碾米機房
在鄉下,我羨慕的行當有很多,比如教書,廣播員,赤腳醫生,售貨員……可是,這些輕松的事情都沒有我的份。我甚至對在碾米機房搞得滿身糠灰的人都很羨慕。道理是明擺著的,這些行當用不著曬太陽下苦力,在鄉村,無疑是屬于最輕松的行當。
在碾米機房做事的是張國榮,他是有來路的,聽說是公社一個干部的親戚。不過,這個家伙的身體不怎么好,反正我下鄉之后來碾米時,就發現他經常咳嗽,咳咳咳,咳得十分響亮,同時咳得別人也非常難受。咳出來的濃痰,黃黃的一坨,從嘴里一猋,便像子彈一樣強勁地沖出去,然后就被滿地的糠灰迅速地包裹了,酷似一個飽滿的黃白色的蠶繭。
我以前去碾米時,曾經好心地提醒過他,這滿屋子是糠灰,你要戴個口罩。
張國榮卻似乎不怎么領情,淡然地說,鄉下人哪里有這么多的講究?聽他的口氣,在鄉下這種環境之中,好像并不需要戴口罩,戴上口罩就與別人拉開了某種距離,就不像農民了。就像在田里打農藥,農民們也不戴口罩的,戴上口罩也就不像農民了,就像相公了。
這個張國榮除了不戴口罩,也不戴帽子,每天一頭白白的糠灰,身上當然也是,簡直像個從石灰堆里爬出來的。加上張國榮長相不怎么樣,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鼻子又癟,臉上沾滿了糠灰,簡直像個小丑。
其實,在這個糠灰滿天飛舞的地方,你天天處在這種糟糕的環境之中,自己如果不講究一點,頭發且不去說它了,如果不戴口罩,對肺部肯定是有影響的,不然,他怎么會咳嗽呢?咳嗽了,居然還不采取措施。當然,我沒有問過他到底是在進碾米機房做事之前咳嗽的,還是在這之后咳嗽的,如果是之后,那肯定是糠灰作的孽。
我其實跟他不怎么熟悉,每回來碾了米就匆匆地走了,我在碾米時不怎么說話,滿屋子飄舞的糠灰,迫使我把嘴巴緊緊地閉起來,用一只手捂著。我也不想在里面多呆,逼仄的環境讓我感到十分拘束。但是,出于對他人健康狀況的關注,我還是曾經提醒過他好幾次,但他似乎并不把我的勸告聽進耳朵里,這讓我感到一點難堪。
可是,久而久之,我的心理上漸漸地發生了變化,看著他每天呆在機房里,也用不著費什么力氣,來一個,便碾一個,慢條斯理的。沒人來碾米,便把機子關了,坐下來休息,連“雙搶”也用不著去累。那是在炎炎烈日之下的暴曬呀,是一連三十來天晝夜不分的激烈而緊張的戰斗呀,可是他呢,卻躲在陰涼的屋子里,顯得輕松而悠閑。于是,我就產生了羨慕之心。而這種羨慕,又漸漸地轉化成了一種嫉妒。我想,我如果是在碾米機房該有多好啊。所以,自從生出這個念頭之后,我就再也不勸他戴什么口罩了。
我如果再去那里碾米,就問他,你怎么就不病呢?我說的這個病,就是病倒住院的意思,不能再來碾米了。
張國榮看著我把稻谷嘩啦啦地倒進漏斗里,疑惑地看著我,說,我為什么要病呢?
我倒完稻谷,拍了拍籮筐,把沾在籮筐里的幾粒調皮的稻谷拍進漏斗里,肯定地說,你一定會病了的。
張國榮聽了當然很不高興——誰聽了這個話也會不高興的——于是不再理睬我了,努著嘴巴,狠狠地把柴油機發動了,機子于是突突突地噪響起來,轟轟烈烈的,似乎是代表他對我的一種強烈的抗議。
望著白米和土黃色的糠分別從兩個漏斗里顫動著走下來,一直陸陸續續走進我的籮筐里,我心里卻有了一種快意。我以前是不希望他病的——希望別人病的人心眼不好——可是現在我卻希望他病了,而且病得很厲害,最好的狀態是一病不起,空出這個寶貴的不可多得的位置,然后讓我來接班。如果我來接班的話,我肯定不會像他這么愚蠢,我要把口罩戴得嚴嚴實實的,把帽子戴得端端正正的,我還要做一件長長的藍色的工作服,我不會讓這些討厭的糠灰猖狂地溜進我的肺里,為了身體起見,我才不管與鄉下人有什么距離或隔閡。另外,我還有個小算盤,如果到了碾米機房之后,我就用不著為每晚上的燈油發愁了,我可以放肆地燒免費柴油,盡管它的煙霧很大,像一條條黑蛇張狂在空中。
