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增泉→西藏的光芒（組詩）

仰望雪峰

雪峰在望，陽光熱烈而透徹

缺氧線之上是雪線

雪線之上

逐漸逼近生命的最高海拔

隱約望得見生命盡頭的某些景象

抵達缺氧線呼吸變得急促

舉步間有攀登者的感覺

翻越山口

一陣冷冷的雨絲夾帶著飛旋的雪粉

星星點點的冰冷飄落到臉上

我在此仰望雪峰，感受清澈、高遠

也感受強烈的紫外線，感受缺氧

感受一次高海拔的人生仰望

人生不可沒有仰望

如同每一條江河都向往海洋

其實人哪

每一天都活在仰望與抵達之間

畢生都在選擇聳立或者沉沒

面對雪峰，我選擇仰望

一位藏族母親

母性被高原陽光曬成深紅，更加慈愛、博大

給每一個孩子喂足奶水，個個強壯

為家族傳下高原血統，英俊、剽悍

將一生操勞都系上桿頂做成迎風的經幡

為頂著暴風雪回家的丈夫祈禱平安

用善良的心腸將高原歲月一天天洗凈、漂白

將每一天都編織成一條哈達

艱難、苦澀都掃進自己的一根根發絲

遇到每一個好人都念一聲阿彌陀佛

然后，她老了

每天傴僂著身子在路上行走

手持轉經筒不停地搖動

步履蹣跚，為普天下的人喃喃祈福

她漸漸成為遠去的背影，走成一座雪峰

藏族女孩

她的童年離太陽和星星很近

從小就學會以居高臨下的眼神注視人生

靜靜地

在眼睛里思考問題

為什么各種膚色的人都來看西藏?

雅魯藏布江的一朵朵浪花都在奔向何方?

走上高原與奔向大海

究竟哪一個更加費力、更難?

她從不回答游人的提問

只有微笑

像云朵一樣的微笑

西藏被她笑得更加神秘、更加美麗

朝佛的人流

晨曦將信徒們盤頂的烏發照成黑亮

靈魂浮上水面，涌動成波光閃閃的河流

手持轉經筒轉出一串串虔誠的漩渦

紛紛涌向一座座寺廟，涌向心中的神靈

這是拉薩的早晨

日出時分

大昭寺廣場已匯集成一片朝佛的海域

源源涌來的信徒一個個伏地長叩

跪下，躬腰起身，又跪下

靈魂如海浪般此起彼伏，拍擊人生彼岸

佛海空闊

今生不可能從彼岸傳來回聲

也許有人想過，有的人也許從未想過

對信仰之外的問題想得過于明白的人

不可能叩拜到如此深度

寺門外的一排排轉經筒被無數只右手挨個轉動

心愿從指尖向佛傳遞

銅質的轉經筒像一條滾滾溪流發出一陣陣低響

靈魂在旋轉中一次次上路，苦苦跋涉

精神的天空永無止境

當靈魂和肉身沐浴了日出的第一縷陽光之后

朝佛的人群向塵世回流

流成八角街熙熙攘攘的喧鬧，流成繽紛色彩

手持的轉經筒仍在人流中飛旋

旋轉成一串串人間悲歡韻律

這些人一輩子忙忙碌碌、辛辛苦苦

街邊的宴飲

三位藏族漢子在街邊席地而坐

各人腳邊一只塑料桶，各人面前一碗酒

一小布袋炒熟的青稞在地上攤開，三人共享

吃一粒噴香的青稞

呷一口各自帶來的家釀青稞酒

看天，看云，看街上來來往往的游人

藏人在長時間勞作之后，在長途跋涉之后

在翻山或過江遇到險情之后

喜歡以這樣的方式在街邊相聚

喝酒，閑聊，曬太陽

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慢速交談

比哲學家更深刻，比思想家的思想更遼闊

他們在一起坐半天，喝半天，聊半天

傍晚微醺，各自回家，吃糌粑，喝酥油茶

抽煙，想想明天要干的活，然后睡一個好覺

在高原過日子從從容容就不覺得缺氧

遇到暴風雪遇到狼都很平常

能把日子過得平平常常，這很正常

青稞熟了

青稞熟了，一幅高原風景畫

在開鐮的陽光里復活，那位割青稞的藏婦

在田野上彎成鐮刀

她身邊跟著一頭尚未斷奶的小牛

這是青稞成熟的田野

天上有白云飄過

每一粒青稞

都能將春天的青色儲藏到深冬

藏婦在秋天用鐮刀收割青稞，到冬季

她用青稞收割寒冷

冬天的帳包里就有了煙熏奶香

有了糌粑，有了酥油茶和青稞酒

有了哼唱

于是

另一幅高原風景畫

將在來年播種青稞的時節

在高原復活

牦牛牧場

在雪線與荒涼的交界地帶

聽不見任何聲響

山坡上散布著一大群黑色牦牛

山坡下有一頂黑色帳包

這里的生命跡象不是顏色，不是聲響

是牦牛和帳包的海拔高度

帳包里肯定有高原牧人

望見那頂帳包，我肅然起敬

年輕僧人巴桑

他穿一身紫紅色袈裟，他叫巴桑

這是一所非常著名的寺廟

他被派來向我們介紹一座座大殿的來歷

介紹一尊尊大佛，介紹種種佛門知識

他的講解大方得體，詳略得宜

我想了解巴桑，勝過聽他向我講佛的興趣

一位英俊小伙，知識、口才都很出色

何以當了僧人?

他說：“喜歡。”

這是當代青年的時髦回答

我仍有一點吃不透他

他是不是真的打算在寺廟中度過漫長一生?

這句話我很想問他，但我沒有問

并不是怕他不肯回答

而是想，對于這樣的年輕僧人

留下一點未知數，也許更符合他的心情

也為我多留下一點想象

天路

西藏誕生了一則新的傳奇故事

說，布達拉宮內的那尊大佛

從腳底下感覺到修鐵路的動靜越來越近了

他自言自語道：“真是不可想象啊。”

一位香客驚奇得撲通一聲跪倒

向大佛連連磕頭說：

“盛世修路，菩薩保佑，阿彌陀佛!”

那尊大佛眉開眼笑，連聲說：“好!好!好!”

我猜想那一定是彌勒佛的豁達笑容

他向來十分樂觀地看待人間的一切

對人間的每一件好事他都支持

他尤其愛笑

有一首歌已經一夜唱紅

這是一條天路

筑路者無疑都是天使

居然能把鐵路從人間修到天堂

天堂與人間，從此可以常來常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