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世界歷史理論視野中的風險社會

摘 要：馬克思的世界歷史理論為分析風險社會提供了新的觀察視角。風險社會是隨著資本的全球擴張和歷史進入世界歷史而出現的社會現象，它既給人類帶來了威脅與挑戰，也給人類以發展的機遇。在資本主義占主導的世界歷史中，風險社會將在一定時期內長期存在，并最終隨著人類進入共產主義而走向消亡。

關鍵詞：世界歷史；資本擴張；風險社會

中圖分類號：B0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1605（2006）04-0008-04

1986年，德國學者烏爾里?！へ惪耸状斡谩帮L險社會”這個概念來描述當代社會。爾后，隨著“切爾諾貝利事件”、“瘋牛病”、“9·11事件”以及“SARS病毒”等危機不斷侵襲著人類，風險社會日益成為西方社會學、社會哲學等諸多領域的學者關注的話題之一。然而，許多社會理論家對風險和風險社會的分析，大多流于事實的描述而缺乏內在的歷史生成論視角，因而難以形成關于風險社會的產生、發展、影響及未來趨勢的深層理論思考。而在筆者看來，馬克思的唯物史觀，特別是其世界歷史理論，為我們深刻認識和分析風險社會這一客觀的歷史現象，提供了強有力的理論工具。

一

馬克思的世界歷史理論是其唯物史觀的重要組成部分，是馬克思畢生探求的重要理論領域之一。馬克思的世界歷史理論描述了人類歷史由民族、國家的區域歷史向整體的世界歷史和全球歷史轉變的客觀歷史進程，科學地反映了近代歷史的發展規律，預測了世界上的民族國家以各自的方式參與世界歷史的過程，揭示了各民族國家的歷史在融入世界歷史的進程中相互聯系、相互影響，最終實現全球一體化和全球共產主義的客觀規律。如今，這一理論的產生已有近160年。這期間，隨著資本主義工業化的發展，世界歷史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重溫馬克思的世界歷史理論，有助于正確認識那些跨越民族國家或全人類的問題，即全球性問題。

在西方社會理論家的視野中，風險社會是一個全球性概念。這一方面是指產生風險社會的因素與現代工業和技術模式的全球性擴張緊密相連，與現代化的威脅性力量和這種力量的全球化緊密相連；另一方面也是指風險社會中的風險具有全球性的影響，它完全改變了以往人們據以思考和行動的基礎和范式，如時空界限、民族國家疆界或大陸間的邊界。風險社會理論創始人貝克在《世界風險社會》一書中指出，“每個社會都經歷過危險，但風險社會制度是一種新秩序的功能：它不是一國的，而是全球性的”^[１]；“從總體上考慮，風險社會指的是世界風險社會。就其軸心原則而言，它的挑戰無論在時間上還是在空間上都是無法從社會的角度進行界定的現代文明制造的危險”^[２]。因此，馬克思的世界歷史理論無疑為我們全面深刻地把握這種具有全球性特征的風險社會，提供了基本的理論依據，為分析由局部性、區域性風險占主導地位的社會向全球性、世界性風險占主導地位的社會——風險社會的轉變，提供了重要的方法論基礎。同時，需要注意的是，西方社會學家們大多是通過現象的描述來分析風險社會的，對它的形成、發展過程則未作充分的、深層次的歷史分析。這樣，不僅難以從根本上把風險社會與此前的社會區別開來，也難以從根本上揭示風險社會的未來替代形態，從而制約了理論研究向深層次的推進。^[３]從這個意義上說，運用馬克思的世界歷史理論來分析和批判風險社會，不僅是深刻認識風險社會的本質、特征及發展趨勢的需要，更是樹立馬克思主義風險社會觀的需要。這既是馬克思世界歷史理論的基本功能，也是它的根本任務。

二

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一文中指出：“各個相互影響的活動范圍在這個發展進程中越是擴大，各民族的原始封閉狀態由于日益完善的生產方式、交往以及因交往而自然形成的不同民族之間的分工消滅得越是徹底，歷史也就越是成為世界歷史?！?sup>[４]馬克思的這一經典論述表明：隨著生產力的發展，人類實踐規模不斷擴大，人類交往在世界范圍內空前拓展，歷史成為世界歷史是一個必然的趨勢。在這個過程中，原先由實踐引發的只是在局部地區存在的區域性風險將會轉化為影響全人類的全球性風險。在世界歷史形成之前，人類之間的交往往往局限于本民族、本國家的疆域之內，在這種情況下，局部的、區域性的風險占主導地位。而當歷史成為世界歷史之后，隨著人類交往的普遍提升，全球相關性得到空前加強，地區之間、區域之間產生了越來越多的帶有根本性的密切聯系，此時，占主導地位的是各種全球性風險與危機，它們在全球范圍內的展開，威脅著整個人類的共同利益。因此，應對和規避這類風險就不再是區域的或個別國家的任務，而成為全球共同的歷史事件。^[５]可見，正是在世界歷史意義上，風險社會才得以確證，才成為一種必然。也正因為如此，就更需要用馬克思的世界歷史理論對風險社會作深層次的批判。