所以,我每回去碾米時,希望張國榮已經病倒在家了,碾米機房已經暫時地關了門,昔日的喧嘩之地變得十分冷清。可是,這個冷靜的局面并沒有出現。柴油機仍然在突突突地發瘋似地響亮著,糠灰漫天飛舞,甚至飄逸地溢出了門外,在陽光下呈散狀張狂著。張國榮咳嗽咳得非常厲害了,卻仍然在堅持著,像帶病堅持勞動的勞模。他肯定克制著巨大的痛苦。另外,我從他蒼白的臉上也可以隱約地看出來,他時時都有一種擔心,害怕自己病倒了,別人就會搶掉他這個寶貝的飯碗。有時,他咳得十分惱火了,竟然搖搖晃晃地走到門邊,一只手無力地扶著門框,佝僂著背,咳個不停,像另一臺劇烈震動的柴油機,好不容易把濃痰咳出來之后,便急促地喘氣,伸出長長的舌頭,像一只呼吸困難的狗,他不斷地拿手拍打著難受的胸部,渾身無力。
門外的石板上,一坨濃痰在陽光下閃爍著潮濕的光芒。
看著他這副可憐的樣子,我卻沒有絲毫的憐惜之心,甚至還要很陰險很惡毒地說一句,喂,你已經病入膏肓了。我的臉上堆滿了叵測的笑容。
張國榮不接我的腔,靜靜地休息一陣子,然后又走到柴油機邊,突突突地碾起米來。好在他不必費什么力氣,只需指揮別人把稻谷倒進斗里,他便開機,突突突的聲音頓時充塞著小小的房子,連墻壁和樓板都在強烈地震動。米碾完了,他就迅速地關機,房子里頓時又安靜了下來,只有張狂的糠灰仍然在空中無形地彌漫。
我仍然是不厭其煩地這樣說——你已經病入膏肓了——似乎我這樣說了,就會把他早日送進公社醫院,那樣的話,我的目的就達到了。
有一次,張國榮終于忍無可忍了,憤憤地對我說,我就是不病。他居然說得十分固執,目光很尖銳地盯著我,好像一眼就看穿了我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仍然微笑著,并不跟他生氣,輕輕地說,你已經病得很厲害了,你難道還不相信嗎?
我剛說完,他又咳嗽起來,很劇烈,臉上漲出了血,脖子上的青筋驚心動魄地暴烈起來,緊接著,一坨濃痰終于吐了出來,迅速地穿過飛騰的糠灰。
我的眼睛很尖,驚訝地叫喊,那是血呀。
張國榮頓時嚇壞了,一邊困難地呼吸著,一邊馬上蹲在地上,用一只手小心地在糠灰里扒,竟然扒出了一團燦爛的鮮血。
他怔住了,驚惶地望著我,說,這……這怎么辦?
我淡然地說,去看病么。
他又說,這怎么辦呢?
淚水就叭叭地流出來了,把地上的糠灰砸出一個個深深淺淺的小坑。然后,突然站起來,情緒沖動地向我沖了過來,一把緊緊地抓著我的手,痛苦萬狀地說,這怎么辦呢?他的手冰冷,眼睛里透露著絕望。我被他激烈的情緒驚住了,我沒想到他會有這樣的舉動,好像把我看成了一根救命稻草。
我仍然淡然地說,去看病么。
張國榮接著哇哇大哭起來,含糊不清地說,我舍不得離開這里呀,我不想離開啊。
說罷,松開我,又蹲在地上,雙手抱著頭,大聲地痛哭。他像是一個由糠灰堆成的怪物,與滿地的糠灰已經融于了一體,我幾乎分辨不出他究竟蹲在哪里。好在當時碾米機房只有我一個人,不然,我不知道他是否能夠馬上平靜自己的情緒繼續碾米。他哭得非常傷心,如喪考妣。滿屋子飛舞的糠灰漸漸地落定了,似乎都在靜靜地聽他哭泣。
我說,你要去看病了。說罷,我就挑著米走開了,我竟然走得十分復雜。
張國榮終于看病去了,但是這碾米機房是不能停機的,附近四面八方的人都要來這里碾米。這樣一來,我以為自己可以替代他了,因為眾所周知,我還懂一點柴油機,我有一回還幫著張國榮修好了機子,這是大家都親眼看見的。
現在,張國榮病了,接替他的人非我莫屬。所以,我那天十分自信地端坐在屋里,默默地等待好消息傳來。我想,把這個好消息第一個告訴我的應該是隊長,因為碾米機房是屬于大隊管的,大隊需要我了,就會立即通知隊長,隊長然后再來通知我。我甚至把茶和煙也給隊長準備好了,他既然會讓我喜出望外,我也不能讓他空坐一場。
可是,我那天從上午坐到下午,又從下午坐到晚上,等得瞌睡也涌上來了,卻還沒有見到隊長的半個影子。我想,隊長喜歡夜晚去叉泥鰍,莫不是提著松油燈拿著工具叉泥鰍去了?便再也忍不住了,跑到隊長家里,隊長果然不在,便問隊長娘子,隊長娘子說,他早睡覺了。
哦,睡覺了。我沮喪極了,知道肯定沒我的份了。
第二天,我仍然不甘心,為了驗證這個事實,我特地跑到碾米機房一看,竟然是另外一個后生代替了張國榮。他戴著嶄新的口罩,還戴著一頂灰色的帽子,煞有介事的。這個后生我認識,叫牛軛,他的一個親戚聽說也是公社的干部。
牛軛見我來了,似乎是故意地問道,喂,碾米嗎?
