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93年9月25日下午,我國當代著名作家、與20世紀同齡的“五四”老人許杰教授,因突發腦溢血,病逝于上海普陀區中心醫院。斯時,一陣蕭瑟的秋風穿過病房的窗欞,微微掀起覆蓋在許杰臉上的白布,只見他的額上橫著深深的憂患,口微張著。這位一生坎坷、一生清貧、一生急公好義的老知識分子,實在是舍不得與自己為之傾注了無限深情的祖國和人民永別!在悲愴、肅穆的氛圍中,在親人的痛哭聲中,那些曾經與許杰生死與共的朋友和學生們,又一次回憶起他們度過的那段“非凡”的歲月。
被打成“右派”
1957年,是一段在中國當代史上非同尋常的日子。3月12日,許杰作為上海民主黨派的特邀代表,榮幸地在中南海懷仁堂聆聽了偉大領袖毛澤東在中共全國宣傳工作會議上的講話。毛澤東在會上以氣吞山河的手勢,聲若洪鐘的湘音,鼓勵民主人士大膽鳴放,幫助中共整風。莊嚴、古樸的大堂里久久地回蕩著他的演講,“不要怕向我們共產黨人提批評意見。‘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我們在為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而斗爭的時候,必須有這種大無畏的精神。在共產黨人方面,我們要給這些合作者創造有利條件……”毛澤東的講話被雷鳴般的掌聲所打斷,許杰激動得心似乎都跳出了胸膛,“放,就是放手讓大家講意見,使人們敢于說話,敢于批評,敢于爭論……我們主張放的方針,現在還是放得不夠,不是放得過多。”許杰聽完這段話,頓時產生了對共產黨人虛懷若谷、從諫如流的高尚作風的無限敬仰之情。
會后,毛澤東信步來到代表們中間。當統戰部首長介紹到許杰時,毛澤東緊緊地握住他的手大聲說:“久仰、久仰,你原來就是那個寫小說的許杰;喔,還有一位安徽籍的地理學家許杰。”言畢,毛澤東又對許杰道:“歡迎你們民主人士為我們提意見,言者無罪,聞者作戒嘛。”
許杰自“五四運動”為民主與科學搖旗吶喊,在大革命的洪流中投身拯救中華民族的解放事業以來,親身經歷了國民黨政府的黑暗政治,如今面對共產黨人的清明、豪放,他興奮得如同孩童歡呼雀躍。許杰回校后立即召開民盟會議,傳達了毛澤東的講話。他激昂地說:“同志們,我們一定要以天下為己任,真心實意地鳴放,幫助共產黨整風。”接著,許杰貼出了中文系的第一張大字報,內容主要有兩點:一是高等院校是特殊的傳授知識的領域,不能讓外行領導內行,因而要教授治校;二是共產黨的一些干部官僚主義嚴重,與群眾之間堵著一座墻,我們應該拆除它。同時,他對一位副校長的工作作風提了一些意見。
1957年5月12至20日,中共上海市委宣傳工作會議召開,出席會議的正式代表1170人,列席人員950人,其中一半是黨外人士,許杰也應邀參加了市府大禮堂的開幕式。上海市委書記柯慶施一臉虔誠,號召黨外人士幫助上海黨組織克服官僚主義、宗派主義、主觀主義。許杰望著主席臺上衣裝樸素,頗有儒雅風度的柯慶施,心中默默地表示,決不辜負中央的期望和對民主人士的信任。
