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以來,我一直生活在一個小城,這個小城曾經是舊式的,或者至少是讓人懷舊的。我在個城市的狹小的巷道穿行了許多年,我曾經這樣寫過這個城市:“從前,在平常的日子里,一個人在蘇州的小巷里隨便地走走,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咽?!蔽以谶@里說的是從前。幾乎是在不知不覺中,我們就從“從前”一下子到了“現在”,幾乎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從前、小巷、安靜、懷舊等等都從我們的窗景變成了我們掛在墻上的畫。一個曾經長期生活在舊式的小城、并且為那一個小城寫作的人,當有一天打開門戶的時候,忽然發現,門窗外的景色變了,變得陌生,變得喧鬧,這個人會怎么樣?會東張西望到處尋找,會茫然失落手足無措,這個人你們已經知道了,就是我。
我從小在這里長大,每天走出門踩著的每一塊磚石,不定就有成百上千年的歷史,每天呼吸的空氣,都是經過多少代傳承的文化醞釀出來的,我就是被浸染和淹沒在漫長無邊的文化和歷史中,所以,在許多年的寫作中,我筆下的人物和事情,無論如何也離不開這種特定的色彩,也正是這種色彩,讓我的不大能讓人記住的小說中,也能夠有幾篇讓人記住了,比如中篇小說《顧氏傳人》、《文火煨肥羊》,短篇小說《瑞云》、《鷹揚巷》等,發表十多二十年了,至今還有人記得并且提起,這讓我倍感欣慰和振奮,于是我始終就認為,這是我的立足之本,這是我的寫作之源,于是我也就始終的堅持著走自己的路,知道這種只能輕輕撥動一根懷舊心弦的文章不能引起轟動,知道這種慢悠悠的調子趕不上時代的節拍,但不能轟動就不能轟動,趕不上節拍就趕不上節拍,還是始始終終堅守著一點對生活的感受,堅守著一點真誠和一點偏愛。雖然期間有各種誘惑,有來自各個方向的引力,也曾經被吸引去了一下,但很快又回來了,很快又回到自己的路數上,津津有味地繼續耕種著只屬于自己的那一小片土地。本來是想踏踏實實地把自己的路走下去,走到底,無論怎么的狹隘,無論怎么的不合時宜,至少守住了自己內心的感受,守住了一份獨特的追求,就這么堅持著走下去吧。可是,走呀,走呀,忽然有一天,也許不是在某一天,而是在某一段時間,相當短或相當長的某一段時間,就發現路沒有了,回頭看時是有自己的腳印的,但前邊卻沒有了去路。沒有去路怎么辦,往回走嗎,可是往回走的路也被堵住了,一個城市已經變掉了,翻新了,往回走的路還可能存在嗎?于是就出現了前邊的那個我,我東張西望四處尋找,我茫然失落手足無措,我想回到“從前”,卻怎么也回不去了,張老先生李家姆媽不再坐在天井里乘風涼,顧家的老小姐們也早已作古,鷹揚巷拆除了,變成了大街,街名叫世紀大道,一針一線縫衣裳的小裁縫瑞云,已成為一位叱咤風云的服裝界女企業家,那種我所鐘情的靜悠悠慢吞吞的生活一去不復返了,這個城市,這個我從小到大都沒有離開過的城市讓我迷失了方向,讓我丟失了根本。但我不甘心,活著的新的城市中找不到了,我到死了的舊了的故紙堆里去找,找出我的人物,找出我的事件,找出我寫作的對象來。
我要的東西是能夠找出來的,但是找出來的東西,自己都覺得提不起精神,寫不下去,因為它們不夠鮮活,它們不是我的生活,它們與我有了隔閡,我對它們沒有了親切感,沒有了沖動,沒有了寫作的強烈的欲望。我不是一個擅寫歷史題材的作者,我需要鮮活的真切的感受,否則我的寫作就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
