打斷他:
“今天是周六,戶籍科不上班”。
老趙啞然,張開的嘴半天沒合上。他還想粘著再說說,看如何能把事辦了。民警望著地板上老趙滴下的一灘水,說:
“走吧,有什么事周一再來”。
老趙有點黔驢技窮了,心中感到憋堵。雨打在車窗上,向下流著,似一張扭曲的臉。
他路過家屬院傳達室,腳上的鞋硌磨得他實在難受。傳達室里圍著許多人,似乎在爭論誰該出哪張牌。老趙打算,進去休息一下,也想想回家給老婆兒子怎么說,再到誰那里先借點錢。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跺跺腳,走近熱鬧的氛圍。
“哈,是小趙,應該叫老趙了吧,你這是……”
武部長腆著肚子,伸出一只白胖的手,笑瞇瞇地望著他。老趙立即迎上前去雙手握定,一股暖流涌上心頭。驀地,他想起武部長的兒子好像在公安上,有一次來處里閑聊,似乎還提起兒子下到哪個派出所掛職的事。老趙眼睛一亮……
可是,他遲疑著,不知該不該向武部長開口。倒不是因為武部長已經退休,實在是他們之間有些事,使老趙沒法不產生矜持和顧慮。
三
據不肯定的小道消息稱,幾年前,部里醞釀分房方案,武部長提出,有些同志進部里較晚,若和大家一樣按工齡等順序排隊,群眾可能會有意見,也將給領導造成不良影響。雖然都給共產黨干事,但是,工齡和部齡能一樣嗎?結果老趙分到了頂層。
有次,雜志社提處長,按有關程序,把預備人選名單提到部務會上。武部長說,有些同志民主推薦票數很高,但長期在基層工作,又沒當過領導,要能帶好省級部門一個處,恐怕有待商榷。何況,對票也要作全面分析,情況是復雜的。如果只看票數,那不成美國的大民主了,還要集中干什么?
年終評選優秀公務員,社里把老趙專列出來,說年齡不小了,還有一定才干,是否可以照顧一下,武部長接過了話。他首先肯定某些同志在中央、省級報刊上發了不少東西,也給部里爭了一些榮譽。然后,提出中央要求知識化、年輕化的政策,并強調還是要看真才實學,不搞唯“文憑論”等,與會諸位連連點頭。最后,武部長說,老趙中專畢業,學水利的,也拿到自考大專文憑,還在黨校研究生班溜過一水,不簡單。當然,毛主席也是師范出身。誰能沒點需要照顧的事呢,照顧也不是不符合政策。但是,如果我們只為照顧,不僅會貽誤事業,還要害了某些同志的!歷史上,這樣的例子還少嗎?
武部長在辦公廳、紀檢委、政研室等多個部門工作過,雖然沒有任過正職,可在委府兩院人稱“活佛”。一方面是描繪他的形象舉止,另一方面更是贊頌他彈指化雨、吹氣成仙的本領。
幾個閑人善于總結,說武部長的反問句就是愛國者導彈,只要發出,所向披靡……
老趙接二連三遭受挫折,架不住老婆的冷臉白眼,受不了親朋的諷喻規勸,更躲不掉兒子的沉默冷戰。他思考著、謀劃著、準備干一件有意義的事……
本來,去不去武部長家、什么時候去,去時帶不帶東西、帶什么樣的東西等等,老趙都費了一番腦筋。連穿什么衣服,去了說些什么話、用怎樣的語氣和表情說話,老趙考慮了幾套預案,并不斷地比較篩選。這事,對老趙來說,無異是打一場淮海戰役,也相當兒子高考前常常頭痛的高次方程。那段時間,老趙像熱鍋上的螞蟻,又像被蛋憋著找不到窩的母雞。
他想,能不能請武部長吃頓飯,可吃什么、在哪里吃成了問題。關鍵是,人家吃不吃你的飯,咱能把他請出去嗎?老趙想啊想啊,答案是否定的。
能不能到辦公室?簡潔明了,打著匯報工作的幌子。辦公室是談工作的,要在那提著東西說自己的事,并把關系拉近,好像不具備條件和氣氛。況且,武部長辦公室總是人來人往。熙攘得很,要碰見別人特別是同事,多丟面子呀!