我沒有立即答話,心里便生出了一層厭惡,你明明看見我沒有挑米,怎么是來碾米的呢?實在是忍不住,便狠狠地罵了一句,碾你媽媽的米,然后就垂頭喪氣地回來了。
太陽曬得我嗓子眼里直冒火。
米裁縫
歇場嶺是我想去的地方。
那是一條小街,街不長,五十來米吧,地勢卻陡險,石板梯順著陡險的地勢從上而下,街兩邊也從上而下地砌著一些破破爛爛的屋子。卻稱不上鎮子,人口太少。
古時的官道從這里經過,據說此地以前并沒有地名,后來乾隆皇帝在此經過,見地勢陡險,轎夫又累得汗水淋漓,便說俺們歇一場吧。轎子便停了下來,全體人馬在此休息一陣。歇場嶺就從此叫開了。
至今,仍然還可以看到青幽幽的石板路殘缺不全地連接著,似乎把古代的時光緩緩地帶到了今天。每回從這里經過,我似乎就聞到了隱約的馬蹄聲,或是轎子吱呀吱呀地搖晃,以及銅鑼咣當的顫動,當然還有來自古代的濃烈的汗酸味。
我之所以隔七間八地來這里玩耍,不是來欣賞古老的官道的,也不是來思古幽今的,我當時還沒有那樣的情趣和品位。盡管古時遙遠的聲音不時地在我耳邊響起,但也只是一閃而過,像風一樣。我喜歡到那個唯一的裁縫鋪玩耍,確切地說,我是想去看米裁縫。
米裁縫當然是個女人,而且是個乖態極足的女人,不然我來看什么呢?
裁縫鋪沒有鋪名,算是無名小店吧,擺在離門口一米遠的那臺半舊的蜜蜂牌縫紉機,就說明了一切,還有擺在窗口的那個寬大厚實的裁衣服的呈褐色的案板,也說明了一切。米裁縫二十來歲吧,還沒有生崽女,她男人在邵陽城里當工人。她長得很精致,打扮得也很精致。在那個時候,女人曉得打扮自己,的確是頑固地表現出一種愛美的本性。可惜的是,很多女人,尤其在鄉下,女人們已經被沉重的生活磨煉得極其粗糙,顧不得精心地打扮自己了。有些女人,粗粗地一看,居然分不出是男是女,讓人感到極其的悲哀。而米裁縫則不,她仍然精心地打扮,一點一滴地梳理,這也許是與她的職業有關。如果她也像別的女人,整天滾在臭烘烘的泥土里,也許就沒有這份細致的心思了。
米裁縫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茍,露出光澤的額頭,一側粘有一只綠色的發夾,像春天的一片樹葉輕輕地落在頭上。她的衣服與眾不同,極其合身,衣腰上還稍稍地掐了一把,就把苗條的腰肢顯現出來了,就有了一種說不出來的特別的韻味。她戴著天藍色的袖套,身上這里那里若是沾上了一截線頭,是一定要把它拈掉的。
歇場嶺離我村子有四里路,不遠也不近,我不可能天天去,盡管很想天天守在她鋪子里,看著她,與她說說話,在怡情之中打發這悠長而單調的日子。可是,這肯定會引起別人的誤會,一個后生老是像蒼蠅一樣叮著一個少婦,會安什么好心嗎?再說我也不是一個閑人,我還得要靠沉重的勞動來滋養自己的肚子。再說吧,如果她那個不經常回家的男人聽到什么風聲,說不定還會找我的麻煩,我肯定會理屈詞窮。她男人,我僅僅見過一次,那是剛巧碰上他回家吧,她男人穿著藍色的工作服,坐在門口抽煙,細瞇著眼,把煙抽得漫不經心,默默打量著過往的路人。她男人留著分頭,白凈,手腕上戴著閃閃發光的手表,不怎么喜歡說話,臉色甚至有幾分憂郁,那憂郁似乎深深地嵌進了他的皮膚,很難從臉上消失。我見到他的那次,是我去給衣服打補疤,我從走進鋪子到最后走出來,他好像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我認為米裁縫的男人是個閉口蛇,這樣的人一旦發起脾氣來,將是極具殺傷力的。所以,我那天謹小慎微,米裁縫也很小心,不讓她男人嗅出一絲異味來。我們幾乎沒怎么說話,我好像是個陌生的顧客第一次光顧,十分拘束,那是彼此覺得最無趣的一次。所以,我每回去她鋪里都是非常謹慎的,決不冒昧而去。我的謹慎起碼要用一個借口——給衣褲打補疤——來做必要的掩護。我當時沒有能力添置新衣服,比如說買塊布料去讓米裁縫剪裁。于是,我絞盡腦汁,在半新不舊的衣褲上動開了腦筋,比如說,我故意把衣褲在樹杈上弄破一個洞,然后就有了冠冕堂皇的借口,心里面就踏實得多了,拿著衣褲讓她給我補補。
她是不屑于給人家衣服打補疤的,因為又不能收多少錢。她開始也不愿意,說,這點洞眼,你自己拿針線補補就可以了,你見有誰來補衣褲的?
