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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 寬→大約在冬季

2006-01-01 00:00:00
山花 2006年1期

似乎不知不覺的,左躍就成了這家拉丁風情酒吧的常客。左躍在意識到這一點時,不由地從內心里重重地涌起一絲苦笑和悲哀。

左躍還記得第一次走進這家酒吧時的情景,那是大約兩個月前。那一段時間北京總是連陰天,空中飄著蒙蒙雨絲,斜風細雨,有點像五月的江南。左躍開完會從單位出來。會上傳遞的好信息不是很多,使人糟心的信息卻一條跟著一條,每一條又都和左躍有關,左躍的心里郁悶到了極點。他很想沐著雨絲一個人走走,就沒有坐公交車回家,而是拐進了這條距單位不遠的小巷,于是也就在走進小巷不久看見了這家起名為拉丁風情的酒吧。左躍并不嗜酒,但那天他卻鬼使神差般地輕輕推開酒吧的門。店內不大,整潔恬適,三四張方桌,幾把軟面靠背椅,有叫不出名卻很悠揚的樂曲,溪水一樣低回流淌。更讓左躍喜歡的是,這里叫酒吧,本質上卻是一個咖啡屋,空氣中始終有一種咖啡的淡香。

左躍揀靠窗的地方坐了。先他而來的還有一對情侶,正彼此輕握住對方的手,喁喁情話。小姐問左躍想喝點什么,左躍要了一杯不加糖的咖啡。小姐把滾熱的咖啡端上來。咖啡的熱氣引起了左躍的一陣激咳,左躍的臉都咳紅了,給他上咖啡的小姐吃驚地看著他,左躍擺著手費力地說,沒事,你去吧。好一陣左躍才止住了咳,他不敢再俯身去吮那杯熱咖啡,身子向后靜靜地仰靠在椅背上,怔怔地看著窗外小巷里的風景。

曾經,左躍就職的這家旅游公司很是輝煌,后來就一年不如一年了。左躍在這家旅游公司工作了將近二十年,親眼目睹了這家旅游公司的由盛而衰,他和他的同事們唏噓嗟嘆,卻也無可奈何。最開始,那是大約一年前吧,傳說有一部分人要下崗。下崗一詞可能是近十年來在人們嘴上出現頻率最多的詞匯了,都家喻戶曉臭不可聞俗不可耐了。現在,這個俗不可耐的詞匯突然就和他們有關系了,仿佛一夜之間就不請自到地來到了他們身邊。好在下崗之風并沒在公司里刮起來就沉寂了,然而,這股下崗的傳聞還是引起了人們的議論和警覺。人們說凡事總是無風不起浪的。果然,待關于下崗的議論和警覺沉寂下去后不久,又有傳說像瘟疫一樣四散開來,說公司為了擺脫困境還是要有一些動作,只是不叫下崗,叫分流。后來又傳說不是下崗也不是分流,是內退。再后來,就到了兩個多月前,說既不是下崗分流,也不是內退,真實的叫法是身份轉換,其實和最開始的下崗并無二致。總之是企業不行了,要讓你走人。上頭真有高招,同樣一件事,他們可以叫出這么多的名堂。公司設定了身份轉換的年齡線,左躍四十多一點,正好處在這條線的上沿。剛剛聽到身份轉換的那一刻,左躍就感到整個脊背都在絲絲地往外冒涼氣,心也驟然一下懸了起來,兩只腳虛飄飄的好像再也踩不到實處。其實那天左躍的心情原本不錯,他正帶一個日本旅游團游覽八達嶺長城。客人們登長城去了,左躍和本公司的幾個同事坐在長城腳下的休息室聊天,同事們說起了身份轉換的事,左躍聽了不禁一凜。一個和他年齡相仿的女同事說,不過你沒事左躍,你們男的,四十多正是能干的時候,不像我們女的,看來我們是得回家了。女同事的話讓左躍的心里獲得一些安慰,浮起一絲僥幸。要說也真是這樣的,剛剛四十多一點,說年富力強也不為過吧,哪里能說沒工作就沒工作了呢。可是,自從聽到身份轉換的傳聞,左躍的心里就不塌實起來,公司里的事正像人們說的,從來都是無風不起浪,這次也絕不會是空穴來風吧。就說去年底,不知怎么就傳說公司為了減輕企業負擔,要勒令每個職工必須訂兩份載有本公司旅游廣告的報紙,當時都覺得這種做法簡直荒誕透頂,不可思議,結果怎么樣呢,就實行起來了,不訂報紙就從工資里扣錢。左躍在財務科交錢時,雖然沒有像眾多職工那樣滿腹牢騷,卻也由衷地覺得,這個世界真是變化快,這個世界都這樣了,看來在這個世界上發生什么事也不該感到奇怪了。