老趙罵自己:瓜B,整個是智力障礙型的……
人有心事,是能夠看出來的。老趙容貌不整、憔悴疲憊令家人擔憂,問他怎么回事,老趙答非所問:
“工作再忙累不死人。人,是被傷神的事勞死的。”老婆和兒子感到迷惑。有幾日,老趙干脆想,媽的,不去了、松管它,且看云卷云舒,休顧花開花落……
老婆不依,罵老趙:
“真是把書白念了的呆子。官不打上禮的,幾十歲了這都不懂。”
老趙驚訝,山不在高,水不在深,真理往往最簡潔。他想,這婆娘也懂得政治、通曉官場,豈不很熱鬧。女人一玩上這個,還有什么意味。又想,人家說得也對,行政人不在政治上求進步,無異行尸走肉。可這話從老婆嘴里說出,總怪怪地有點別扭。
其實,老趙并不笨。人只要不和狐貍等動物比,誰能比誰聰明多少?常人能想到的,老趙未必想不到。有些事,他想得更細致、更具體、更超前。只是有時過于注意枝節,往往就把目的忘了。還可以說,老趙對人情世故的認識,只是有點模糊、有點隔靴搔癢、有點不自覺罷了,也可以說,老趙就是有些話說不出口有些事做不出手。隔行如隔山,干什么都像干工作一樣,正兒八經、不善調侃,嚴肅認真、困于通變。
老趙心不在焉老婆也明白,幾十年同吃同住同勞動,他的城府就是走馬跑船,老婆也靠第六感覺猜個八九。老趙心里是受用的,可說白了未必好。有些話,就是夫妻也只能點到為止,特別像老趙這樣的大男人……
四
農歷8月14,在老趙望眼欲穿中來到了,這是他們反復推敲選定的日子。
之前,老趙已買好煙、酒、咖啡、西洋參等,留了些兒子上學的錢,還傾其所有的封了個紅包。他當時有點猶豫,這么整,是不是太那個,萬一……老趙不敢往下想。老婆說:
“都拿上。咱再窮,這是正事。況且雞會下蛋、蛋會變雞的。”
老趙感動卻又不屑,想這婆娘不光成精,還高風亮節、識得大體,蠻哲學的。
然后,就像迎接2008年奧運會一樣,開始倒計時。
一早,老趙就把目標鎖定武部長。他6點起床,不到7點半站到窗前,一會就看到武部長提著皮包鉆進車去。急忙趕到單位,武部長辦公室的門半掩著,有光瀉出來,他心里踏實了。
武部長參加工作到現在,每天都是提前上班,這功夫令好多泡機關的人自嘆弗如。當干事時就不管冬夏、風雨無阻堅持著。那時還要提水、掃地、洗煙缸、擦桌椅、倒紙簍,給辦公室每位同志把茶泡好,然后再整理放亂的報紙、文件等。只有一次,武部長晚上和朋友聚會,吃完飯去了歌廳,出來摸了會麻將,第二天上班遲到了,正好在機關大門口碰見往出走的時任領導。他急切地打招呼,并想說明遲到原因,領導看也沒看他徑直走出門去。武部長分析原因,最后認定都是喝酒惹的禍。從此,不管在什么場合,或堅辭、或婉拒,或鉆桌子、或講段子,總是滴酒不沾。
現在,武部長坐上老板椅,點燃一支煙,隨手按下電腦開關,準備瀏覽一下網頁,然后再理理工作頭緒,一天就開始了。
老趙在辦公室坐不安穩,一會從2樓跑到6樓,看武部長在不在。他幾次碰見機要秘書在給各位部長送件,最后一次竟做賊心虛的鉆進廁所躲避。進去了,又后悔,何不順便打探一下武部長今天會不會出去。
11點50分,他又一次上了6樓,武部長辦公室門緊鎖著,燈也滅了。他一下子緊張起來,覺得尿憋,卻在廁所和武部長撞個滿懷。
“哈哈哈,是小趙,看你急的……”
老趙趕忙握起武部長拉褲鏈的手,說:“部長,您……不出去?”
“出去,出哪兒去?……噢,雙節快到了,你告訴處里,就不要安排同志們出差、下鄉了。”
“你怎么樣?還好吧。”
“家里也都好吧?愛人好嗎?”
“好好好,好好好。感謝部長關心。”
“好就好。有空來坐啊!”