會議期間,許多知名人士踴躍發言,出現了中國歷史上前所未有的民主氣氛。許杰也以那張大字報的內容,作了專題發言。然而,因極少數人以幫助共產黨整風為名,向黨發起了進攻,這就使毛澤東錯誤估計了形勢,從而導致形勢發生逆轉,產生了反“右”擴大化的嚴重后果。

就在中央改弦更張的前夕,已揣摸到上頭精神的柯慶施,召開了一次市委統戰部知識分子座談會,許多文教界知名人士如許杰、傅雷、徐中玉等都出席了。許杰在發言中再次表示了對官僚主義的不滿,以及對華東師大那位副校長的看法。傅雷則對稿費低有意見……誰料,這次赴會的知名人士,都上了“引蛇出洞”的大當,他們幾乎一夜之間被內定為“右派”。許杰乃是華東師大以至上海文教界最大的“右派”頭目之一。
是年6月8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這是為什么?》,標志著反“右”斗爭正式開始了。許杰作為一名有聲望的作家,在華東師大第一個中箭落馬。
6月16日,《解放日報》頭版以“堅持社會主義原則,痛斥右派叫囂”為標題,首次將許杰作為大“右派”拋出來,以醒目的黑體字稱“許杰有意打亂整風步驟”。許杰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發自肺腑地為黨整風,居然落得如此下場,他既感到委屈也有些慌張。當晚,星月無光,初夏的悶熱已早早襲來。許杰仰對蒼天,心想這些還屬于人民內部矛盾,不妨去那位領導家登門請教。孰料,許杰剛敲開他家的房門,那位領導沒容他開口,怒目圓睜,呵斥道:“同你這種人毫無共同語言,你給我馬上滾出去!”許杰受到如此奇恥大辱,悲憤而沮喪地宛若一片枯葉,默默地消失在黑暗之中,這一幕對他刺激特深,以致終身難忘。
從此,《解放日報》、《文匯報》等連篇累牘地刊登批判許杰,以及某些教授揭發他反黨言行的報道和文章;學校里更是大小批判會一個接一個開。不久,許杰便理所當然地與大“右派”陳仁炳、彭文應、徐鑄成、陸詒等一起,成了“章羅聯盟”在上海的骨干分子之一。
在“文革”的日子里
許杰被打成“右派”后,300多元的工資被減去一半,并且被趕出中文系,貶到圖書館去整理卡片;一家老小也從師大二村的小洋房里掃地出門,改住20平方米的矮平房;更令他苦惱的是,剝奪了他寫作的權利。
1958年冬天,許杰與上海40多位市級大“右派”被發配到郊區顓橋,半天勞動,半天學習,以改造思想。許杰已經虎落平陽,希望能早日摘帽,免得連累家庭,因而勞動格外賣力。時年58歲的許杰乃一介寒士,瘦骨嶙峋的身上裹著破舊的列寧裝,喘著一口口粗氣挑擔、推車。他甚至赤著雙腳跳入河中挖泥,半天下來,腳痛得裂開了口,像只紫蘿卜,隨之在寒風中顫抖著挪回營房。1959年,許杰又隨大“右派”們去嘉定外崗社會主義學院勞動、學習。半年下來,他的表現突出,終于在1960年獲得了華東師大“右派”中第一個摘帽的“殊榮”。