在鄉村,的確沒有人來補衣褲的,都是自己動手補了,像我這樣拿來讓她縫補,肯定算是一種奢侈。我卻解釋說,我不會補呀,再說,我喜歡用縫紉機補,縫紉機補的補疤要好看得多。
她經不住我的纏,便噠噠噠細心地給我補了。縫紉機的聲音十分悅耳動聽,在屋子里輕盈地回蕩。我除了放肆欣賞她之外,還有幾分得意。因為她不知道那些洞眼是我故意弄破的,而我的用意她更加沒有看出來。
我每回去,她的情緒都很不錯,笑出潔白的牙齒來,她似乎很高興我的到來,盡管我頻繁地來去,把一些衣服弄破一個又一個口子,居然都沒有引起她的懷疑。她喜歡看我高大的身坯,目光里流露出無比的欣賞。她最愛說的一句話就是你長得好結實的。她贊嘆著。我如實地說,如果能夠吃得好,我還會長得更結實一點。她的目光老是大膽而羞怯地在我身上流連往返,好像我身上有她十分感興趣的東西。我坐在一邊說話喝茶,而她呢,一邊做衣服一邊說話,眼睛還不時地抽空瞟我。只要沒有其他人,我如果說要走,她一定叫我再坐坐的,極力地挽留我。她說,哎,你又沒有喂豬種菜,這么早就回去做什么?其實,我是故意逗她的,我當然愿意多坐一下,因為我喜歡看她。等到鋪子里來了人,我便很愉快也很依依不舍地離開了,把那個小街,那個裁縫鋪,那個米裁縫,很深刻地保留在腦海里,以便在今后的幾天盡情地回味。
她開始還收我的錢,到后來,她竟然不再收了,她的理由是,收你幾分錢也發不起財的。但我還是覺得是虧了她的,硬是叫她收下,她卻是死也不愿意收,甚至為此還發了脾氣,你如果再讓我收,你干脆不要來補了。但她說完這句話,又好像很后悔,生怕我不再來了似的。
我們似乎無話不說——這也是讓我感到高興的因素——她告訴我,她是范家山人,家里有父母兄弟六個,她男人姓李,在邵陽金筆廠當工人。她說她嫁來已經三年了,還說范家山的那條街才是真正的街,這歇場嶺的街簡直算不上什么街。我同意她的說法,但我也很想問她為什么還沒有崽女,嫁來三年了,還沒有崽女肯定是不正常的,像別的女人,至少也有兩個崽女了。手里牽一個,懷里抱一個,娘啊娘的叫喊,其樂融融。但我沒有問過她,也許是因為我的年齡因素,不應該問這方面的問題。
我在她鋪子里時,也有一些男女來說說閑話的,有人開玩笑地說,米裁縫,李世民還沒有給你裝上崽呀?要不我給你裝一個好么?米裁縫就罵,死痞子,嘴里嚼草了吧?誰一提起這個事情,米裁縫就把臉上的笑容迅速地收起了。
所以,我從來不問這個事情,擔心惹她生氣。
有一次,我發現她的情緒十分低落,不大說話,也不像平時一樣給我篩茶。我頓時生出了一種被冷落的感覺,當時鋪子里沒有其他人,我便問她出了什么事情,可是她也不說,只是不太理睬我,緊緊地閉著嘴巴,好像生怕一不小心漏出了什么話來。她默默地給我的衣服打了補疤,輕車熟路地補好之后,又接著做其它的衣服,那是一件碎花點布料,一定是個妹子的衣服。我便有些尷尬,不好意思再坐下去了,然后悶悶不樂地走了。她也沒有說要挽留我,我好像是從一個無人的鋪子里走出來。我不知道她有什么心事,這個心事要在她的心里究竟存儲多久?她以前有什么話都對我說的,像知己,并沒有什么顧慮。可是這次卻十分反常,一點也不愿意告訴我。是不是我經常來,引起了她的反感?這不可能呀。或是引起了她男人的反感?
我不喜歡那種尷尬的局面,我去她那里,不是去享受尷尬的。可是,好幾天沒去了,我的心里卻還掛著她,不知道她的憂郁是否還泛在臉上?那噠噠的歡快的機子聲也變得像她沉重的心事一樣嗎?
我仍然想去看她——這讓我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議,為什么對一個少婦居然有這么濃厚的興趣——但總是用以前那種老套的手段,把衣褲弄個洞眼,恐怕已經引不起她的任何興趣了,在她情緒極其糟糕的狀態之下,說不定還會拒絕給我補衣服。我無計可想,如果買塊布料去讓她做吧,我又沒有這份財力,這時,我忽然想起了在知青中間出現的一種時尚,那就是不論男女,都開始穿那種小褲腳了,把個屁股包得緊緊的,他們在路上走著,就像有許多巨大的圓規在丈量著廣闊的大地。我高興得一拍腦殼,立即拿出一條灰色的長褲,那是我一條最好的褲子,是平時回家時才舍得穿的,可是,我已經顧不得這么多了,拿著褲子迅速地跑到歇場嶺,徑直跑到她的鋪子里,氣喘吁吁地說,要麻煩你給我改條褲子。
米裁縫的臉上還有陰云,淡淡的沒散,但比起前幾天來要好了許多,她接過褲子看了看,毫無表情地說,這條褲子蠻好的,要改哪里?
我說,現在我們知青都時興穿小褲腿了,就是把褲腿剪小。
她說,那像什么樣子?
我說,你不要管,你只給我剪小就是了。
她還在猶豫,說,那不好看嘞,再說一條好好的褲子剪小也太可惜了。
我說,我就求你了好吧?幫個忙吧。
她堅持說,實在是不好看,你還是想一想。
我斷然地說,沒什么可想的了。
她終于拗不過我,便把褲子平平展展地擺在案板上,拿起尺子量了量,說,剪這么多可以了吧?