左躍內心的不安就是這樣隨著身份轉換風聲的一日緊似一日而加劇著。毫無疑問,公司在這件事上已經進入了實質運作階段,一些條款和措施也由模糊而漸漸清晰起來。在那個細雨飄飛的下午,左躍的整個大腦都被郁悶充積著,心情就像烏云低垂的天空一樣壓抑和晦暗。從身份轉換說明會出來,已經禿了半邊腦殼的老蔡從后面走過來說,你也來了左躍?你起什么哄呀你,你才多大。左躍點著頭,面無表情地說,可是,夠格了。左躍沒有在單位作片刻停留,他推開門就走進了冥蒙的雨中,走進了那條他從沒有走進過的泛著灰暗色調的小巷。小巷時而筆直時而彎曲,把左躍一路導引到了拉丁風情酒吧。

那對繾綣纏綿的情侶顯然已經在酒吧里盡興了,他們歡快地站起來,女的把手挎在男的臂彎里,一起說說笑笑地走出酒吧。他們的背影在濕漉漉的古舊的小巷里,看上去像是一幅漸漸模糊的油畫。這幅油畫讓思緒紛亂的左躍想到了妻子吳茵,該怎么跟吳茵說起他就要失去工作的事呢。盡管,他已經多次躲躲閃閃影影綽綽地跟吳茵說起過單位里要身份轉換的事,可是他知道吳茵并沒往心里去,吳茵并不相信他真的有一天會沒了工作,會被要求轉換身份回家的。可是,不相信的事情不一定就不會發生,真的回家了,左躍悲戚地想,自己最對不起的就是吳茵了。左躍深愛著吳茵,現在,那幅漸去漸遠的油畫又讓左躍想起十幾年前那個干冷的冬天的傍晚。左躍高興的時候想起那個傍晚,就會變得更加愉快和甜蜜,不如意的時候想起那個傍晚,就會變得更加惆悵和無奈。在那個冬天的傍晚,左躍騎車來到玉淵潭公園門口,王姐把身邊那個戴著海藍色線帽的女孩介紹給他,說這是吳茵。左躍的眼睛就亮了。吳茵不是那種漂亮得很張揚的女孩,卻很嬌甜,小家碧玉的,這樣的女孩內斂、溫婉,格外招人寵愛。左躍一下就陷入了愛的旋渦,幸福的旋渦,連續幾個晚上,吳茵那頂海藍色的小帽總在他的夢境里飄呀飄,超凡而脫俗。這么多年了,左躍總覺得自己欠著吳茵,吳茵至今還干著當初他們相識時那件并不滿意的工作。當時左躍答應吳茵,說要幫助吳茵找個好一點的工作。在十幾年前,這似乎不是一件很棘手的事情,然而,就是這么一件并不棘手的事,卻讓左躍感到比登天還難。一想到這件事,左躍就對吳茵充滿了愧疚,他恨自己怎么那么無能,他都絕望了,他甚至想,換一個人呢,假如當初吳茵選擇的不是自己,而是另一個人,吳茵現在會怎樣呢?至少,不會比現在的境遇次吧?

酒吧里很安靜,由于是在小巷的深處,來這里消遣的客人不是很多。第一次給左躍端上咖啡的團團臉的小姐已經熟悉左躍了,左躍進來坐下后,團團臉的小姐問也不問,就會給左躍端上一杯不加糖的咖啡,最便宜的那種,然后走開遠遠地看著左躍,目光里滿是詫異。左躍讀得懂那種詫異目光的背后的意思。常來酒吧的人無非兩種,熱戀中的男女和追求時尚的有閑階層。當然,閑也許是工作之余的閑,但一定過著安居樂業,不為現實困擾的生活。左躍不禁自嘲,自己該屬于哪一種?他還沒見過一個四十幾歲的男人在這里長時間地枯坐,沒有,一次也沒有,有的只是自己,臉上布滿無法掩飾的落寞。他看著目光詫異的小姐直想對她說,沒有幾次了,這里本不屬于自己。人可以借酒澆愁,也可以靠煙來打發困頓的時日,他呢,偶然推門進來,坐在這里,發現這里竟是一個可以讓他獲得短暫逃避現實的絕好去處,就來了,就是這么回事,僅此而已。