1966年,一場更大的風暴侵襲神州,許杰尚未喘口氣,又在66歲高齡之際,成為華東師大最早揪出來的“老右派”、“老反革命”,遭受了比“反右”期間更加兇殘的暴行。發了瘋似的造反派、紅衛兵,第一個給許杰戴上澆過糨糊的高帽子游街,讓他拿著銅鑼敲打,喊自己是“老右派”。每天早晨,強迫他和中文系另一位老教授郝丙衡,在胸前掛著打有紅×的自報姓名牌,背貼“老右派”的紙標,到學校大門口兩旁的人行道上“示眾”,連帶掃地,被稱為京劇《空城計》中城門外的兩名“老軍”。如果他們稍有不慎,不順造反派、紅衛兵的眼,就立即被拳打腳踢,痛得在地上打滾……
“文革”一開始,許杰全家再次被掃地出門,住進了校園圍墻邊一排搖搖欲墜的破房,他們僅住十幾平方米。即使這間破屋也整日不得安寧,許杰一共被抄家16次,所有像樣的家庭用品、書籍被抄得干干凈凈,甚至連他的內衣褲都被抄走,弄得房內僅剩一床一桌。其時,許杰的子女均不在身旁,蒼蒼兩老終日提心吊膽。他們的房門口每至半夜,便會疊起幾十塊泥磚,翌晨一開門,磚塊“嘩啦啦”地倒下,直砸得兩老腿腳紅腫。造反派、紅衛兵還在經濟上置許杰于死地,每月僅發給他60元生活費。許太太沒有工作,一個小女兒大學畢業后待業在家,生活之艱難令人心酸。

然而,就在這令人難以想像的悲慘日子里,許杰居然還能幫忙比自己更困難更不幸的朋友和學生。他崇高的境界,在那個非凡的時代的煉獄中得到了升華。
點化學生祝文品
華東師大中文系教授祝文品,是位出身三代貧農,從小靠撿煤渣苦學成才,于1956年從部隊考入華東師大中文系的高材生。“反右”開始后,祝文呂因堅定地站在許杰一邊,后來又在中文系的黑板報欄上畫了一幅“龍卷風”的漫畫,被指責為“要將黨連根拔掉”。1958年,祝文品終于被戴上“右派”帽子,作為反面教員,留校察看,繼續讀書,至1960年才摘帽。
“文革”爆發后,華東師大中文系成了重災區。造反派、紅衛兵在舊房子里建了關押“黑五類”的“牛棚”,中文系的著名教授如許杰、施蟄存、錢谷融、徐中玉、史存直,郝丙衡、徐震愕等,以及祝文品等摘帽“右派”,均作為“牛鬼蛇神”被關了進去。
一天上午,“牛鬼蛇神”去校園荒地挑土,許杰與祝文品搭檔。祝文品平生敬仰許杰,見白發蒼蒼的老師艱難挑擔,便將裝滿泥土的擔子盡量往自己這邊挪。許杰感覺肩上輕了許多,便微笑著向祝文品致謝,兩人不知不覺談起昨晚紅衛兵毒打史存直的事。許杰皺皺眉頭,沉重地說:“這些年輕人既可憐又可悲,可憐的是他們被愚弄,可悲的是他們打沒有抵抗能力的老年人,這是違背人性、違背傳統道德的啊!”在那樣一個人妖顛倒的年代,祝文品得到了一番人道主義的教育,他由此也看出了許杰的正直、善良和深邃。
當晚,“牛棚”內例行互相揭發,許杰忽然發言,“揭發”祝文品。他慢條斯理地說:“今天上午勞動時,我與祝文品挑一副擔子,他拼命將擔子往自己肩上挪,從而使我肩上輕了,這是妨礙我的改造嘛,因為改造世界觀是要脫胎換骨的。”祝文品一聽,一時想不通,感到自己是照顧老師,怎么反而被揭發了呢。第二天,他就不愿與許杰搭檔了,但許杰依然對他微笑著。過了一段日子,祝文品終于悟出了道理。其實,在這種特殊場合,許杰以揭發的形式當眾表揚祝文品,人已經陷入地獄,祝文品還能照顧老人,這是多么難能可貴的閃耀著人性光輝的情操啊。多年之后,他倆都解放了,祝文品去看望許杰,許杰帶著內疚的目光凝視著祝文品說:“文品,還記得當年我揭發你的事嗎?今天我鄭重地向你道歉了!”
