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只是在夏天,祖父才帶我到水泵站去。這顯然與事實有違——春天的稻田同樣需要灌溉。現在,我通常以月份和綠意的深淺來判斷春天和夏天。但是在二十年以前,春和夏在我的眼前連成了一條河,這一段和那一段,幾乎無從區別。那時候我腕上戴著一塊表——用圓珠筆畫上去的,它與我的皮膚處于同一平面,也可以說這是一塊嵌入我身體內部的表,表示我對時間的渴望“知道”。它凝固的兩根指針則暗示著我心目中的時間概念。前幾天,一個朋友說她女兒的畫:春天的淡綠葉子中間點綴以鮮艷的果實。顯然,不只是我曾經如此,對多數孩童而言,綠和綠之間幾乎是沒有什么不同的。
從我的眼睛里望過去,水泵站始終那么遙遠。每次我看見它,要隔著一整個秋季和冬季,一些雨天,隔著多個我叫不出名字的村莊和許多年。下雨的天氣里祖父要不要去上班?我童年時代的記憶似乎不肯關心這些事件。現在想來,水泵站和下雨的老龍王的工作是一樣的,只不過分工不均;而且即使他龐大的身體隱匿地底,脖子以上探出地面的部位仍使他的神奇充滿有頭無尾的調侃意味。
一大早我們就出發了。由南往北,從我們住的一隊一直到我姥姥家的三隊,我在祖父二八自行車的橫梁上保持著欣欣向榮的盛開姿態。但是,出了鄭屯,太陽熱乎乎地從右面照過來,我可能就開始昏昏欲睡。即使多年以后,我看見在太陽底下趴在竹竿上打瞌睡的喇叭花,仍覺得有理由把我和它們合并進一個同類項里。鄭屯像一枚在林蔭里積蓄了一夜露水的大葉子,被細藤一樣的村路牽扯著,與我們這一大一小兩只早起的螞蚱越來越遠。
因為瞌睡,我的腳會不知不覺卷進前輪的輻條里面。自行車流暢的行進受到突然的阻礙,我和祖父同時摔下車來。在此后更久遠的歲月,我的身體與地球表面形成的直角產生了不為人知的變化,而我的右鞋跟后側注定要遭受多出數倍的磨損。我影子的日晷也將隱晦地篡改時間。我還會發現我的記憶開始形成新版殺毒軟件的功能,可以有效地隔離掉與疼痛有關的系統文件,而將幸福美好的拷貝保存下來。比如說:牛角餅干。到了那個供銷社所在的村子左近,我會自動警醒過來。按照慣例,祖父會到供銷社為我買上一斤或者半斤牛角餅干,這是彼時我最愛吃的零食之一。開始閱讀之后的很多年,我無比熱愛那些印在紙張上的書名號,它們就是四只兩兩相對的牛角餅干,使文字和食物在我眼中產生如此密切的混淆和關聯。多年來我習慣在看書的時候吃零食,這樣的經驗令我對生活滿懷豐沛之感。我同時熱愛美食和美妙的文字。有二十年,我沒有再吃到這種餅干,只是有時候還會在食雜店里看到它們,裝在玻璃缸或者大塑料袋里,像一些省略了內容的凌亂印記,一些奇妙的記憶的光影,正溢出我無比熟悉的氣息。
四面都是望不到邊的水田。我學著祖父的樣子把嘴湊在泵口邊,水一下子糊了我滿臉,片刻的暈眩和窒息讓我感到非常新奇而不安。我睜開眼,眼前的世界和剛才相比似乎有了些許改變。我的鼻腔里還布滿了地下的水的氣味。真奇怪,這些水竟然有著一股肥肉的味道,有點腥,還有點膩。我問祖父聞到這股味沒?祖父說我盡胡說八道。我又把嘴湊上去試試,是真的,確確實實是一股肥豬肉的味道,還是生的。我仔細看看這些水,從水桶那么粗的泵口里噴出來的水有點怒氣沖沖,又白又亮,好像真的隱藏著一股油光。我又趴到水槽上面聞聞,奇怪,肥肉的味道不見了。
那么,我所聞到的,是水泵本身的氣味還是地下的河流的味道?繞過泵口,水泵房里面顯得陰森,水泵長長的脖子也讓人害怕。趁著祖父在旁邊的時候,我探頭去看井口下面,水泵的脖子從很深很深的地方探出來,再深處是一團黑暗,下面的事情無法猜想。我想,如果我掉下去,等不及從泵口噴出來,就已經被嗆死了。這樣一想,我拔腳逃開的樣子就有點慌慌張張。
水泵站旁邊有一條水渠,自從在水渠里發現了小蝦和小魚,我就有很多時間消耗在這里。開始我試圖下到水里去,但這幾乎不可能,渠壁太陡了,而且看起來水中情況相當復雜,我缺乏冒險一試的勇氣。但是我靈機一動,跑到后面那個奇怪的屋子里去要罐頭瓶。