左躍從酒吧出來,心里還算平靜,和兩個月前第一次走出酒吧的時候已經大不一樣。畢竟兩個月過去了,隨著沸沸揚揚的身份轉換一事的塵埃落定,他的情緒也不再頻繁地大起大落了。這兩個月里公司和他們這些人像是打了一場拉鋸戰,來來往往的幾個回合,事情的實質沒有改變,該走的還是得走,只不過給每個人又多加了一點錢。多加的那點錢相對于四十幾歲的人尚不算短的今后的道路和生活,無異于杯水車薪,然而多一點是一點,人到什么時候說什么話,左躍不會再從公司獲得任何收入了,手里的錢反而會像太陽底下的水一樣不斷地蒸發,多一點總歸是比少一點要好。左躍沒有立即辦理身份轉換手續,他的一個叫松田的日本朋友,要帶幾個人去新疆旅游,希望左躍能夠陪一下,左躍答應了。左躍把這個團交給了公司運作,這樣公司便也能獲得一些利潤,公司于是同意左躍可以回來以后再辦買斷手續。

左躍沒有坐汽車,也沒有坐地鐵,他厭煩公共交通工具里的擁擠嘈雜,就徒步朝著家的方向一路走來。大塊大塊的云朵遮住了太陽,不時有涼風迎面吹拂,這樣的天氣在夏日的北京很是難得。快走到東四十條路口了,左躍聽到有人喊他,聲音是那種甜膩膩的,但很悅耳,左躍扭頭看見劉佳正從側面向他走過來。左躍愣了一下,連忙停下腳步。十幾年了,劉佳還是那么風情萬種的樣子,只是眼角間的魚尾紋顯得無可奈何。劉佳是吳茵的大學同學,畢業后和吳茵分在同一個單位,和吳茵的起點一樣,卻在第二任丈夫的幫助下來到外企,舉止做派儼然已是一個事業有成的女人。吳茵好嗎?劉佳問。還行吧,你也好吧?劉佳笑了笑,說,還可以吧。可以一詞是用英語說的。左躍先還不覺得,但他很快發現,劉佳在每句話里總要帶出一兩個英語單詞,不僅如此,劉佳的舉手投足也都在極力模仿那些教養不錯的國外女人,似乎不那樣就不足以顯示她的與眾不同。左躍覺得好笑,也覺得無趣,他感到了距離,是劉佳刻意在她和左躍吳茵之間制造的距離。左躍一點聊下去的心思也沒有了。劉佳依舊神采飛揚的,問左躍,你還在那家旅行社嗎?左躍搖搖頭,又不由自主地點點頭,劉佳說,那你可是元老了,都當日本部的部長了吧?左躍笑了,是由衷的,不加任何掩飾而又充滿苦澀的笑。左躍說我能當部長嗎?

他們沒聊多一會兒就分開了。左躍沒工作了,沒了工作的左躍好像特別害怕與人接觸,好像有了什么見不得人的隱私。左躍的情緒在離開劉佳后立即變得消沉起來,這都是劉佳攪的,或者說是劉佳的出現造成的。劉佳春風得意,講話也不忘一個一個地往外蹦英語單詞,那是顯擺不錯,但也透出了她對現實狀況的一種滿足,什么時候吳茵也能有這么一種對自己工作的滿足呢。左躍很自然地想到了吳茵,旋即又想到眼前灰蒙蒙的現實,他禁不住又是一陣無奈地唏噓。

吳茵的絳紫色富康車停在樓下,左躍知道吳茵已經回來了。吳茵開門時腰里系著圍裙,正在和母親準備晚飯。左躍洗過手走進廚房對母親說,媽,我來吧,您歇會兒。

母親說,都差不多了,再把扁豆擇了,芳芳回來一炒就行了。說著走出廚房。

吳茵隨手把廚房的門關上,悄聲問,都說啦?

左躍說,什么都說啦?