我說,可以。
然后她拿粉片畫了線,操起剪刀準備開剪時,居然又猶豫了,勸我說,還是算了吧,真的是太可惜了,穿上肯定不好看的。
我催促說,你剪,你剪。
米裁縫于是就剪起來了,一條好好的褲子破開了,剪下的碎布,像兩綹灰色的蛇蜷曲在案板上。于是她又準備上縫紉機。
我急忙說,還不行,太寬了,還得給我剪一點。
她說,算了吧,太窄太小了你怎么穿?
我說,你聽我的,剪吧。
她猶猶豫豫地又剪。她俯著身子,短袖花衣領口敞開了,我忽然看到了她的奶子,她的奶子又白又大——這是意外的收獲,因為她平時沒有機會讓我的目光伸進她的胸部——于是,我又說,還剪。我的眼睛卻在她的衣領里面張狂地探視。
米裁縫驚叫了起來,望著我,還要剪啊?
我趕緊收回目光,毫不猶豫地說,剪。
她無可奈何地說,還剪真的就穿不得了。
我說,沒關系,我說剪,你就剪。
她說,褲管只有麻桿細了。
麻桿細就麻桿細,現在我們知青時興這個。我強調說。我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她的奶子,她的奶子誘惑著我,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希望她裁剪的過程很漫長。
米裁縫操著大剪刀,咔嚓咔嚓地剪著,剪刀和褲子同時發出痛苦的聲音。接著,她把褲子放在機子上踩了起來,的的噠噠的聲音很是悅耳,像一群蜜蜂在嗡嗡地飛舞。她的奶子很跳躍,像是激動地要沖了出來。
當時鋪子里沒有其他人,所以,她把褲子踩好之后,我也沒什么講究,當著她的面就把褲子穿上,褲管實在太小了,我是很小心翼翼地十分艱難地才穿上的。褲管緊緊地包裹我的腿,極不舒服,褲襠也極小,我的屁股緊繃繃的,也極不舒服。我走了幾步,真是像兩根細小的麻桿。
米裁縫靜靜地看了看,突然情不自禁地咯咯大笑起來,她一旦笑起來,頭往后仰,一只手貼在嘴巴上,似乎要阻止那些笑飛出來。
只要她高興了,我沒有什么感到可惜的,更何況損失的只不過是一條褲子而已。
我也大笑起來,說,哈,這真是像個圓規呢。
她一直在笑,笑得十分痛快,臉上的那些憂郁煙消云散了。褲子實在是太小了,褲襠那個地方便十分突出,突出得像一座莫名其妙的小山丘,連我自己也感到不好意思了,把屁股使勁地往后拱,以便減低山丘的高度,但是這種努力是徒勞的。她的目光似乎不經意地碰撞在小山丘上,臉色緋紅起來,然后迅速地躲開。但我發覺,她后來又偷偷地瞟了幾眼,每瞟一下,臉色就更紅了,有一種無言的羞澀。然后,又裝著若無其事地笑。那神色很是微妙和復雜。等她笑夠了,天色也漸漸地暗淡下來了,一盞又一盞昏黃的油燈,像一朵朵橢圓形的花蕾從對面的屋子里模糊地綻放過來,我明白再也不能夠呆下去了,免得有什么閑話,這才依依不舍地說我走了。
她卻小聲地交待說,你不要對外面的人說是我裁的呀。
我說,不會。我知道她是擔心破壞了她的名聲,影響了她的生意。
她依偎在門口,飽滿的嘴唇蠕動著,抬著頭,意味深長地看著我,她從來也沒有用這樣特別的眼神看過我,是的,非常特別,而且持久,居然有兩道明亮潮濕而復雜的光芒向我射來,一下子重重地射到了我心里。她好像還有什么秘密的話要說,可是終究沒說,便心事重重地轉身而去。
她為什么要這樣看我?
她還有什么話要對我說?
小街上已是空空蕩蕩了,只有炊煙無聲地籠罩著小街的天空,像許多支畫筆在空中信手涂鴉。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柴火氣味,還有油鹽的氣味。鍋鏟的撞擊聲,短促而清脆,把這個極小的街道點綴得富有生氣。我猜測米裁縫也應該淘米煮飯了,她炒菜的時候,也會讓鍋鏟發出咣當清脆的聲音嗎?我那天極其困難地走到家里,馬上把緊繃繃的褲子慢慢地剝下來,簡直像剝豬皮一樣,竟然有種脫胎換骨的感覺,下肢突然解放了,舒展了。
我沒有再穿它了,我把這條窄小的褲子,送給了一個長得特別瘦小的知青。
那個知青姓馬。
拿什么感謝你我的兄弟
姓馬的知青叫馬德民,在另一個大隊的茶場插隊。跟他一起下到茶場的還有三個知青,共四個,兩男兩女。這個分配無疑是理想的,可以產生許多浪漫故事。不像我,獨自一人插隊,是最為乏味和單調的。馬德民是我在公社供銷社認識的,他當時在買毛巾,少了三分錢,怎么從口袋里摸索也沒有了,還是我替他給的,我當時正站在一邊無聊地看柜臺上的貨物。我當時并不認識他,但從裝束和神態上一眼可以看出他是個知青。我說,我這里有錢。連忙把三分錢遞過去。他很感謝地朝我笑笑,把錢接了下來。
我們就這樣認識了。
馬德民是個講義氣的人,走出合作社,馬上說要帶我去他們茶場玩。那天落雨,反正也不需要出工,于是我就跟他去了。
因為下雨,另外那三個知青都呆在屋里,馬德民便一個個介紹。那個男知青叫鄢大建,一個坐在床鋪邊打毛線的女知青叫姜小明,還有一個叫王葶,她正在看書。他們都很客氣地讓坐,我笑著對姜小明說,我們是家門呀。姜小明也笑了笑。馬德民就說了我與他是怎么樣認識的,還特意說起了那三分錢。我說,不必說了,都是知青嘛,相互幫一幫是應該嘛。這時,看書的王葶又抬頭看我一眼,淡淡地一笑。
在屋檐下,我小聲地對馬德民說,你們這里配了對子的,好玩呀。
馬德民很自卑地告訴我,鄢大建和姜小明在談戀愛,我沒有……
我說,你難道沒跟王葶談嗎?你?