我一到水泵站就發現了這個屋子。因為當時正有兩個長得很好看的大姑娘在門前刷罐頭瓶。這么多的罐頭瓶引起了我的熱切注意,我探頭往門里看,發現里面的桌子上擺滿了這樣的罐頭瓶,上面還蒙著白紗布。我以為里面裝著罐頭之類的好吃的,后來我跑過門前,她們喊我時我就趁機進去了。但是終于看清瓶子里的東西我大失所望,里面原來竟是各種各樣的蟲子。我以為她們養蟲子是用來喂雞的,但她們說是做什么試驗用的。試驗是什么意思?為了掩飾我不懂這個詞,我趕緊支唔一聲跑開了。
現在我跑去向她們要了一個罐頭瓶子,又找祖父弄到一根細麻繩拴在瓶口,瞅準有小蝦群的地方,興高采烈地把瓶子擲進去。曾經有害蟲住過的瓶子一定有一股特別的氣味,所以蝦群一遇到它就轟地竄開了,我提上來的半瓶水里什么也找不到。這樣反復幾次,罐頭瓶撞到水底的石頭上,嘩啦一聲碎了。對一只小蝦的渴望終于戰勝了天性中的羞赧,我跑回去囁囁嚅嚅地跟她們又要了一個。這一次我加了萬分的小心,但瓶子好像因為自己曾經被迫墮落到做了害蟲的巢,滿腔怒氣終于有了發作的地方,瞅準了機會要往石頭上撞。我聽見嘩啦一響,我想是這個瓶子在跟我開玩笑。我把它提上來仔細地看了又看,瓶口確實完好無損,但下面的半個瓶子沒有了。這比整個瓶子碎了更讓我難過。后來我明白了,有些事情就是這樣,有一個看起來還有希望的結局比碎裂到不可收拾的結局更糟——它既無法成為下一個開始,又讓人懷抱幻想,狠不下心來徹底扔掉。像我,小心捏著這半個瓶子,絞盡腦汁設想出各種修復計劃,直到最終心灰意懶,拴在瓶口上的麻繩卻怎么也解不下來。剩下半個瓶子的結果,是只能將麻繩也一并丟開。
當水泵站旁邊的小道上傳來賣冰棍的吆喝,我趕緊喊他等一等,然后飛跑去找祖父。偏偏這一天祖父有點擰:“我怎么沒聽見有喊賣冰棍的?!”我怎么也拽他不動。祖父又說了:“你怎么只會叫我買,怎么不叫他去買?”一旁看熱鬧的鄭洪就哈哈笑上兩聲。“你是我爺呀!”我有點氣急敗壞。趕在我真正氣急敗壞之前,祖父假裝支不住了,被我一步一步地拖到外面。
買回來的冰棍祖父請鄭洪也吃兩個。鄭洪看看我,我裝作專心地吃冰棍,于是鄭洪就拿了一個。鄭洪的紅背心上面有幾個洞,像幾個翻得大大的白眼仁。鄭洪也是一隊的,祖父說他是個復員兵。有一天鄭洪到我家喝酒,跟祖父說到他住院手術以后,醫院里的小護士逼著他下床走路,他走一步,放一個響屁;再走一步,又放一個響屁。小護士都捂著嘴笑他哩。他一張紅通通的臉上,笑得牙齦都露出來了。我覺得他非?;:髞碛幸惶熳娓覆恢獮槭裁词抡f起來:鄭洪是六個腳趾頭。我一驚,低頭看看自己的腳,想象不出多出的一個趾頭應該長在哪里。祖父說鄭洪再熱的天也穿著膠鞋呢,他怕別人看見他的秘密。
原來,有很多奇異的事就在我的身邊,只是我不曾知曉,或者即使知道了也無法看到。只是因為一雙與眾不同的腳,我再看見鄭洪的時候,覺得有點不認識他了一樣。
有時候祖父也帶著我到別的水泵站去看他的戰友。后來我猜測到了,作為農業戶口中最輕省的活計,水泵站的工作幾乎都分配給了這些或老或少的退伍兵。祖父那天帶我去的水泵站很小,里面只有一個老頭,祖父讓我叫他爺爺。我叫了。老頭很和藹地告訴我要特意給我做點好吃的?!昂贸缘摹痹瓉砭褪欠帕说毓系拇竺字啵@讓我有點瞧不起祖父的這個戰友。他在給我的那碗地瓜粥我一口也不肯動,我躺在祖父腿邊的炕上假裝睡著了。然后我聽見他們在“嵫嵫”地喝酒,那個老頭一直在說:“窮啊,沒有像樣的東西招待孩子啊。”我把眼睛睜開一條縫,看見了兩道渾濁的眼淚。祖父的眼圈也紅紅的。不知怎么,我的眼淚也出來了。我翻身抱住祖父的腿,祖父的褲子吸走了我的眼淚。
幾天前,在網上漫無邊際的瀏覽中,我看見了一座隱居地下的長城——連州地下河的超聲波照片。翠綠與濃黑組成的世界,奇異、憂郁、欲望迷離,仿佛它來自暗夜中我們努力囚禁的內心。而水泵站就是一個一個的敵樓的樣子,它連接了河流與河流,使時光的大圓環像巨大的水車奔流不息;或者,也正是它,代替我們,把大地隱蔽的記憶翻譯成了流利的漢語現在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