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來回憶文革中的種種情形,仿佛是在看荒誕劇,但這確實是我們生活中曾經發生過的。重提這些往事,是為了不讓那些帶有悲劇性的荒誕劇重演。
父親辛笛作為詩人成名于20世紀30年代,40年代出版了他的代表作《手掌集》,并與其他詩友形成后來被稱之為“九葉詩派”的詩人群體。但在50年代以后他幾乎擱筆不寫新詩,投入到工業戰線工作,度過較為太平的一段日子。但到了“文化大革命”時期他也在劫難逃。
在那個“知識越多越反動”的年代,最讓父親發愁的是滿櫥滿柜的書,實在舍不得親手燒毀。平時他看到書掉在地上,弄臟折角都會很心疼,揀起來趕快撣掉書上沾的灰塵、輕輕撫平折角;我們子女要翻看他剛買回的新書,都得洗干凈手才可以拿書。現在,這么多蘊涵豐富知識的書也成為罪證,成為累贅。怎么辦?他挑來挑去,只揀出一摞過期雜志等沒大用的刊物,捧出去當廢品賣掉,拎回一串大閘蟹。但是還有近萬本書舍不得處理掉,還排列在書櫥里。我們想出個主意,自己寫封條貼上去,表明我們已不看這些“封資修”的書,天真地以為這樣可以發生什么效用,而不至于完全毀掉父親這么多的寶貝書。當時最不容易處理的不僅是書,還有父親的一些色彩不同的領帶,不敢扔掉,被人看到也不得了——屬于資產階級的東西、“四舊”之一,而掛在衣櫥里又過于顯眼,我們又發揮了最大的獨創性和想像力——干脆用它扎拖把,省得到處弄布條了。于是一只五彩繽紛、質地優良、做工講究的拖把立在了衛生間的門旁,這樣高級的拖把在任何時候的上海大概都是絕無僅有的,唯一的缺點就是不太吸水。
在書櫥上貼的封條一點作用也沒有,父親單位抄家的人看也不看,就將封條一撕,把所有的書都往卡車上裝,一車不夠,兩車、三車,光是辭典就有幾百冊——父親從青年時代就愛讀辭典,這是他一本一本買回來查閱的,長年累月積攢下來的——最后連帶一排高大的書櫥、包括全家都很喜愛的、專藏巴金先生等友人贈書的白色鋁合金書櫥都一起裝上卡車運走,倒是很徹底,家也變得空蕩蕩的了。俄羅斯女詩人阿赫瑪托娃在20世紀30年代所寫的組詩《安魂曲》中,有一行詩在前蘇聯成為名句:“明朗的日子和空空的家”。這是所有遭遇不幸家庭的共同感受。
那時父親和母親徐文綺都已是五十多歲的人了,讓他們擔心的還有,任何人隨時隨地都可能要你背誦毛主席語錄。短的語錄還容易記得住,篇幅比較長的“老三篇”(《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愚公移山》)要全背下來就費勁了,而且對背誦毛主席語錄的要求很高,要一字不差,萬一背錯了,則要冒天下大不韙之險,一轉眼就可以被打成“反革命”。于是每天晚上他倆在家背誦“老三篇”成為一門重要的功課,還互相檢查,一人背,一人看著書,背不出的有提示,背錯了的有糾正,十分認真。從這件事可以看出:一是他們歷來做事認真的再一次體現;二是背誦牽動著身家性命,小覷不得;三是兩人個性的不同也就充分顯示出來。別看父親是詩人,但除了對詩的語言敏感外,做其他事都比較木訥,尤其對毛澤東的宏文他理解得更慢,而且非要逐字逐句弄清楚含義,找出句子之間的互相關聯,一篇文章要背下來就得花時間了。母親頭腦比他靈活,接受能力和強記能力超過他,所以總是她先背出來,然后反反復復幫著父親背,一字一句,實在吃力。不過,一旦背熟了,他就不太會忘記,過一兩個月再考他們,他還可以慢慢地把全文背下來,而母親則已忘了一半了。這就是強制記憶和理解基礎上的記憶所得到的不同效果。
他們還有一位朋友背誦的記憶力更差,看到做什么事之前都要背誦語錄心里直發憷,好在單位里往往大家一起背,她動著嘴嘰嘰咕咕,濫竽充數也露不出破綻。只有一次,不知什么地方的紅衛兵小將在電話簿上隨意查到地址和號碼就隨意撥電話,沒想到正好打到她家,要她在電話里背誦一段毛主席語錄才可放她過關,否則就要上門抄家。她緊張得結結巴巴,就是背不下來,最后她提議說:“我還是唱一首毛主席語錄歌給你們聽,可以吧?”對方倒也同意了,于是她就對著電話話筒唱了起來:“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歸根結底是你們的……。”居然被通過了——只要是毛主席語錄,不管形式是背是唱還是跳,能表達出來就行,這些小將很滿足地掛上了電話,她也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隨著抄家、破四舊之風漸漸平息,又輪到“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知識分子一律要下鄉勞動改造。母親先到嘉定干校勞動,她曾與教育界元老吳若安老人同住一屋。母親體弱多病,吳老已八十高齡,她們只能在稻田旁趕趕麻雀,后來又被安排在廚房里揀菜,削馬鈴薯等。1968年冬天,父親給母親送去過冬的棉衣,看著她曬黑的臉龐,瘦弱的身體,父親心里很難過。“左派”不許他進屋,只能在他們的監視下,隔著籬笆將衣服遞進去,兩人相對無言。回家后父親夜不能寐,在孤寂壓抑的心境中,人總要找到宣泄的出口,他悄悄吟下舊體詩七絕兩首作自我排解,題為《鴛思》:
更與何人問暖涼,秋深廢井對幽篁。簪花屢卜歸期誤,未待歸來已斷腸。
籬邊傳語感凄惶,相見何曾話短長。珍重寒衣聊送暖,卅年鴛思兩茫茫。
此處化用了蘇軾懷念妻子“十年生死兩茫茫”的含義,生離就像死別一樣。他在晚上嘆著長氣,想想老伴真不容易,就怕她在鄉下吃不消;自己原先比較內向憂郁,幸虧受到她好性情的感染,才走出性格的陰影;想想這大半生,經歷那么多戰亂,盼來了和平的日子,本想順順當當地過下去,卻不料風浪一波又一波,最后落到今天這地步,不知這個坎還過得去過不去?
