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圣與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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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受魯迅的影響，我對孔老夫子一向缺少必要的尊重。《論語》雖讀過若干遍，但只是當作一部普通的歷史文獻來讀，并時刻想從中發現“歷史局限”。然而讀久了，一個平凡而又偉大，生前總不得志，死后卻做了“大成至圣文宣王”的孔子形象卻清晰地浮現出來。

毫無疑問，孔子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大文化名人。然而孔子之為“至圣”，究竟依靠的是什么呢?從思想上看，與他同時代的先秦諸子各有一套人生哲學和治國方略：老子講究清靜、無為，順應自然；墨子講究兼愛、非攻，信奉鬼神；韓非子講究賞功、罰罪，利用法度……這些思想可謂各有千秋，何以惟獨孔子所開創的講究仁義、禮讓，注重親倫血緣的儒家學派能夠經受“百家爭鳴”的洗禮，而獲得“獨尊”的地位呢？用現在的說法，這是因為孔子的思想最符合中國國情——它能適應“亞細亞的生產方式”的歷史土壤。

“亞細亞的生產方式”是一個相當復雜的概念，說得簡單一點，就是我們的祖先在進入文明社會的歷史過程中，由于生產力水平的限制而較好地保存了氏族血緣的原始紐帶。因此與西方古代主要依靠外在的法律條款來確立社會秩序的模式不同，中國古代主要依靠內在的宗族血緣來確立人在社會生活中的地位。孔子所創立的“仁學”思想，順應了這樣一種歷史背景。

《說文解字》說：“仁，親也。從人，從二。”從文字學的角度可以看出，所謂“仁學”講的是人與人之間的親倫關系。孔子的學生有子說：“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與？”正是從“孝悌”出發，孔子開創了以“仁”為內容，以“禮”為形式的儒家思想。這種思想將父父、子子的血緣關系，擴展為君君、臣臣的社會倫理，從而建立起一套包括“三綱五常”、“忠孝節義”、“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在內的政治倫理規范。這套規范源自人們內在的血緣情感，因而比外在的法律制度具有更大的約束力。那些懂得國情的歷代統治者都深知忠孝安邦、禮樂定國、“半部《論語》治天下”的作用，儒學也因此戰勝墨、法、道諸家，顯示出更加旺盛的生命力。

在信仰層面上，“仁”的思想通過父子、兄弟、夫妻乃至君臣之間的情感聯系，將孤立的個體與整個社會聯成一體，從而克服了人們可能會有的孤獨感和幻滅感，具有準宗教的功能。它不像西方那樣指向超驗的彼岸世界，而是指向現實的社會人生，因此中國人可以不需要任何神祗而泰然自若地處理日常事務，可以不依賴任何宗教而視死如歸地面對現實人生。

總而言之，無論優點還是缺點，無論財富還是包袱，中國文化在制度和信仰兩個層面上所形成的古老而傳奇的民族特色，都與孔老夫子及其所創立的儒學密不可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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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至圣”，孔子不僅有其思想的光輝，更有其人格的魅力。我們知道孔子的一生相當坎坷，但他志向遠大，自幼發憤讀書，以“知禮”而聞名天下。孔子學習和傳播“周禮”絕不僅是為了普及文化，更為了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即按照“周禮”的原則去重整“禮崩樂壞”的社會秩序。為實現這一理想，孔子開始了“周游列國”的游說。

“周游列國”在我們今天看來可能是一件很瀟灑的事，但在孔子的游歷中，非但沒有現代化的交通工具，而且缺乏食宿和安全的保障。一路上，孔子不僅挨過餓、遭過劫，而且飽受冷遇、挖苦甚至武力威脅。盡管如此，他依然堅持了十三年之久，直到68歲才重返魯國。對孔子的“周游列國”，后世評價不一。有人認為，他的目的只是為了做官；有人認為，他四處碰壁是因為開歷史倒車……然而在我看來，這恰恰最能體現孔子人格的魅力。

誦讀《論語》一書，令人回味的格言警句隨處可見，最讓我難忘的是這樣一句話：“知其不可而為之”。每當我掩卷遐想的時候，腦海中總會出現一位滿面塵土、衣衫襤褸的老人，在荒原古道上駕著精疲力竭的車馬踽踽而行。他在推行自己那不被世人所接受的思想，他在進行“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努力。對于那些向來以成敗論英雄的人來說，這種徒勞而悲壯的努力顯然不足為取。然而在我看來，人之所以不同于禽獸，不僅在于人有智慧，而且在于人有信仰。智慧可以讓人趨利避害，知其不可而不為；信仰卻可以讓人趨害避利，知其不可而為之。當智慧和信仰發生矛盾，寧愿違背前者也不愿放棄后者的人，不僅是可敬的，而且是偉大的，因為他真正實現了對自己生命的超越。

