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挽詩”是一種反差強烈的幽默詩體。只是一般書刊很少提及,故摭談如下。
“逆挽”是指幾句話中,后面的句子逆前面句子的風格特點而挽向相反的一方,從而使前后句子的風格大異其趣。它雖可由奇、雅挽向平、俗,在實際上卻幾乎全是由平、俗挽向奇、雅。試看以下四例“逆挽詩”。
一,隋朝著名詩人、官員薛道衡出使南方陳朝,久不得歸,遂于人日(正月初七)作詩曰:“入春才七日,離家已二年。”陳人嗤笑說:“這是什么話?誰說北方佬會作詩?”而當他寫出了后兩句:“人歸雁落后,思發在花前”,陳人不由地驚嘆道:“真是名不虛傳!”
二,據說明代號稱“江南第一才子”的唐伯虎登上某山時,眾人請他作詩,并且說每寫一字,敬酒一杯。于是他慢騰騰地寫出了前兩句:“一上一上又一上,一上上到山頂上。”如此十四字,又飲了十四杯酒,眾人頗感失望。他即揮筆—氣寫出了后兩句:“舉頭紅日白云低,萬里江天都—望。”于是群情激動,拍手叫好。
三,某富家兄弟八人為母慶壽,請唐伯虎作詩。第一句竟是“這位婆婆不是人”,眾人大驚。第二句則是“九天降下觀世音”,眾人轉喜。第三句是“八個兒子都做賊”,眾人又吃一驚。第四句則是“偷得蟠桃獻母親”。眾人大悟,欣喜若狂。
四,據說朱元璋開國登基時的某日早晨,詩興大發,當著群臣朗吟道:“雞叫一聲撅一撅,雞叫兩聲撅兩撅。”群臣當然不敢發笑;繼而聽他吟出“三聲喚出滄海日,掃盡殘星與殘月!”群臣交口稱頌,山呼萬歲。
這類詩的形成過程、字詞乃至作者,其記載每每不盡一樣,概因長期口傳手抄、甚或有人改寫所致,有的可能就是演義或虛構。所以我們不必細加考究,只管欣賞其藝術趣味好了。
看上面“入春才七日,離家已二年”,的確沒有什么詩味。而后二句“人歸雁落后,思發在花前”,不但對仗工巧(這在律詩尚未形成的當時很難得),而且以“透過一層”的手法將其思鄉之情寫得深刻而生動。“一上一上又—上,一上上到山頂上”,有如小兒學語;而“舉頭紅日白云低,萬里江天都一望”,意境頓然開闊而壯麗,似乎看到抒情主人公奮力爬山、翹首眺望的勃勃興致和昂揚神精。“這位婆婆不是人,九天降下觀世音。八個兒子都做賊,偷得蟠桃獻母親。”忽俗忽雅,一抑一揚,出人意表,妙趣橫生。“雞叫一聲撅—撅,雞叫兩聲撅兩撅”,真是俗不可耐。而“三聲叫出滄海日,掃盡殘星與殘月”,直寫出天象變化的輝煌壯觀,充溢著開國皇帝橫掃群雄后志得意滿之情。后兩句的昂揚壯麗,使得前兩句的俗,也變得可愛了。當然,倘一味地土、俗下去,則全詩就自無詩意了,那朱皇帝也就真成了草包。所以前面的土、俗是蓄勢,后面的奇、雅是爆發。二者相互依存,相映成趣。
這讓我們想起清代詩評家劉熙載說的:“語語微妙,便不微妙。須是—路坦易中,忽然觸著,乃是令人神遠。”(《藝概·詩概》)這話切合大部分詩歌實際,因為句句微妙者畢竟是少數;而且讓“坦易”與“觸著”形成反差,也的確有其驚人的效果。而此論更加合乎逆挽詩。
“逆挽”是一種極其巧妙的構思。它不僅需要豐富的知識,更需一種特殊的敏感與幽默,有時就像“腦筋急轉彎”。不過,“逆挽詩”雖也可涉足重大題材,然而莊重、嚴肅的場合卻“不宜”;因為它的形式畢竟不能承載莊重、嚴肅的題材。
“逆挽詩”與“打油詩”都很幽默,又都離不開土、俗。但“逆挽詩”只是前一部分土、俗,“打油詩”則渾身土、俗,沒有前“鐵”后“金”的反差。所以,“打油詩”可以令人發笑,不會使人驚異。比如張打油《詠雪詩》:“江山一籠統,井上黑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再如,某先生游園見某墻兩面都有不少歪詩,便在墻側題道:“放屁向高墻,為何墻不倒?那邊也有詩,被它撐住了。”二詩的語言,土俗到底,純“鐵”無“金”,盡管十分有趣,卻不能稱作“逆挽詩”。
再看王昌齡《閨怨》:“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李商隱《賈生》:“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李紳《憫農詩》:“春種—粒粟,秋收萬顆子。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梅堯臣《陶者》:“陶盡門前土,屋上無片瓦。十指不沾泥,鱗鱗居大廈。”它們或前二句與后二句是轉折,或前三句與末句是轉折。而這些轉折都在思想方面,其語言的風格卻無“鐵”、“金”之別,故而可以讓人驚心,而不能讓人驚喜。
作者單位:沙河市二十冶電視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