馬德民沮喪地說,她哪里看得上我?
我一想,也是,馬德民實在是太矮小了,大概只有一米五,一臉的騷粒子坨坨,又極其的瘦,說是皮包骨頭是絲毫也不過份的。而王葶呢?肯定有一米六多,又乖態,皮膚很細膩,發著光澤,這樣的妹子怎么會看上他呢?
馬德民指指屋子里面,忽然說,哎,我看你和她倒是蠻相配的。
我試探地說,她會愿意嗎?
馬德民說,只要功夫深,鐵棒磨成針。
他的話給了我巨大的勇氣,我說,那我試試看吧。
馬德民說,只要用得著老弟的,你盡管說。
馬德民和鄢大建睡一間屋子,姜小明和王葶睡一間,為了方便鄢大建和姜小明,馬德民經常在王葶的屋子里坐,而王葶又不太理睬他,只是顧自看書。所以,馬德民覺得很是無味。當他決心幫我之后,我便經常去,去了之后,他就把我領到王葶的屋子里,坐上一陣,然后就借故出去了。憑我的感覺,王葶肯定對我是有好感的,因為我一去,她就不再看書了,跟我說話。我把她手里的書拿過來一看,原來她讀的是《苦菜花》,我淡淡地說,這種小說沒什么意思。她驚訝地說,你是說沒意思?我肯定地點點頭。那你有好看的小說嗎?我說有啊,只不過在父母家,沒帶到鄉下來。她說,那你是否可以帶來我看看?我說,這不是問題。
為了討好王葶,我回家了一趟,帶來了好幾本小說,有《復活》《草原日記》《安娜·卡列尼娜》,《靜靜的頓河》等等。這些書都顯得很舊了,封面已有破損,不知道多少人翻過它們,我叫她不要隨便給別人看,因為這些書是禁書。王葶肯定沒有看過這些書,所以,她驚喜不已,把書的封面全部用報紙包起來,然后鎖在箱子里,除了出工,就躲在屋里看小說。她很小心,如果不看了,不是把書亂丟,或是藏在枕頭下面,而是一定要鎖進箱子里。我去了,她就陪我說話,她的記憶力相當好,甚至可以把小說中的情節或細節流暢地說出來。所以,更多的時候,是我在聽她復述小說故事。說得激動時,居然淚水泗流,哽咽不已。我也很感動,沒想到她是這樣的入迷和動情。
只要我在王葶屋里,馬德民都是知趣地走到外面去了,他只能在外面,或是坐在屋檐下看著山下的田野發呆,或是在山上的茶叢里閑逛。他不能進自己的屋子,因為隔壁有鄢大建和姜小明呢。如果天氣不好,馬德民便站在寒風呼呼的屋檐下,哈著手,一直不斷地跳動,以抵御著冬天的寒冷。我心里很感動,堅持叫他進來烤烤火,馬德民一邊跳一邊說,沒關系,你趕緊進去吧。
我和王葶的來往有很多的時日了,盡管條件已經逐漸成熟——我從她眼里可以看出來她對我極有好感——但我一直不敢貿然下手,我不是顧及馬德民,擔心他有什么想法,因為他是理解我的,我倒是顧及隔壁的鄢大建和姜小明,他們雖然好像不太注意我,但是,我無時無刻都感覺到他們的眼睛從墻壁上直直地穿透過來,在死死地注視我。因為我從馬德民的嘴里了解到,鄢大建和姜小明是有背景的人,又屬于紅五類,而我和王葶、馬德民,家庭多多少少都有點問題,我們之間不屬于一類人,像我們這樣父母有問題的人,凡事不可不小心一點,不必有把柄讓人家抓住。
但我知道,我和王葶親昵的機會肯定是有的,但不是現在。我們沒有必要讓隔壁的人抓住把柄,而影響我們的前途。小不忍,而亂大謀。至于鄢大建和姜小明,他們親昵也罷,上床也罷,都是我們沒有資格去管的,他們的背景就是他們最大的優勢所在。所以,盡管我心里很想和王葶摟抱或是干點其它什么,但我明白欲速則不達。所以,我總是克制自己,裝著無事一般,每次來只是坐坐,喝著茶,與王葶說著話。我不知道王葶是否為此焦慮不安,但是,即使她進一步要與我有什么親昵的動作,我也會極力勸阻的,我不想把事情一下子弄糟了。