東突西闖,仍然沒有出路,我只有再把眼光投回到活著的生活中來,漸漸的,我的創作出現了變化,我筆下的人物,不再是清一色的小巷遺老遺少,我寫的故事,也不僅是大小姐愛上了門房,二小姐一輩子守寡?,F在在我的筆下,老蘇州們仍然是在的,但又出現了一些新的人物。這些新的人物,大概可分作兩撥,一撥是干部,另一撥是農民工,我這里就說說農民工,他們就是從前被大家稱作“鄉下人”的一群人,現在大家稱他們農民工,或外來工,現在,我們每天出門,滿眼見到的,都是他們,我們的生活已經和他們分不開了,我們要吃干凈的水,他們送來,我們有了垃圾,他們幫我們拉走,我們要住新房,他們造,我們要走寬闊的路,他們修,甚至我們的安全,也由他們來保障。他們成了我們中間不開分割的一部分。自從我開始注意他們,漸漸的,漸漸的,我的目光再也不能從他們身上走開,他們牢牢地吸引了我,主宰了我。他們辛辛苦苦為城市賣力賣命卻被城市踩在最低層,他們渴望融人城市卻被城市排斥,甚至他們一分鐘前還是一個城市的創造者,一分鐘以后就變成了城市的破壞者,他們的精神游離在城市文明與鄉村民風之間找不到歸宿。這是一種新型的邊緣人,他們的肉體和靈魂都在穿梭城鄉,他們又是連接城鄉的橋。因為有了他們,城市人也開始了自己的變化,從到對世界的認識,到每個人關注的對象,都發生了新的變化,我自己,也因為置身于這種變化中而開始了自己的變化,我也開始穿梭城鄉。顧晴宇在她的《穿梭城鄉》中寫道:“在開放與封閉之間的磨合區域,情況是復雜的,既有相互滲透的趨勢,又不自覺的產生了強烈的排斥力。城市的接納意義不是從條文指令和身份證上得以承認的,城市身份的認同從更深層次上看,是一種心理認同,包括地域、傳統、文化、行為等多重性默認,脫離和融入同樣的不容易?!?/p>
近兩年我的小說寫農民工的至少占了我所寫小說的一半,有《在街上行走》、《回家的路》、《象鳥一樣飛來飛去》、《法蘭克曼吻合器》,還有這一篇《城鄉簡史》,還有長篇小說《城市之光》等,我感謝農民工兄弟。我自己不好評價自己有這部分小說寫得怎樣,這要交給讀者和評論家,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一個字:變。
需要說明的是,所有的這些變化,并不是我在很清醒的前提下實現的,恰恰相反,我只注重生活給我的感受,甚至可以說,生活要讓我變化,我不得不變。在我的內心深處,其實還始終對自己的變化有著疑慮,有著不踏實的心情。
寫到這兒,忽然就想起評論家王堯在評論我的長篇小說《女同志》時說過這樣一段話:“據我的所知,在范小青生活的這個文化圈子,以及在這之外又關注這個文化圈子的一批人當中,引為自豪或者津津樂道的是吳文化的勝處,而且通常沉緬在懷舊之緒中:我并不反對這樣的文化觀,但是我覺得這樣的文化觀往往會把‘歷史’與‘現實’割裂開來,以憑吊靜止的歷史代替關注動態的現實。于此,范小青長期以來也有諸多困惑。在蘇州古城逐步翻新以后,始終以‘蘇州’為原型城市寫作的范小青這幾年也逐漸從蘇州小巷走出。讀《女同志》,我以為范小青找到了觀察一種文化和一種人生的角度……范小青在‘蘇州’穿行和沉潛的時間太長了,她終于意識到這座城市的‘歷史’和‘文化’不是外套,而是她當下呼吸的空氣……她以直截了當的方式而不是暖昧的態度介入‘現實’,又以在歷史文化中滋養出的平和沖淡的精神抑制書寫時的功利主義傾向?!?/p>
謝謝王堯,你為我的盲目的行為,找到和建立了理論的依據,我現在知道了,也可以很自豪地說了,我的變化原來是有根有據有板有眼有道理的。
簡 介:
范小青,女,出生于上海松江縣,從小在蘇州長大,高中畢業后插隊務農。1978年初考入江蘇師范學院(現為蘇州大學)中文系學習。1982年初畢業留校,擔任文藝理論教學工作。1985年初,調入江蘇省作家協會從事專業創作。現為江蘇省作協副主席,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
1980年起發表文學作品,以小說創作為主。已創作出版長篇小說十六部,中短篇小說二百余篇,中短篇小說集九部,散文隨筆集六部,電視劇百余集,共計一千多萬字。代表作有:長篇小說《褲襠巷風流記》、《城市表情》、《女同志》等,中短篇小說《瑞云》、《顧氏傳人》、《楊灣故事》,電視劇《費家有女》、《干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