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世界各族人民普遍存在崇拜山川的現象。由多元走向統一的中華文明,在古老的年代,各族人民也存在著對孕育本地域文明的山川的崇拜。
所謂山川之神,就是“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為風雨,見怪物,皆日神。”(《札記·祭法》)在秦統一中國以前,存在著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諸侯祭各自國境內山川的事實。據《史記·封禪書》記,秦統一中國后,對全國山川的祭祀進行了一次劃時代的規劃安排,影響極為深遠。其中規劃西蜀應祭祀的山川有:瀆山(汶山)、江水(在蜀設祠)。唐代肖德言等撰寫的《括地志》說:“江瀆祠在成都益州南八里。秦并天下,江水祠蜀。”
古代崇敬屬于“地祗之神”的名山大川是因為它們能孕育萬物,造福人民。西漢宣帝時,對名山大川的祭祀形成了完整的制度。他下詔說:“夫江海,百川之大者也,今缺焉無祠,其令祠官以禮為歲事,以四時祠江海洛水,祈為天下豐年焉。”“自是五岳四瀆皆有常禮。”(《漢書·郊祀志下》)五岳是:東岳泰山、西岳華山、南岳衡山、北岳恒山、中岳嵩山,所謂四瀆指江瀆、河瀆、淮瀆、濟瀆。
《爾雅·釋水》:“江、河、淮、濟,為四瀆。四瀆者,發源注海者也。”古人認為天下之大水有四,四瀆就是中國最大的四條母親河。對五岳四瀆的崇拜,也就表現了對孕育區域文明和中華文明的名山大川既親和又敬畏的一種心態。人們渴望五谷豐登,風調雨順,生活美滿,追求人與自然的和諧發展。
四瀆中的濟水,發源于今河南,經山東入海。濟瀆的地位是由齊魯儒生加以拔高的,不能與江瀆、河瀆、淮瀆相比;古濟水也不復存在,然而在歷代皇帝的祭典中卻依然保存著。
當時,人們稱岷山為瀆山,認為是大江之源。江瀆孕育了古蜀文明,又是大江之上游。江瀆是蜀中人民的母親河,生命線。江源文明,也就是岷江流域文明,都江流域文明是其主體部分。
人們還認為,大禹是岷山導江的第一人。夏的祖先鯀禹父子是黃帝的直系后裔。“禹者,黃帝之玄孫,而帝顓頊之孫也。”(《史記·夏本紀》)從黃帝部落分出的昌意部落和玄囂部落,分別居住于今四川西部的雅礱江上游和岷江上游,這—地區正是古代氏羌族的發祥地。昌意的后裔鯀和禹,相傳就出生在羌地。《史記·六國年表》說:“禹興于西羌”。《太平御覽·帝王世紀》則說:“伯禹夏后氏,姒姓也,生于石紐,……長于西羌,西羌夷也。”學者們認為,夏族是以羌族為主形成的人們共同體。它起源于西羌,逐漸從西向東發展,遷到伊、洛、河、汾地區。
人們崇敬大禹,因為他是疏導岷江的英雄人物。人們崇敬江瀆之神,也表達了對孕育西蜀文明,發展中華文明的母親河——長江的熱愛和依戀。西漢揚雄的《益州箴》說:“禹導江沱”,“民攸溫飽”,說明西漢人民對大禹的崇敬和對江瀆之神的崇拜統一起來了。
學者們認為,最早的蜀王為蠶叢氏,生活在岷江上游·,相當于殷商時代,“蠶叢始居岷山石室中。”(《先蜀記》)蜀人進入湔水河谷地區,進而入成都平原。蠶叢之后的名王杜宇,號望帝,建都于土壤肥沃的郫邑。后有荊人鱉靈,溯江至郫。其為望帝相時,蜀地大水。鱉靈決玉壘山以除水患,從江水分沱水以減水患,成為蜀中治水的先驅。后望帝禪位于鱉靈,是為開明帝。開明王朝大約始于公元前666年,建都成都。
大禹、杜宇、鱉靈,都是江瀆(源)文明之開拓者、奠基者。李冰正是他們事業的繼承者和發揚光大者。
唐代更加重視對五岳四瀆的祭祀。“大唐武德,貞觀之制,五岳,四鎮,四海、四瀆,年別一祭。”(《通典·禮六》)唐朝中央對四瀆加以封號,祭南瀆大江于益州,封江瀆之神為廣源公,河瀆之神為靈源公,濟瀆之神為清源公,淮瀆之神為長源公。 清《四川通志》卷五十九載有唐玄宗《祭江瀆文》云:
惟神包總大川.朝宗于海,功昭潤化,
德表靈長。今因夏首,用率常典,敬以玉
帛、犧牲、粢盛、庶品,明薦于神。