我的克制終于走到了盡頭。沒多久,鄢大建和姜小明招工了,雙雙進了縣機械廠。我們知道,這是鄢大建的叔叔在起作用,他叔叔是縣知青辦的一個干部,近水樓臺先得月罷了。我不知道馬德民和王葶對他們的招工是否眼紅,但對于我來說,至少是不怎么眼紅的,我還巴不得他們早點離開呢。
送走鄢大建和姜小明之后,我的膽量突然大了起來,心理上的包袱卸了下來,我終于在一個春夜,把王葶緊緊地抱在懷里,與她親密地打啵。她沒有反抗,甚至很溫柔,很害羞,也很激動,身子一軟,腦袋一勾,就深深地埋進我胸膛里了。然后,我膽大妄為地把她抱上了床,開始了人類很激動很緊張的肉體歡娛活動。這在我和王葶都是第一次,所以,我們甚至不知道怎樣才能達到極度的快樂。我們在急急忙忙地尋找通往快樂之路,可是,那種狼狽,那種難堪,那種迫不及待,卻讓我們嘗到了尋找快樂的艱苦。當王葶突然痛苦地大叫一聲之后,我們才終于達到了快樂之地。
我很高興,馬德民也很高興,因為我絕不對他隱瞞什么,我甚至是沾沾自喜地告訴了他。馬德民說,這叫作有情人終成眷屬。我說,你亂說什么呀?怎么就成眷屬了?馬德民馬上改正說,那就叫作有情人終于上床。我嘿嘿地笑著說,這還差不多。
但是,極大的麻煩很快就降臨到我們的頭上,我和王葶只顧快活了,沒有想到我的一粒種子已經在她肥沃的土地里生根發芽了。她不斷嘔吐和難受的樣子,弄得我十分害怕和緊張。她總是要吃酸菜,我和馬德民便去農民家里討,討來之后,她就像餓馬吃草一樣地把它們吞下去,簡直是迫不及待。我問馬德民,這怎么辦呀?總不能讓她把血肉生下來吧?馬德民說,生下來肯定是不現實的,但他也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隨著一天天過去,王葶感覺肚子大起來了,她惶惶不安,老是催促我想辦法,書也看不下去了,看一陣,便叭地把書丟開,像丟垃圾一樣,心里十分煩躁。我安慰說,辦法會有的,一定會有的。其實,我心里一點底也沒有。我每次在來往的路上想辦法,可是除了眼前呈現出的是王葶萬分焦慮的樣子,腦子里居然是一片空白。
可是,王葶后來好像漸漸地變了個人,她居然不再焦慮了,也不再坐立不安了,她忽然變得平靜起來,像一條溫馴的河流,極其安詳,目光里流露出母性的溫情和愛意,手里拿著書靜靜地看著,或是把自己的衣服拆下來,一針一線地做起毛毛的衣服來。這情景讓我更加發慌了,她一定是徹底想通了,決心把肚子里的毛毛生下來。但這又怎么可能呢?除非我們不想招工了,不想離開鄉村了,一輩子扎根農村生活了。但是,這絕對不行,我可不想扎根農村。那一向,我急得快發瘋了,一把把地扯頭發,像扯禾苗一般。我心力交瘁地對馬德民說,老弟,你給我動動腦筋吧,你可不能夠看著我悖時啊。馬德民說,他一直在幫我想辦法的,有一回腦子里老想著這事走了神,差一點掉進了糞坑里。
馬德民真是我的好朋友,有一次從家里回來,滿面春風地告訴我,他有個遠親在縣城醫院,我高興地說你怎么現在才說呢,他說他這次問了他娘,他娘才忽然說起這件事,說他應該叫那個親戚叫姨。我高興地對王葶說了,王葶卻無動于衷,說她不想打掉毛毛,她說她要把毛毛生下來。
這開的什么高級玩笑啊?我簡直急得快要跳河了,她竟然卻是這個態度。我說,王葶我求你了好不?我們難道不想招工了嗎?王葶居然十分冷靜地說,你要愛快活嘛,愛快活就會有毛毛的,這個道理你難道都不懂嗎?不回去就不回去,這么多農民不是也活得好好的嗎?