吳茵說,從新疆回來再辦身份轉換手續,你們單位答應了? 左躍說,答應了。

吳茵說,你沒說說,你都給你們單位聯來一個團了,還不把你留下。

左躍說,沒說,干嘛呀,死乞白賴地留下又有什么意思。

吳茵嘆口氣說,也是,我們左躍臉皮那么薄,求人的話哪能說出口呢。

左躍和吳茵經常一起開玩笑,善意地相互擠兌,可是現在,吳茵的話讓左躍感到一陣憋屈和難過。左躍把手輕輕地搭在吳茵的肩上說,我真對不起你,吳茵,對不起這個家。

吳茵說,你看你又來了,光唉聲嘆氣就管用了?就有工作了?大男子漢,得想辦法。吳茵還要再說什么,見母親進廚房拿東西,連忙噤住聲。

左躍和吳茵商量了,盡量不把失去工作的事告訴母親和芳芳。母親年紀大了,別再讓母親為兒子工作的事擔憂,連個晚年也過不安生。芳芳明年就要中考了,正是要勁的時候,給她一個寬松的家庭環境比什么都重要。母親拿完東西走出廚房,左躍說,過兩天我去找找李誠,看他那邊有什么路子沒有。吳茵說,你們那幾個高中同學,就知道坐在一處海闊天高的胡侃,我看了,真求他們時,誰也幫不上你的忙。左躍說,試一下唄,不試怎么知道。好一陣兩個人都沒說話,擇完扁豆吳茵像是想起了什么,對左躍說,左躍,我想來著,我看把咱們家這輛車賣了吧。左躍一愣,看著吳茵說,為什么?吳茵說,你別急,昨天我想這事想了半宿,這輛車連保險帶油錢還有各種費用,實在是一筆不小的開支,你又沒了工作,咱別要這錢耗子了。左躍的聲音有些高,說我沒工作我不能找嗎?吳茵瞪了左躍一眼,你嚷什么,又不怕媽聽見了。

當初買這輛車的時候吳茵就不同意,是左躍執意要買,吳茵上班遠,途中要倒兩次車,開車就方便多了。更重要的原因是,左躍總覺著自己沒能幫吳茵找個好一點的工作,欠著吳茵,他希望買一輛車能讓吳茵高興,也藉此彌補一下對吳茵的歉疚。吳茵說,你別覺得賣了車寒磣,好看又給誰看呢,人實際一點比什么都強,芳芳不到一年就該考高中了,考不上重點咱們就得花錢給她找個好一點的高中,那又得幾萬塊錢,這都是馬上要花的。

左躍感覺心里一陣憋悶,有種透不過氣來的壓抑。這么些日子了,總好像有一種巨大的、無形的東西慢慢地向他逼迫過來,左躍知道,這種感覺都是因為即將失去工作造成的。現在吳茵說到了賣車,這個話題像一記看似軟綿綿,實則致命的重拳擊中了左躍的要害。左躍覺得自己的身子晃了一下,他想怎么突然就這么落魄了呢。左躍說,先別賣,等等再說,再說了,賣了車你上班多不方便。

晚飯的場面有點沉悶,就連一向活躍的女兒也變得默不做聲。左躍和吳茵都想說點輕松的話來活躍氣氛,可是他們說出的話都是干巴巴的,連他們自己聽著都沒意思。左躍心里有事,吃得很慢,只吃了半碗飯就吃不下去了。他看著只顧埋頭吃飯的女兒說,芳芳,要多吃菜吃肉,正是用腦子的時候,營養跟不上可不行。

芳芳不說話,依舊只顧吃飯,好一會兒,忽然抬起頭看了左躍一眼,冷冷地說,爸,你對我媽好點。

我對你媽好點?左躍沒想到芳芳說了這么一句話,我沒對你媽不好呀。

母親也是一臉的詫異,看看左躍,又看看芳芳。

左躍說,你這孩子,今天怎么了,不說話是不說話,說出話來就莫名其妙的。

芳芳說,反正我覺得您跟我媽在一起,沒有以前話多了,晚上還唉聲嘆氣的,我上廁所都聽見了,都三點了,您那還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能有什么事,別是見異思遷了吧。

吳茵說,就為這個呀,你爸有失眠的毛病,尤其是喝了茶就更興奮。

芳芳說,我在我們班算幸福的了,田妮她爸是開公司的大款,可是管什么,她爸在外面有三個小老婆,她媽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趙雪她爸媽都下崗了,老是愁眉苦臉,你們都順順當當的,別無事生非就行。

左躍和吳茵都舒了一口氣,他們知道女兒把事情想歪了。女兒懂事、要強,女兒對生長在這么一個和睦的家庭里感到很滿足,不希望眼前的和諧環境被打破。女兒畢竟大了,有了思想,不再無憂無慮了。女兒對現實生活的珍重更讓左躍的心情沉重起來,左躍想寬慰女兒幾句,可是他的嘴巴好像被巨大的鉛塊重重地墜住了,怎么也張不開。他似乎是屏住呼吸,努力著沒讓自己嘆出聲來,然后拿起筷子,為女兒的碗里夾進去一些菜。