“功昭潤化”(江瀆潤育萬物,功勞卓著),“德表靈長”(江瀆恩德,廣遠綿長),這就是唐明皇要致祭江瀆的原因。因為當時的巴蜀地區,“土d巴沃,無兇歲,山重復,四塞險固。”(《通典·州郡六》)這正說明由岷江孕育江源文明,在唐人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
北宋仁宗康定元年(1040年),封江瀆之神為廣源王,河瀆之神為顯圣靈源王,淮瀆之神為長源王,濟瀆之神為清源王。每年“立夏日祭江瀆于成都府。”(《宋史·禮志三》)
南宋時,有兩位大詩人陸游和范成大,來到西蜀成都做官。他們熱愛西蜀文明,走遍了都江堰流域。范成大看到從都江堰渠道,“江水分流入諸渠,皆雷轟雪卷,美田彌望,所謂岷山之下沃野者。”成都平原的農村,“家家有流水修竹,濃翠欲滴”。“綠野平林,煙水清遠,極似江南。”(《吳船錄》)陸游在蜀中的詩歌,可作為研究西蜀文明的史料來讀。他在《登灌口廟東大樓觀岷山雪山》中說:“千年雪嶺闌邊出,萬里云濤坐上浮。禹跡茫茫始江漢,疏鑿功當九州半。”
范成大于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年)重修江瀆廟,淳熙四年完工,同時他也離開成都知府的職務出川。他請陸游撰寫了《成都府江瀆廟碑》文。范成大認為長江的源頭,“江源正自西戎中來,由山澗壑出而會于此,名曰‘都江’。世云江出岷山者,自中國(土)所見也。”(《吳船錄》)范成大重修江瀆廟,正是對江源文明的重視。
明代,朱元璋在洪武三年(1370年)下詔去掉對名山大川的封號,“岳鎮海瀆之封起自唐宋。夫英靈之氣,萃而為神,必受命于上帝,豈國家封號所可加?瀆禮不經,莫此為甚”。今依古定制,并去前代所封名號。五岳稱東岳泰山之神,南岳衡山之神,中岳嵩山之神,西岳華山之神,北岳恒山之神……四瀆稱東瀆大推之神,南瀆大江之神,西瀆大河之神,北瀆大濟之神。朱元璋親自“署名于祝文,遣官以更定神號告祭。”
明代,江瀆廟祠在成都府城內西南,祭祀南瀆大江之神。大禹廟在茂州東門,郡人以六月六日為大禹生日。蠶叢祠,在府城西南,望帝祠在府城西南;杜宇墓、鱉靈墓在郫縣南一里,二冢相對。蜀王開明墓在武擔山下。這一系列文化勝跡,說明當時西蜀人民對締造江源文明的歷史名人充滿了崇敬之情。
明代萬歷年間,編寫了一部《四川通志},其中第十六編記載了明代的著名的祠廟。明人郭棐在序言中說:“桓桓禹功,赫赫江瀆,祀事孔殷,德休若燭”(載清《四川通志·卷首》)。這說明明人祭祀大禹之功,江瀆之恩德,因為他們造福于光輝燦爛的江源文明。
清代順治元年(1644年),“順治定禮日:五岳、四鎮、四海、四瀆配享方澤壇。祭河瀆于蒲州,祭江瀆于四川成都府,祭淮瀆于河南唐縣,祭濟瀆于濟源縣。”(《清通典》卷四十四《吉禮》)康熙—朝,更加重視對江瀆之神的祭祀,曾九次隆重祭祀江瀆神。皇帝親自制祭江瀆廟祭文,派專官前往西蜀祭奠,規格同于祭社稷壇,禮儀高于祭孔廟的禮儀。
自古以來中華兒女崇敬大禹疏江導河之功,認識到長江黃河等母親河世世代代哺育中華民族之恩德。從秦到清代人們以為岷江是長江的源頭(雖然明末徐霞客已寫了《江源考》),在成都立江瀆祠廟以祭祀岷江—長江這條母親河,表達我們中華民族的優良傳統,期望人與自然能和諧共處,永遠,永遠。雍正二年(1724年),封江瀆曰“涵和”,河瀆曰“潤育”,淮瀆曰“通佑”,濟瀆曰“永惠”。這是崇敬名山大川的真正目的。查閱《明史》、《清史》的禮志,我們知道,對名山大川的崇敬,已遍及神州大地的名山大川。
正如明人郭棐所言:“岷山錦水,代有賢跡”。(《四川通志》卷首附序)如果我們漫步在歷史文化名城成都,不僅看到詩圣的草堂,蜀帝的陵墓,大禹、李冰的廟宇,老成都的民俗;而且還看到,從秦代到清代二千年間,受到蜀人崇敬的“江瀆祠廟”。可見江源文明,真是源遠流長啊!
作者: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成都)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