以后父親到奉賢干校勞動,年近六十的他又面臨很多第一次,是干體力活兒:第一次赤腳下秧田、第一次篩土糊墻、第一次種菜拔草、第一次為修路搬運石子和煤渣、第一次耙垃圾稻草漚肥、第一次開溝挖渠、第一次挑水灌糞坑……這一連串的第一次對父親這樣“白手的人”真是另一種“觸及靈魂”,身體的勞累使他對終年勞作的農民、工人佩服得五體投地。最后讓他負責養豬,每日三餐給豬喂食,他干得很認真。盡管他勞動能力差,但他有勞動的愿望和誠意。母豬生了小豬,沒有奶水,他就把配給他的一兩砂糖省下來,沖糖水喂小豬,小豬吃得歡蹦亂跳的。大家管他叫“豬爺爺”。這事跡簡直就像報上宣傳的老模范飼養員一樣,不過他并沒有因為豬崽壯了而餓昏,相反他原先嚴重的糖尿病由于吃糖有限反倒好了。
干校的豬圈造在村外,去那里要經過村邊的一座小木橋。每天拂曉,他要趕著去煮豬食,走過小橋,橋面總是被夜里的繁露浸潤得濕漉漉的。喂完豬他喜歡站在橋上,看霧靄中的小河靜靜地流淌。這不是泰晤士河。三十多年前他曾站在霧蒙蒙的英國倫敦橋上,捕捉艾略特抒寫《荒原》的靈感,寫下自己的一組詩歌杰作《異域篇》。那仿佛是非常遙遠的事了。而此時此刻他情不自禁吟詠的是蘇曼殊的七絕:
春雨樓頭尺八簫,何時歸看浙江潮。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
這首《本事詩(九)》是蘇曼殊在日本所作,他過著遠離祖國的漫游生活,在細雨飄飄中聽到有人吹奏“樓頭春雨”曲名的尺八,簫聲幽咽委婉喚起他孤獨凄涼的感覺,特別懷念錢塘江大潮,他這個流落他鄉的托缽僧與盛開的櫻花形成鮮明的對照,傷感之情油然而生。父親欣賞此詩實在是借他人之酒杯澆胸中的塊壘,吟他人之詩作表達自己的感情。回到干校的“牛棚”依然不禁喜形于色,向別人講起這首詩寫得如何之好,冷不防又被打落到現實中。罪名是自己不好好改造,還要利用詩來毒害別人!從此緘口不言。父親真是書生氣十足,在那年頭還談什么詩!
干校真是“改造人的大熔爐”,你看,“白手的人”——辛笛在這里學會很多的勞作,除了喂豬之外,他還用竹子做了不少東西,在長竹片上鉆洞打眼,制成晾曬衣服用的十字衣架;鋸一節竹筒,一剖為二,再用砂皮打磨光滑,兩只肥皂盒就做成了;更復雜些的還有竹制的臺燈座啦、燈罩啦……,他從小沒有上過正規的現代小學,手工勞動這一課在干校、在他年近花甲之時得以補上了。拿回這些他自己手工制作的成品,那高興勁不亞于一個小學生,而且很久舍不得丟掉。
和父親一樣,我也一直深信知識分子勞動化,與工農相結合就是干體力活不怕臟不怕苦,為此我付出十年下鄉勞動的代價。直到有一天,一位老鄉問我:“為什么你們學我們干活那么容易,我們學你們讀書識字那么難?”倒是生活在最底層的工人農民對知識和知識者有著最淳樸的尊重。一句樸實的問話引起了我的思考,腦力勞動是復雜的勞動,人在付出腦力的同時也在消耗一定的體力。相對于體力勞動而言,那是一種更繁復更艱辛的勞動。可在那個時代人們都走極端,知識成了罪惡。知識分子成了“臭老九”,將其與工人、農民對立起來大加撻伐。殊不知在現代文明社會中,不是要讓知識分子返回到刀耕火種的基本體力勞動中,而是要讓工人農民也成為越來越有豐富知識和復雜技能的勞動者。這是經歷過這場荒謬的大革文化命之后才醒悟到的慘痛教訓。
編輯:杜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