“許老師,您說哪去了,”祝文品急忙表示,“當時沒幾天我就理解了,請您別放在心上。”
許杰這才舒心地笑道:“這就好了。”他就是這么一位一生正直寬厚,“寧可人負我,不可我負人”的謙謙長者。
在“文革”惡浪滔天的日子里,被迫害者絕大部分都對前程悲觀、失望,祝文品更覺得自己年紀輕輕,已葬送了政治生命,將來漫漫的人生路如何走啊。他常對妻子哀嘆,他身上的冤案,要到下一代人才有希望平反。不久,他的消沉、迷茫卻得到了許杰的點化。
1967年盛夏,烈日當空,“牛棚”里吹不進一絲涼風,“牛鬼蛇神”們在痛苦而無奈地受著煎熬。一天上午10點左右,一群紅衛兵闖到“牛棚”門口,將最年輕的祝文品揪出來取樂。他們拿一支毛筆,飽蘸墨汁,在祝文品的白襯衫上寫了“小右派祝文品”6個大字,硬逼他下跪。祝文品的尊嚴遭到如此踐踏,他怒不可遏,猛地如皮球般蹦起,昂首蒼天。這下可激怒了紅衛兵,他們如狼似虎地把祝文品拖到一間暗屋子里,一陣猛打,一直打到下午1點才揚長而去。
祝文品被打得遍體鱗傷。但他堅強地扶墻而起,去廁所小便時當場尿出了血尿,可憐他的腎被打壞了。
祝文品爬起后,首先想到的是去許杰家,他一進門便放聲痛哭,悲愴地哀叫:“這種暗無天日的日子沒法過了,這樣活下去有啥意思!”
許杰夫婦見祝文品被打得不像人樣,不禁雙雙掩面而泣。許杰抹掉淚水,連忙打來一盆水,扯下自己的毛巾遞給祝文品說:“文品啊,你先把血跡洗掉吧。”接著,又吩咐許太太:“你快盛一碗飯菜來,他還沒吃飯呢。”祝文品端起飯碗邊哭邊吃,難以下咽。許杰遂輕輕地捶著他的背,直至他將飯吃光。
飯畢,許杰撫著祝文品意味深長地開導他:“文品呵,你還年輕,要學會忍耐,我們系里80多歲的老教授不也在忍耐嗎。”沉默片刻,許杰繼續說:“西漢司馬遷忍辱而著《史記》,他吃的苦難道不比我們厲害么,歷史上這樣的人物舉不勝舉呵。我送你一句話,活著就是勝利,你應該珍惜光陰,努力學習,將來會有用處的。”許杰知道祝文品當時在偷偷研究篆刻,便將自己劫后剩下的一本《康熙字典》送給他,以示勉勵。
許杰的一番教誨,仿佛茫茫夜色中的一盞燈塔,使祝文品豁然開朗,為他度過人生低谷指明了方向。從這天起,祝文品置榮辱于度外,刻苦讀書,偷偷地練習講課,學業與日精進。以致粉碎“四人幫”后,他重上講臺,成為上海高校著名的教師。30多年彈指一揮間,祝文品許多事都記不清了,但許杰對他在人生十字路口的點化,卻永志不忘。
光明的歸宿
許杰,這位本世紀卓越的文學大師,一旦認定自己的人生理想,便九死不悔。他從青年時代起就追求民主與科學,追隨共產黨奔向光明。即使在1927年“4·12”政變不久,許杰仍以英雄的膽略,為革命文藝而吶喊。他曾寫了如下滾燙的文字:
“至于明日的文學呢,我們現在不能決定有如何的收獲,我們現在只能決定應該努力的方向與進程。我們且先唱一聲東方報曉的雞聲吧!
無產階級文學萬歲!
倘使地球不會開了倒車,要從今日轉向昨日;倘使江河不會改了方向,要從東海流上昆侖;那么,明日的,無產階級的文藝的成立,是誰也顛撲不了的……”
這些,足以體現許杰的人生觀、宇宙觀。
然而,當這位世紀老人在度過自己將近四分之一人生的不幸歲月之后,迎來祖國滿園春色的時候,他從未詛咒以往的災難,而仍以澎湃的激情歌頌黨的改革開放政策,乃至于在80多歲高齡重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許杰,是一位不幸中之大幸的世紀老人,他畢竟活到親眼目睹中華民族重定乾坤,展翅飛翔,成就非凡的這一天。比起那些被極“左”思潮迫害至死的無數冤魂來,他的歸宿是光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