左躍沒有耽擱,第二天就去找同學聯系工作的事。然而,正像吳茵預料的那樣,左躍的幾個高中同學并沒幫上左躍什么忙。不是他們不想幫,是他們的工作范圍大都很狹窄,接觸的人有限,在幫忙找工作這件事上確實無能為力。唯一可能給予左躍幫助的是李誠,可是李誠的表現尤其讓左躍失望。李誠說,左躍你房也有了車也有了,中國男人現階段奔的不就是這些嗎?在聽說左躍真的要轉換身份回家沒了工作后,李誠躑躅了片刻,顯得很作難,說,現在各行各業都是人員超編,我給你想著點,你自己也到網上找找,看看有什么機會。左躍的臉上浮現出難堪的窘色,他知道李誠不是沒有能力管,問題是找工作要通過關系,要托人情,李誠考慮的是為了左躍,值不值得去動用那些關系,搭進那些人情。李誠是他們這些同學中混得最好的,這跟他干的工作有關,也跟他為人活絡極善交際有關。李誠總喜歡說讓大家有什么事需要幫忙盡管找他,可是現在左躍真的遇到難處求他找他了,他又不信誓旦旦了,又說出這種閃身的話。走出李誠的辦公室來到街上,左躍覺得一陣心虛,進而惶恐得要命,怎么會有這種感覺?左躍想了一下才明白,是自己對李誠抱的希望太大了,現在這條路走不通了,才有了這么一種亂了方寸的感覺。

街上人來人往,左躍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們覺得很煩亂很鬧心,他從衣兜里拿出電話本翻了一遍,電話本里密密麻麻地記著人名和電話號碼,可是從頭翻到尾左躍才知道,值得打電話請求幫忙找工作的人,其實并沒幾個。最后左躍在電話本的塑料夾層里看見了許萌的名片,左躍抽出那張名片。大學的時候許萌對左躍深懷愛慕,左躍卻覺得許萌長得太具男相,太具男相的女人是不容易讓人產生激情的,他們最終沒能走到一起,但卻彼此引為知己,始終沒有間斷交往。許萌新近成為一家日本公司的業務代表,有著眾多的社會關系,左躍猶豫著要不要給許萌打個電話,轉而一想,左躍便放棄了這個想法。他還記著李誠剛剛在他面前打的那套虛虛實實的太極拳,那番太極拳打得滿懷希望的左躍心灰意冷。左躍一直以為他這個神通廣大的老同學,在他最困難的時候是會幫助他的,卻沒有,沒有得輕而易舉。剛剛他們之間的那些對話,一點也不像老同學之間的對話,倒像是陌生人之間的。左躍真怕許萌也給自己來這么一手。人不可以連續挨打,連續挨打是會精神崩潰的。左躍決定從新疆回來再去找許萌,那時自己或許已經淡忘了今天遭遇的不快了。

左躍一邊想著心事一邊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很快他便發現,自己竟是不知不覺地朝著拉丁風情酒吧的方向走,意識到這一點,左躍趕緊停下腳步。不是不想去,正相反,那個頗具平民色彩的酒吧,在單位運作身份轉換的那段時間,也就是在他的情緒特別低沉煩亂的時候,成了他逃避糟糕現實的棲息地和避難港,他對那家酒吧早已生發出些許感情,只是現在,左躍沒有了工作,為了母親,為了女兒,為了吳茵,為了今后的生活,他覺得太不應該去奢侈那五塊錢了。可是左躍又不愿那么早地回家,回到家也無所事事,本該上班的時候他卻回家了,母親會怎么想?路邊是一家新開張的商場,左躍便轉身踅進這家商場。商場很大,很豪華,左躍隨著人流涌上扶梯,一級一級的,最后來到頂層。左躍人在商場,思緒卻像一粒灰塵在空氣中肆意漂浮,似乎什么都想到了,又似乎什么也不可能系統地去想。這么上上下下來來回回地轉了幾圈,左躍忽然覺得自己怎么那么可笑,自己可是最厭煩逛商場的。平時吳茵讓他陪著一起來,他都是買一張報紙,吳茵挑商品,他站在一邊看報,現在呢,吳茵不在,他卻一個人來來回回地遛起來,真真的匪夷所思,有點老不正經的感覺。他感到雙頰一陣發熱,好像那些導購小姐都在目光怪異地看著他,他逃離似地連忙沖出了商場。