她居然這樣的蠻橫無理。
我見她聽不進油鹽的話,情急之中,也不顧什么面子不面子了,一下子跪在她的跟前,說,你不答應我就不起來。王葶開始根本不理睬我,絲毫也沒有側隱之心,竟然讓我一直苦苦地跪著,跪得我雙膝極其疼痛。馬德民看見王葶不答應,我這么老是跪著也不是個事,突然也叭地他也跪了下來。
我跪著的時候,王葶沒有哭泣,心里很堅硬的樣子。可是,當馬德民跪下時,王葶忽然嗚嗚地哭泣起來,她哭得很傷心,有一種無助,也有一種無奈和痛苦。她哭了很久,我也默默地哭了,馬德民呢,也流淚了,屋里一片抽泣之聲。我和馬德民一直跪著,她不答應我們就不起來。不過,我覺得這樣委曲了馬德民,偷偷地暗示他站起來,可是,他卻仍然跪在地上。哭到中午時,王葶便把眼淚擦了,她終于妥協了,輕輕地說,走吧。
我們于是馬不停蹄地朝縣城里趕,找到了醫院,也順利地找到馬德民的姨。他姨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頭發有點卷,馬德民將我們的事情悄悄地對他姨說了,他姨卻拿警覺的目光把王葶上上下下地掃了一眼,掃得王葶把頭低著,不好意思抬頭。我以為她不愿意幫忙,因為她眼里有一點鄙夷的意味。馬德民也看出來了,便趕緊雙手做揖,求他的姨,胡亂地說,姨啊,你一定要幫忙啊,他曾經救過我的命啊。他姨臉色冰冷地說,現在不行,晚上七點鐘到大門口等我吧。
我們終于松了一口氣,連忙說謝謝謝謝謝謝。然后,我們就走到大橋下面坐著,望著清澈的河水,我說,馬德民,你姨真是個有良心的人啊。王葶也說,你姨一定會有好報的。
到了晚上七點,我們趕到了醫院大門口,他姨果然在等我們。她沒有說話,很小心的樣子,然后就示意我們跟她走,于是,我們便像幽靈一般輕輕地走到婦產科的手術室。走廊上沒有人,很安靜,燈光昏黃,有點令人感到恐懼。他姨叫我和馬德民在外面等著,把王葶叫進去。當時,我緊張得要死,我想,王葶一定會大聲叫喊的,她痛苦的叫喊聲肯定會驚動許多人。如果別人知道了怎么辦呢?不是給馬德民的姨添大麻煩了嗎?我的心一直緊緊地吊著,暗暗地說王葶啊,你千萬別叫喊啊,千萬別叫喊啊。我就是這樣像和尚念經一般地念著。
可是,讓人感到奇怪的是,王葶居然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她不像是去做手術,不必有什么痛苦,而是在里面靜靜地聽老師講課。我害怕地想,王葶莫不是死了吧?手術莫不是出了意外了吧?可是她也要叫一叫呀,叫出生命的最后一聲呀,她不可能連一叫也不叫就莫名其妙地死去了。我陡然一身冷汗,感覺到死神已經逼近了王葶,如果王葶有個什么三長兩短,我該怎么交待啊?我難道說她已經遠走高飛了嗎?像有些知青跑到緬甸去了嗎?我緊緊地抓著馬德民的胳膊,手指甲深深地掐進他的皮膚里,好像他就是我的救命稻草。
過了很久,王葶才軟綿綿地流著淚水出來了,緊接著,馬德民的姨也出來了,她小聲地說,你們趕緊走吧,多搞點好吃的給她補補身子。我扶著王葶,對馬德民的姨千恩萬謝。于是,我們便連夜往茶場趕,王葶走不動,我和馬德民便輪流背著王葶,向那濃重的夜色中緩緩走去。我問她痛不痛?她說痛死了。我說那你為什么沒叫喊呢?她說馬德民的姨不準她叫喊,擔心別人發現了。我說那你現在就叫吧,任你怎么叫喊也沒有誰注意了。王葶當真尖銳地叫了一聲,那一聲刺耳而悠長的叫聲,連茫茫夜色都微微地顫動了。
王葶的身體本來很不錯,可是流產之后,卻像一朵苦菜花萎縮了,人瘦得不像了樣子,臉色寡黃,身體極其虛弱。我離她那么遠,不可能天天去照顧她,所以,都是由馬德民在細心地照顧,搞飯菜,洗衣服,像個天底下最合格的保姆。我每去一次,他總是十分焦急地說,你要搞點好東西拿來給她吃吃。我無奈地苦笑,拍拍口袋,口袋里沒有錢,到哪里搞好東西呢?
馬德民伸手朝前一抓,提醒說,你可以去這個呀。
我懂得他的意思,是叫我去偷,可是我沒有這個勇氣。馬德民眼里便有了一絲輕篾,意思是你既然有勇氣跟王葶睡覺,而且把她的肚子都搞出了毛毛,那么就應該有勇氣去搞東西。可是,我這個人偏偏有勇氣跟王葶睡覺,甚至于搞出了毛毛,卻沒有一絲勇氣去偷東西。
馬德民見我遲遲也不行動,便獨自冒險偷了三只雞。王葶問他這雞是從哪里搞來的,他說是我托他買的,他把雞用文火燉了,燉得爛爛的,全部給了王葶吃,王葶叫他也嘗嘗,他卻一點也不肯吃,便默默地站到屋外面去了。
我碰上王葶吃雞,王葶便問我,這雞是你托他買的嗎?
我不知怎么回答,馬德民便搶著說,是他托我買的。
我連忙點頭說是的。
王葶要多多地休息,我和馬德民為了讓她清靜,便坐在大坪里說話,我問雞是從哪里搞來的,馬德民含糊地說,你放心,別人發現不了。
可是,馬德民還是終于被人發現過一次,他當場被打得鼻青臉腫,鮮血直流。我開始不知道,看著他那青腫的臉,問他到底是怎么搞的,他開始還不愿意說,只是說不小心摔的,可是,怎么會摔成這個樣子呢?他讓我逼得無計可想了,這才吞吞吐吐地說了事情的真相。我聽罷,緊緊地握著他的手,半天了什么也說不出來,眼睛也模糊了,我哽咽地說,馬德民……你真是我的好兄弟。
馬德民搖搖頭說,這沒什么。
我非常感激他幫了我的大忙,但我拿什么感謝他呢我的兄弟?我望望藍天,看看大地,再打量他那瘦小的個子,便想起一直壓在箱子里的一條極其窄小的褲子,那條褲子我怎么也不能穿了,便說,兄弟,我送條小腿褲給你吧。
姜貽斌湖南邵陽人,下過鄉,當過礦工、教師、編輯。現居長沙,專業寫作。著有長篇小說《左鄰右舍》,小說集《窯祭》、《白雨》、《黑夜》、《女人不回頭》、《姜貽斌卷》,散文集《漏不掉的記憶》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