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朗河畔的水族漢子鼓起腮幫,把高亢清亮的嗩吶聲拋向天際,大喜或大悲不知又爬出哪家的墻頭,悲歡離合又光臨了哪一個安詳的農家小院,天邊洋洋灑灑傳來的嗩吶聲,像是一次通告,讓情感先開一個預備會,喜怒哀樂呼之欲出,任你挑選。
終于還是來了,消息是風雨,是雷電,是洪水,是猛獸,擋不住的。
朵朗河并不寬大,甚至算不上河,充其量只是一條小山溪。它隱在黔南的萬山叢中,默默承受著世間的酸甜苦辣。兩岸的水、苗,布依、漢族同胞都把它看作一個慈祥的老人。它見證了民族文化的滲透,悠遠文明的傳承。
嗩吶聲趟過溪水,伴著流云,走進山寨。
寨子里的朋友指著這個精神矍鑠的藝人告訴我,他叫羅老幺,水族人,吹嗩吶已經幾十年了。羅老幺的氣韻,拋給人的是不盡的喜悅,或無窮的哀傷,在他的腳步聲里,男人娶親,女人出嫁,娃兒滿月,老人去到遙遠遙遠的地方……一門手藝,把寨子鬧得沸沸揚揚。這一次,羅老幺鼓起的腮幫,又吹落了一家布依人的哀傷,感嘆的是人生的蒼茫,訴說的是腳步的匆忙。
山寨嗩吶沒有歌問,只有一派誠懇,余音裊裊,完全給你留下想像的空間,千言萬語由你去訴說,繾綣情感由你去填詞,你就填吧。音樂沒有國界,音樂是全世界共同的語言,音樂不用翻譯。只要用心,就聽得懂。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寨子相鄰的軍工廠里一個老工人從水族老者那里學會了吹嗩吶,沒有文化的父親給他取了個文化味十足的名字:王爾查。王爾查身高僅一米五,一生充滿了苦澀。老婆在他兒子剛滿一周歲時跑了,不知去向,據說是跟了她從前相好的,竟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個兒子,有些癡呆。閑暇時,他便來到軍工廠背后的青山上,對著一座座隆起的青冢,面向一個個寂寞的魂靈,吹奏數曲,蕩氣回腸。久而久之,山寨的婚喪嫁娶、紅白喜事,便有人上門恭請:王師傅,王師傅,克(去)鬧哈(下)。王爾查從不推辭,拿起嗩吶,走一路,吹一路,把無窮的遐思灑在山寨的深山野嶺。
其實王爾查是個漢族,他工作的單位與布依和水家緊緊相依,依得久了,自然就融了進去。常來邀他雙管合奏的,就是那個水族漢子羅老幺,學名羅朝魂,是跟父親學來的手藝,父親臨終說:兒啊,有了手藝就一輩子不挨餓了。饑餓確實沒有騷擾過羅朝魂的肚皮。“朝魂”與“招魂”諧音,有人說,老幺命中注定要干這門營生。
這一次,王爾查與羅老幺做伴,吹的是白喜。嗩吶聲推波助瀾,讓已經流瀉不少憂傷的山民更加淚雨漣漣,哀號振天,痛不欲生。來賓多了起來,親戚朋友匯聚成堆,嗩吶伴以蘆笙,簫管齊鳴,鬧鬧嚷嚷,漸漸悲傷的氣氛有所緩和。平日親朋好友也難相聚,借此機會,說些與哀傷無關的事情,山寨人家又好客,喝酒劃拳,大聲吼氣,面紅耳赤,大大撫慰了痛失親人的憂傷。
民間嗩吶藝人不懂樂理,不知道什么“躲來米發”,更不知道像豆芽菜一樣的五線譜。但他們三、兩人一組,共吹一個曲調,那么和諧,那么步調一致。這不能不說又是一個謎。嗩吶是有靈性的。報載,西藏十六世嘎瑪巴·日白多吉活佛轉世靈童出世的時候,天空飄來祥云,云中響起嗩吶聲,產婦家的屋頂,飛來吉祥的大鳥。
我常坐在自家客廳舒適松軟的沙發上欣賞《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之類的經典名曲,突然窗外響起嗩吶聲,我的心里仿佛聽見兩個文明的激烈碰撞。哪一個都是金,哪一個都是火,哪一個都能在人心中燃燒、溶化、涅盤。嗩吶聲聲,幻化出熱血的民族,散發出不同香型的誘人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