回到家母親不在,左躍想趕緊給吳茵打個電話。話筒拿起來了,又放下,給吳茵打電話說什么呢?說工作的事沒有辦成,沒有辦成又不是什么好事,不是好事那么早地告訴吳茵干什么?可是左躍還是撥通了吳茵的電話,他問吳茵是不是下了班直接回來,吳茵說當然是了,左躍說那行,那我就按時和媽準備晚飯。這是一個莫名其妙的電話,左躍也覺得,可是這個電話要是不打,接下來的時間左躍會一刻也不踏實。左躍寂寞難耐,煩愁難遣,他需要有人說話,需要傾訴,哪怕只是一句話,這種傾訴只能向著他萬分依戀的人。剛聽到要身份轉換的那一刻,左躍就想趕緊見到吳茵,他心里涌滿了對吳茵的依戀,他要聽聽吳茵的意見。身份轉換的一個意想不到的結果,是比任何時候都更緊密地拉近了他和吳茵的距離。電話本上的那些人大都是因為相互利用而存在的,他利用別人,別人也利用他,現在他都轉換回家了,相對于很多人來說沒用了,誰還有耐心有興趣去聽他的傾訴呢。

吳茵回來了,兩個人依舊站在廚房里一邊準備晚飯,一邊說著話。吳茵并沒對左躍這一天的結果感到失望,因為她根本就沒抱希望。吳茵只是說左躍你真的很幼稚,什么都信以為真,這在社會上是很可怕的。吳茵說她上午給孟老師打了一個電話,孟老師的丈夫現在經營著一個書店,正好需要幫手,說可以讓左躍去那里上班。吳茵帶回的消息讓左躍很是興奮了一陣,經營書店不是經營菜攤,也不是經營魚肉鋪,經營書店是件相當上檔次的事,左躍愿意干,左躍都有點躍躍欲試了。

晚飯后芳芳回到自己的房間寫作業,母親坐在客廳里準備看電視連續劇,吳茵在廚房里榨果汁,只有左躍在幾間屋子里踅來踅去,惶惶然有種百爪撓心的感覺。他似乎已經忘了吳茵說的經營書店的事,更沒有了聽到這個消息后的興奮。以前的這段時間——晚飯后睡覺前,是最能體現一家老少和樂溫馨的時候,可是自從身份轉換的事開始,這種和樂溫馨就不存在了,或者說,這種和樂溫馨雖然也還有,在左躍看來卻那么不真實,說不定哪天就會被什么東西突如其來地打破,左躍都有點害怕度過這段原本應該很溫馨很快樂的時光了。他走進芳芳的房間。寫字臺上擺滿了課本和試卷,其中一張試卷上用紅筆打著六十五分,左躍說,你看看你芳芳,越來越出息了,連六十五分也敢拿了。芳芳說,您知道什么,不知道就別瞎評論。左躍說,我知道什么?我就知道這樣的成績太次了,你這是要中考了,怎么還稀里糊涂地拿回這種成績?芳芳吃驚地看著爸爸,她不明白爸爸為什么平白無故說著說著又發火了。這都第二次了,上一次是對媽媽,無關緊要的一件小事,卻跟媽媽論理起來沒完沒了,一點男人的風度也沒有。芳芳說,這種成績怎么啦,這種成績是最好的成績,您上學時還未必拿得上呢。左躍的聲音又高了一度,你……你這是不思進取,強詞奪理。芳芳說,爸您要是實在閑得沒事干,就去陪著我奶奶看看泡沫電視劇,或去樓下花園散散步都行。左躍現在最看不得別人用輕蔑的口吻跟他說話,更聽不得別人說他閑著沒事,左躍的火氣呼地一下竄上來,一旦竄上來就不可遏止,他一把抓起桌上的試卷,一邊撕一邊近乎暴怒地嚷道,這真是豈有此理,做家長的還不能說你了,說你一句你有八句等著呢。芳芳哭起來,喊著您干嗎呀,伸手去搶卷子,卷子已經被左躍撕成了碎片。吳茵聞聲跑進來,說你們這是怎么啦?左躍撕過芳芳的卷子立即清醒了,他意識到自己闖了禍,垂著頭坐在椅子上不敢言聲。芳芳撲在吳茵的懷里大哭起來。吳茵看著一地的碎紙說,你撕她的卷子了?左躍說,她才考了六十五分。吳茵說,才考六十五分你就撕孩子的卷子,你怎么那么渾呀你!吳茵氣得在左躍的額頭上杵了一下。左躍任憑吳茵劈頭蓋腦地數落著,他心里懊悔到了極點。女兒一直是他的驕傲,是他的寄托,女兒從小到大都沒被左躍動過一個手指頭,連被大聲呵斥都不曾有過,可是現在,他卻不管不顧地撕了女兒的卷子,惹得女兒大哭。左躍訕訕地抬頭看了吳茵一眼,吳茵瞪著他,示意他還不趕緊出去。