武部長說著往出走。
“我準備今晚……”,還未說完又突然不說了,武部長也早不見人影。
“媽的,成啦!”老趙在廁所跳起來,并轉身在墻上砸了一拳,下樓回家。他根本就不想尿。
下午,老趙在幸福與焦急中度過。他刮了臉、洗了澡、換了襯衣,還在假寐中小憩了一會,覺得精神特別飽滿。5點剛過,站在窗口往下瞭望,并把一些要點復習了幾遍。
天黑得很慢,他恨不得拿起晾衣的竹桿把太陽捅下山去。
6點20多,武部長的“四環素”徐徐駛進院子。老婆也從給人幫忙的干洗店回到家。一種決勝前的氣氛使倆人都有點興奮和緊張。
吃飯了,老趙突然埋怨,今晚有重要活動,怎么還弄些蒜,老婆笑道:
“不是你說的,經常多吃蔥和蒜,必定長個大牛蛋”。
老趙心里有事,順口罵道:
“機械、教條!長你媽個蛋。”
老婆不高興了,臉色有點變冷,還站起來,氣轟轟地走了。老趙想起孔子說:難養啊!近則不馴遠則怨……
7點30分,新聞聯播還沒完,老趙就肩手并用著出了門,他還捏了捏紅包,硬硬的也在。
武部長家就在斜對面的樓上。那是部里的領導住宅樓,一梯二戶,使用面積180多。宣傳部在省委不像辦公廳、組織部吃香、陽火,盯的人少。蓋樓時擔心其它單位有意見、搞攀比,圖紙設計較小。后來,不知誰提議把報社、電視臺等單位的領導也算進來,圖紙就變了又變。這些單位財大氣粗,說只要上邊讓蓋,財政能給多少給多少,不夠的他們補,樓就很像一回事了。其實,從外部看也沒什么特別,關鍵是內部結構和部分裝修,不像老趙他們這棟,簡易、是毛坯子房。
平時,老趙他們很關注這棟樓。那里是他們的中南海、生死場,是靈魂的安托之所。雖然,他一次都沒去過。可總覺得,那樓像是一個寶盒或者魔方。
其實,他也不需要去。有什么事,找副處長、處長就夠了,連社長、總編都不用麻煩,還能去找部領導?
所以,老趙下樓,心里就惶惶。把時間選在這時,是考慮到大家邊吃飯、邊看新聞,完了還要看看天氣預報,再洗鍋刷碗。一般,不會碰到什么人。
老趙想: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思想是行動的先導。只有轉變觀念、與時俱進,人才能進步。老趙竊喜,膽子也大起來。他覺得,原來這兩棟樓離得很近,并不像韓紅歌里唱的,“是什么神奇的天路,也沒有想象的那么漫長。”他還想,武部長見他去了,該是一副怎樣吃驚和欣喜的模樣……
武部長愛人姓申,該怎么稱呼?叫老申,不妥。叫阿姨,丟人。那是保姆才叫的。叫嫂子,對,既親切又不失尊嚴。那保姆姓什么?好像叫春芳。他掏出褲子口袋的字條,又看了一遍,核實了單元、樓層及房號。
春芳父母雙雙下崗,部里安排“幫困結對”時,武部長聯系了春芳家。當時,武部長極力主張讓孩子繼續上學,由他資助讀完高中。可父母堅決不同意,家里太窮、又是女孩子,讀那些書有什么用?他們表示:
一定要讓春芳跟著武部長,一輩子盡心盡力侍奉他,一分錢不要也是全家最大的榮光和福份。
春芳到了武部長家,工作很輕松,條件也優越,還自修了美容、烹飪、醫護等課程,深得全家喜愛。武部長給的工資比一般人家多60元錢,并不時帶她買幾件時尚服裝,逢年過節,也一同回家看看。
閑人們將春芳父母的話概括為“三個一工程”,并贊譽武部長“情系貧困、愛民如女”。
老趙輕輕按鈴,開門的果然是春芳,她把身子擋在門口:
“請問找誰?”
“武部長。”
“不在……。”
“我是部里的,姓趙。早晨與部長約好了”。一手掩在嘴邊,聲音很細微。
春芳看看老趙背著的包和手里精美的盒子,閃身讓開了。
老趙移步進門,身后蹦蹬一聲,就像“芝麻開門”了。他站在那里,仿佛置身遼闊的大草原,頭上有藍天白云在動。從屏風的縫隙望過去,只見對面墻上一個很大的橫框,向下微傾的掛著,上書唐太宗李世民的《百字銘》。周圍擺放著一圈錯落有致的花,最低的也有半人高,老趙見過叫不出名字。他忽然感到,自己的想象力實在有限,他還沒見過這么大、這么高的客廳。
“請坐。”
老趙急忙尋著拖鞋,眼睛不由得四處瞅瞅,見到好多門,像南京總統府某個辦公室,通到臥室,也通到小會議室,還能通到會客廳等。
春芳出來,端著一杯熱茶,碧綠碧綠地那種。微笑著讓他坐下,一端詳,這孩子明眸皓齒、鳳眼柳眉、豐乳蜂腰、身材高挑。一笑,上翹的嘴角和眉梢便摧開兩頰上的酒窩。好像有點瘦,卻又恰到好處,就像舞蹈演員挺拔的那種。
“請抽煙”,她讓到。
“不會,我只喝酒”。
春芳一愣,老趙又說:
“不喝、不喝酒”。
老趙后悔并痛恨自己無能。怎么說出喝酒。這樣一想,就有點慌亂。
他下意識又看看一個個門,不知奇跡該從哪里出現,武部長在書房?在臥室?后心有點泛潮。
“吃點水果吧!”