在這一意義上講，我認為孔子是不朽的。孔子的思想可能會過時，或者說早已過時了，但他“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精神卻具有永恒的魅力。惟其如此，孔子才能進入“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的人生境界；惟其如此，孔子才能倡導“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人，有殺身以成仁”的人格理想。魯迅雖然極力反對“孔教”，但在他“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的一生寫照中，我們不也看到了孔子那種“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偉大精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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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是“至圣”，孟子是“亞圣”。亞圣者，僅次于至圣的圣人也。《三字經》云：“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頭一句就是孟子的，第二句才是孔子的，可見“亞圣”影響之深遠。

為證明“人性本善”，孟子給我們講了一個孩子掉井、人皆有“惻隱之心”的故事。孟子認為，孔夫子所宣揚的“仁義禮智”并不是外界強加給我們的社會規范，而是出自我們內心所固有的道德之源——這就是“人性”。從這一意義上講，孟子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宣揚“人性論”的哲學家。

既然“人之初性本善”，為什么又會出現“禮崩樂壞”的局面呢？孟子認為，這是由于人們不知道如何珍惜自己的本性、保存自己的善心。更令他痛心的是，人們丟了雞狗之類的家畜還知道去尋找，丟失了自己善良的本性卻并不覺得有什么損失。因此，如果說孔子把“恢復周禮”當成自己一生的事業，那么孟子則把“恢復人性”當成自己畢生的使命。在孟子看來，人只要找回了自己的真心、還原了自己的本性、恢復了自己的良知，近可以達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上》）的人生境界，遠可以實現“以不忍之心，行不忍之政，治天下可運于掌上”（《孟子·公孫丑上》）的社會理想。

孟子這套發自“性善論”的哲學主張，更多地將注意力放到了個體的心性修養上，而對于安邦定國的社會實踐，則缺乏可操作的具體步驟。因此在梁惠王面前，他只能說：“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

同孔子一樣，孟子一生也四處游說。但在群雄并起、諸侯紛爭的戰國時代，他那套多少有些迂腐的理論顯然得不到王侯將相的青睞。他甚至不如孔子，好歹還做過幾天魯國司寇那樣的官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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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孟子于“外王”無術，卻對“內圣”有方。孟子曰：“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于心，其生也然，見于面，盎于背，施于四體，四體不言而喻。”（《孟子·盡心上》）在他看來，“仁義禮智”并不是獲取權力和地位的手段，其本身就是目的，當達到“不言而喻”的境界時，人就能產生“萬物皆備于我，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孟子·盡心上》）的愉悅。反之，如果違背了這些原則，即使擁有整個世界又有何意義？不難看出，孟子這種超越功利的心性修煉，已近乎神圣了。孟子曰：“生，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孟子·告子上》）這種“舍生取義”的精神追求，超越了人的肉體需要和感性存在。與宗教不同的是，孟子的人格修煉既不是為了使人成為佛陀，也不是為了讓人皈依上帝，而是在世俗的、感性的、日常的生活中實現“人皆可為堯舜”的理想。從這一意義上講，孟子對人性的推崇不能視為愚笨，多少有些神圣。

這種神圣的價值理想，使得孟子絕不趨炎附勢，有著一般人所難以具備的尊嚴。他主張做人要“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與那些溜須拍馬、見風使舵的侍從文人相比，這份錚錚傲骨，真有幾分“與天地同流”的“浩然正氣”呢！這種浩然正氣，使孟子敢于笑傲王侯，極具平民色彩。與時刻不忘“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孔子不同，孟子不僅主張“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孟子·盡心下》）甚至公然宣稱“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心腹；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孟子·離婁上》）難怪當了皇帝的朱元璋聽了這話便氣得嗷嗷亂叫，差一點把他的牌位趕出孔廟呢！可見，“亞圣”不像“至圣”那樣溫文爾雅、老成世故，然而也正因如此，他才顯得更為耿直、坦誠，甚至有幾分可愛。

從理論上講，孟子的“性善論”顯然是片面的；從實踐上講，孟子一生也沒做過什么轟轟烈烈的事業。然而兩千多年來，當人們提起孟子的時候，總不免生出幾分敬意。宋朝文天祥那首氣貫長虹的《正氣歌》，使我們領悟到孟子身上的某種東西已經融入到漢民族的血液里，不知不覺地被保留了下來：“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在下為河流，在上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然塞蒼冥……”

倘若有一天你來山東曲阜拜謁孔子故里，不妨順便到鄒縣去看一看孟子的故鄉。與“三孔”相比，“三孟”的格局要小許多，且少了幾分御賜的榮耀。惟獨孟林中那一片合抱粗細的松柏，郁郁蔥蔥，顯示出無限的生機。

作者簡介：陳炎，1957年生于北京，現為山東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院長、文藝美學研究中心副主任、《文史哲》雜志主編，教授，博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