左躍來到客廳,坐在母親邊上。母親說,這么些日子了,我就看你魂不守舍的,沒事你又招芳芳干嗎,真是的!芳芳還在哭,委屈極了。左躍在心里直罵自己不是東西,他抽自己一掌的心思都有了。吳茵到衛生間給女兒淘毛巾,左躍連忙跟進去幫著把熱水器打開,吳茵狠狠地白了左躍一眼,怎么說你呢,虧你還是個當父親的,再怎么不痛快也不應當沖著芳芳發火,她還是個孩子,再說那張卷子滿分就是六十五,那是家長簽完字要交回去的,你撕了讓她明天怎么交?吳茵說完拿著擰好的毛巾去給芳芳擦臉,左躍閉上眼沉沉地吸了一口氣,然后一拳重重地擂在自己的腿上。

早晨起床左躍又是一陣激烈地咳嗽,他的咳嗽有點像他近來的無明火,很容易地就來上那么一陣,一旦上來就控制不住。吳茵說讓你瞧瞧讓你瞧瞧,你就是不去。左躍說,咽炎又犯了,天氣一干燥就容易這樣,嗓子有點發癢。

松田他們今天中午入境,第二天飛烏魯木齊,在新疆旅游一個星期后從上海出境。左躍要陪完全程。這種全程陪同很辛苦,也很有意思,以前左躍經常出這種全陪。這一次是左躍職業導游生涯的最后一次了,從一開始左躍就有一種很悲壯的感覺,他也不知道怎么會有這么一種感覺。

昨天晚上吳茵一邊給左躍收拾出全陪用的東西,一邊說,左躍我怎么那么不想讓你去出這次全陪。左躍說,怕什么,不就一個星期嗎。吳茵說,不是一個星期不一個星期,我怎么老有那么種不塌實的感覺。左躍說,以前我一走兩個星期你也沒這種感覺吧,告訴你,就是因為沒了工作的事,別不塌實,這次見著松田,我也想順便問問松田,看看他那邊有什么機會沒有,如果可能,我想不妨去日本干兩年。

松田算得上是左躍的老朋友了,他們初次見面是在十幾年前,那時左躍剛參加工作不久,松田帶著四個部下到北京來旅游。他們參加的是wip旅游團,在北京住最豪華的酒店,每頓飯都是昂貴的風味餐。松田是一家藥品銷售公司的經理,公司的業務正如日中天,異常火暴,這從他們的表情和言淡舉止上都能看得出來。松田對左躍的接待非常滿意,臨走松田問左躍,左桑你為什么不去日本呢,日本的中國留學生很多,如果你想去日本隨時跟我說,我隨時給你辦理。左躍沒有去日本,但那幾年松田每年都來一兩次,每次來自然都是左躍陪同。左躍陪著松田去了西安、上海、桂林、敦煌、洛陽以及蘇州杭州等很多地方。最近幾年松田來得少了,據說是因為日本經濟不景氣,公司的方方面面都承受著巨大壓力,松田也很難像以前那樣爽心地輕易外出旅游了。

旅游車正等在樓下,左躍辭別吳茵坐上了旅游車。以往出全陪左躍常常很興奮,心里充滿了期待,然而此時左躍絲毫也沒有這種感覺。和吳茵一樣,他反而很不塌實,很不安,這種不塌實和不安已經如影隨形地伴隨著左躍兩個多月了,他又想起剛才出門時吳茵對他的反復叮嚀,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其實也是很不情愿出這次全陪的,不愿意離開家人。盡管這次全陪線路中,有兩處是左躍沒去過的,那又怎么樣呢,即使是去歐洲的熱點旅游線路轉一圈,又能怎樣呢,左躍料想自己依然不會由衷地興奮起來。

出站口很擁擠,一些左躍熟悉和不熟悉的導游,正手里拿著接站牌在等候客人。左躍看著這些同行,心情既惜別又凄惶,這是自己此生站在這里最后一次迎接客人了,這么一想左躍的心里又亂糟糟起來。

松田他們出來的很快,左躍連忙迎上前去。將近六年沒見面了,左躍和松田緊緊握住對方的手,叫著對方的名字,久久地端詳著對方,竟都是感慨頗多。松田老了,真的老了,是那種和年齡極不相符的蒼老,神情顯得很疲憊。松田看著左躍,也驚異地睜大眼睛,似乎在左躍的臉上看出了什么異樣。你瘦了,松田說。左躍點了一下頭,說是的。左躍的睡覺很不好,常常失眠,常常失眠的人怎么可能不瘦呢。松田把和他一起來的五個客人一一向左躍介紹。和第一次不同,這次的五個客人不再是松田的部下,而是松田公司的客戶,松田對他們都必恭必敬的,即使對那個只有三十幾歲的年輕人也不例外。