馬克思認為，人類社會從各民族的歷史向世界歷史轉變，是資本主義的首創。資產階級的這種歷史首創性，不是來自于某種神秘的“絕對理念”或“自由精神”，而是根源于資本的本性。對于剩余價值的無止境的貪欲，使資本充滿了不斷膨脹和擴張的動力，它力求沖破各種地域的和民族國家限制，為自己的生存和發展尋求更大的空間。因此，“創造世界市場的趨勢已經直接包含在資本的概念本身中。任何界限都表現為必須克服的限制”^[６]。當本國的資源、市場滿足不了資本最大限度地追逐利潤的要求，進而限制了資本的原始積累和成長的時候，雄心勃勃的資本就必然會超越國界，到全球任何一個地方去尋找新的投資機會，去開拓新的世界市場。在這里，馬克思通過對資本關系的批判，揭示了世界歷史形成的本質和動力。所以，立足于馬克思世界歷史理論的立場，對風險社會的批判也要落實到對全球資本關系的批判上。

馬克思對資本關系的批判，首先表現為對市場的批判。風險社會的出現，從根本上說是資本市場全球擴張過程在世界范圍內被放大的結果。馬克思、恩格斯曾經指出，資本主義的世界歷史時代，是以開拓世界市場為基本形式的。大工業“把世界各國人民互相聯系起來，把所有地方性的小市場聯合成為一個世界市場，到處為文明和進步作好了準備，使各文明國家里發生的一切必然影響到其余各國”^[７]。“單是大工業建立了世界市場這一點，就把全球各國人民，尤其是各文明國家的人民，彼此緊緊地聯系起來，以致每一國家的人民都受到另一國家發生的事情的影響”^[８]。正是憑借著市場這只“看不見的手”，資本主義才在全球范圍內建立起廣泛的經濟聯系，把一切民族和國家都卷入了世界經濟體系，也把一切民族和國家都卷入到全球性的風險之中。因為，隨著資本主義世界市場的形成，各個國家、民族、人群的相關性空前增強，這必然導致原來局限于一個國家或一個地區的風險擴散到更多的國家和地區。在風險社會中，風險的程度有了前所未有的加深與強化，這是一種根本性的質變。它的威脅不再是局部性的，也不再是某個方面的，如經濟的或政治的，而是整個人類生存和發展意義上的。正如貝克所言，這樣的風險可能會毀滅我們人類賴以生存的這顆行星上的所有生命。還有，資本市場的全球擴張會放大風險的影響和潛在后果，特別是發達的現代通信技術和傳媒業，既能使更多的人及時感受到風險的影響并意識到其潛在后果，也容易因為信息的不完整而導致社會的過度恐慌。這種心理恐慌，往往會放大風險的破壞力，典型的例子就是1990年代末期出現的東南亞金融危機及其引發的連鎖反應。

然而，不容忽視的是，雖然資本主義條件下的世界歷史給人類帶來了各種全球性風險與危機，并形成了當代意義上的風險社會，但它對于人們認識風險、化解風險和治理風險也有著重要的作用，這是世界歷史對于社會發展影響的同一過程的兩個方面。資本主義世界市場的開拓，直接推進了現代通信技術和大眾傳媒的發展，這極大地突破了時間與空間對人類交往的限制，提高了不同社會中的人群對同一事件的“在場感”以及經驗、認識和知識的相互交流，這是個不容忽視的客觀事實。面對共同的風險，人類逐漸形成了全球風險意識或文化：風險社會中的風險是“文明的風險”，是全人類的風險；只有相互合作才能戰勝風險，才能保持“種”的延續。雖然在當下這種意識還只是雛形，常常屈服在具體的、局部的利益之下，但它對于促成集對話、合作于一體的全球風險防范體系卻具有重要的作用。同時，隨著資本主義世界市場的形成，各個國家之間的資金、人員、物質、信息和科技等跨國界的流動大大加速，這將促進世界范圍內的現代化進程和現代科學技術的迅猛發展。在向世界歷史轉化的進程中，各種最新的科學技術不斷被用于人類關于風險的研究與控制。在這種情況下，人類認識風險、預測風險的能力大為增強，從而使許多風險得到有效的控制與防范，使許多風險得以治理與化解。

三

既然人類已經充分認識到風險社會的到來是一個不爭的事實，那么，這一客觀的社會歷史現象對全人類而言究竟意味著什么？風險社會的“生命力”如何？風險社會將走向何方？對于這些問題，我們仍然可以從馬克思的世界歷史理論中找到答案。