春芳指著茶幾上的果盤,老趙“哎、哎”的應著。
他拿起一個塞到嘴里,一咬又吐到手心,怎么這味,像是土豆。這時,不知哪個屋子傳出了輕微的咳嗽聲。
“武叔不在家,他去省委那邊匯報……”話未說完,竟撲哧地笑了。
“你怎么拿那,那是阿姨打完針用來捂屁股的。”
哧哧哧,“真是笑死人了……”
老趙的血往上涌,汗珠浮在通紅的臉上。
“那我走了……”
他急忙出門。也忘了說一下帶來的東西,不知那個紅包還在不……
至今,老趙都不記得他是怎樣下樓跑到院子的。只看見月亮也在笑他,白臉都漲了。
回到家,老婆說:
“不要緊,只要東西到了,他心里就知道,不見面可能更好”。
老趙沒有表態,只嘟嚷:“怎么就不在家呢?”
這晚,老趙第一次離開老婆睡在兒子的小房間……
五
現在,武部長就站在老趙面前,熱情地搖著他的手,說:
“怎么也不打個傘,有什么急事嗎?”
老趙欲言又止,面露難色。最后還是不自覺地把事說了。武部長大手一揮:
“讓老二去,就這么個事,他是那的教導員!”
隨手撥通家里的電話。
老趙想,武部長怎么會這樣,怎么可能這樣,他是不是沒聽清或者搞錯了。
老趙想不通。莫非以前關于他們之間的傳聞是空穴來風、以訛傳訛,抑或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還是鬼怪作崇、挑撥離間。
是不是武部長退了,日薄西山、氣息奄奄,其言也善、其行也端。不會,人家再退,也沒必要巴結咱嘛!
老趙便覺得自己很小人、很俗氣、很不是東西。武部長其實還是挺好的。
二兒子很快來到傳達室:
“趙叔,走吧。我給所里打了電話,他們辦好后,馬上送到銀行門口。我也要出去,上車”。
老趙真的激動了。他感到手不夠用,握了武部長的、又握老二的、還握傳達室師傅的。
突然,電話響了,是老婆打來的,她埋怨老趙辦啥事都不行,問他還吃不吃午飯,并說兒子早走了。
老趙答道:“馬上就好、馬上就好。”老婆在那邊嘀咕:“你要靠住事、豬都會上樹。”
老趙不予理睬,上車打開挎包,拿出芒果和刀子。老二一望:
“喲,還挺高檔。趙叔皮鞋也不錯,夢特嬌”。
老趙停下手來,看了看腳上,自豪地說,芒果是北京朋友送的,他剛從南方帶回,挺新鮮。說著便切開了,紅黃的瓤絲粘粘地弄了一手。他看了一下,先把兩塊送到老二嘴里。想打開窗把皮扔出去,又覺得不妥。掏出口袋的紙包上,放在前玻璃后面。
微型車閃著警燈,很快到了銀行門口。所里的人把證明交給武教導員,武教導又轉給老趙,說:
“這雨大的,趕快去辦吧。我走了”。
老趙進了門,營業廳已沒有幾個人。他急忙把東西遞進去,營業員抬頭瞅了一眼墻上的鐘,雖不高興,還是辦了。
老趙數也沒數,刀子和芒果還在手中,他用食指和中指夾著把錢塞進口袋,轉身往外走,嘴里喃喃自語:
“咱取咱的錢哩,唉,日他媽”。
不小心被營業員聽到了。
立即,那個瘦小的女孩就從營業室里沖出來:
“流氓,你罵誰……”
同時,嘩啦一聲,防雨棚掉下來,老趙剛轉回身,雨水斜飛著傾進門里,從后面把他的下身和鞋都打濕了。
老趙腦子里轟隆一響,身體一晃,有天地坍塌的感覺。不知怎么就迎上前去,刀尖挺在了營業員的前胸……
雨很快又停了,太陽掛在偏西的天上,似一張猙獰的面目在笑。
兒子在遙遠的沿海大都市,聽著老趙老婆哭泣的訴說,還未聽完,叫道:
“哇噻,強悍!”
很快,法醫鑒定,營業員因鐵器刺入,傷及心臟及支氣管導致急性失血性死亡。
陶韻男,60年代出生,曾在多家期刊發表小說、散文數十篇。現在陜西省省直某機關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