從已發生的核泄漏、“SARS危機”等事件來看，全球性風險的存在對人類來說首先是一種威脅與挑戰，它使人類每時每刻都面臨著遭遇危害性后果的可能性。但是，我們不能因此就抹殺風險社會中蘊涵的歷史進步性。這就像我們雖然批判人類歷史向世界歷史轉化的進程中，資本的全球擴張給許多民族、國家的人民帶來了深重的危機和災難，但卻不能因此而抹殺資本主義工業生產在當時對社會發展的推動作用一樣。雖然風險社會的來臨意味著人類面臨的危險和不確定性的增多，意味著人類將面對更多必然性的束縛，但這是以人類文明的發展和人的自由程度的提高為前提的。正是由于社會的發展、人類自身實踐能力的增強、實踐規模的擴大與程度的加深，人類才步入風險社會。也就是說，風險社會本身就預示著人類正走向更高程度的自由。同時，風險社會是一個“自我批判社會”^[９]，人類要消除、避免風險所暗含的危害性后果的出現，就必須不斷反思，不斷推動經濟、社會、科學和技術等方面的發展。“在風險社會中，不明的和無法預料的后果成為歷史和社會的主宰力量”^[１０]，這又給人們提供了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發展道路的可能和機會。因此，與以往的社會相比，風險社會不僅是一個自由發展程度更高的社會，也是一個發展更快的社會，這正是世界歷史發展的內在要求。隨著資本的全球擴張和資本主義工業化的發展，歷史由地域性歷史過渡到世界歷史是人類文明的進步，而與之共生的風險社會，在某種意義上也就成為人類文明進步的重要標志。

目前，雖然有學者指出，風險社會作為一個概念并不是歷史分期意義上的，也不是某個具體社會和國家發展的歷史階段，而是對人類所處時代特征的形象描繪。但是，筆者認為，在世界歷史意義上，要將風險社會與此前的社會區分開來，并對風險社會的發展趨勢作出合理的說明，就必須準確認識風險社會在世界歷史進程中的位置。貝克也曾指出：“風險社會的出現是工業現代化老化的另一個方面。這個概念描述了現代社會發展的一個階段。”^[１１]而這一階段又是人類歷史進入世界歷史之后才出現的，是世界歷史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如前所述，資本主義條件下的世界歷史是風險社會形成、存在的基礎性條件，風險社會是資本關系所開創的世界歷史條件下的產物。也即是說，只要世界歷史沒有發生根本變化，風險社會就將長期存在。今天，世界歷史依然是資本主義在全球占主導地位的世界歷史，所以，我們仍然處于風險社會之中。

然而，在世界歷史進程中，這種“現代社會發展的一個階段”也確實僅僅是“社會發展的一個階段”，它必然要經歷一個產生、發展和消亡的過程。馬克思、恩格斯通過對世界歷史的剖析，透過生產的社會化和市場的擴張，看到了社會主義取代資本主義的歷史必然性，認為世界歷史發展的結果將是資本主義“推行”到整個世界，并終究將被共產主義所代替，這是世界歷史不可阻擋的發展趨勢。世界歷史本身是一個正在發展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出現的具有階段性特征的風險社會，必將隨著世界歷史的發展而走向衰落和消亡。因為，直接推動世界歷史形成的資本關系作為一種歷史性存在遲早是要消亡的。同樣，風險社會作為資本關系與世界歷史交互作用條件下的歷史性存在，既不是從來就有的，也不會永久地存在下去。在共產主義條件下，資本關系的歷史合理性將不復存在，風險社會也將因失去存在的條件而消亡。在共產主義社會，隨著人類對自然、社會和自身認識的加深以及實踐能力的增強，人與自然、人與人自身的關系高度和諧，人類將突破“必然王國”的限制走向“自由王國”，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展得到實現。那時，人類面臨的各種現實的和潛在的危險將大大減少，因為，人類將有條件把各種風險限制在一定范圍內，使其不轉化為現實的危險；即便出現了現實的危險，也不會給整個人類帶來較大的災難性后果。因此，共產主義社會雖然也存在著風險，但必定不會存在風險社會。這是世界歷史不可阻擋的發展趨勢，我們要努力適應這一趨勢，繼續推進世界歷史的發展，從而建立起馬克思所預言的共產主義條件下的世界歷史，而非退回至非世界歷史（即地域性歷史）當中。

今天，我們正在全球化條件下全面落實科學發展觀，努力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面對風險社會這一理論背景，深入開展風險社會理論的研究，對我國社會的發展無疑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和現實意義。任何和諧都是認識、防范和化解風險基礎上的和諧。我們今天要建設社會主義和諧社會，就是要不斷提高人們認識風險、控制風險和治理風險的能力，從而把風險降到最低限度，使社會朝著更加理性、更加完善的方向發展。這不僅構成了風險社會理論發展的新的研究領域，也是風險社會理論在當代中國不斷拓展與深化的重要途徑與出路。

參考文獻：

［1］［2］［9］［11］烏爾里?！へ惪耍骸妒澜顼L險社會》，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4、24、183、96頁。

［3］［5］參見莊友剛：《風險社會理論研究述評》，載《哲學動態》2005年第9期，第61、58頁。

［4］［7］［8］《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88、234、241頁.

［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88頁。

［10］烏爾里?！へ惪?《風險社會》，譯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2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