晚上松田來到左躍的房間。松田拿來一瓶很高級的威士忌,另一只手上托著兩聽冰鎮啤酒。松田說威士忌是為了這次見到左躍,特意買來一起喝的,沒想到左躍正犯咳嗽,可能喝不了威士忌,又拿來兩聽啤酒。左躍還真喝不慣威士忌,他不喜歡洋酒噎在嗓子眼的那種干燥的感覺。于是他喝啤酒,松田喝威土忌,兩個人邊喝邊聊。左躍問松田怎么將近六年了沒來中國。松田說他何嘗不想來,他早就想去云南的麗江看看了,可是不行,日本的經濟極不景氣,競爭從未有過的激烈,他的公司步履維艱,就像汪洋中的一葉小舟,哪怕微小的不慎都有傾覆的可能。松田說公司的不少職員都是跟了他幾十年的,有的和左躍的年齡差不多,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一旦公司破產,或是這些職員被裁掉,他們是非常可憐,甚至是悲慘的。左躍說這樣的事很多嗎?松田說,多,怎么不多,因為失去工作而自殺的報道,隔三差五地見諸報端。松田說他為了公司不致破產,為了員工不被裁掉,整天都在絞盡腦汁。松田說完,不勝其苦地搖搖頭,連啜了幾口酒,然后拿出煙來,又放下。左躍說你抽吧,沒關系。松田說不不,左桑正犯咳嗽呢。說完身子向后重重地靠在椅子上,長吁了一口氣。

松田的話毫無疑問觸動了左躍的心事。左躍知道松田的公司難,可是沒想到竟是這么難,人都不容易,不管是街頭的拾荒者,還是公司老板。公司老板都有風光的一面,可是他們不為人知的苦澀的另一面呢。左躍原還想跟松田說說去他那邊干,現在看來這種想法太過天真,太荒唐,太不切實際了。現在提出這個想法,除了給松田添堵,不會有任何實際意義。

兩人一邊聊天一邊想著各自的心事。這樣坐在一起喝酒聊天是第幾次了,左躍記不清楚,但左躍卻知道這次是最沒有感覺的一次,和松田第一次來時相比真可謂有天壤之別。那一次他們坐在豪華飯店的酒吧里,每個人的心情都很愉快,個個喝得面色酡然仍不覺盡興,松田說,左桑,帶我們去卡拉OK吧。他們又打的來到一家著名的卡拉OK。松田和他的幾個下屬輪番上陣,大展歌喉,一直玩到凌晨一點。今天呢,左躍想,就是有誰花錢請松田去歌廳消遣,松田怕也沒那份心思了吧。

送走松田,左躍躺在床上。屋里一片漆黑,左躍雙目盯著屋頂中央一閃一閃的煙霧感知器,怎么也睡不著,有三個人的影子總在他的腦子里浮現,那是母親,是芳芳,是吳茵。松田說得太對了,像他這樣四十歲左右的人,正是上有老人需要贍養,下有孩子需要撫養,生活負擔最為沉重的時候,無怪乎自從轉換身份的事一開始,自己就對母親、對女兒、對吳茵總懷有一種難以名狀的復雜心情,是慚愧?是歉疚?是悲愴?亦或是幾種情感兼而有之。假如自己是孤身一人無牽無掛,左躍想,那么眼前的所遭所遇就真的算不了什么了。左躍想趕緊給家里打個電話,這種沖動近來時常有,沒什么事,就是想聽聽家里人的聲音,哪怕一句也好,只是,太晚了吧。左躍撳亮了床頭燈看了一下表,都快十二點了,就是芳芳也已經睡下了吧。算了,左躍想,也就一個星期,一個星期后的今天自己都到家了,都見到母親、芳芳和吳茵了。左躍盼著送走松田他們從上海回來的那一天,那一天讓左躍充滿了期待。

天池像一塊巨大瑩亮的寶石,在天山博格達峰的懷抱里晶然閃動,池水清澄明澈,光潔如鏡。池周圍高山拂云,蒼松滿坡,花草渾然一體,遠遠地看,多像童話世界里的某一處景觀。左躍和松田都是第二次來到天池,景物依舊,卻都覺得有點物是人非,美妙的景色和地陪精彩的講解,絲毫撩撥不起他們的興趣,他們不再激動,他們無法找回十幾年前初來這里時的感覺。倒是那五個客人都是第一次來,他們站在游船的甲板上,興奮地看著遠山近水,不停地拍照,不住地指指點點。松田說,左桑,還記得上一次來這里嗎?左躍說,記得,那是我畢業分到旅行社的第二年,當時想走絲綢之路的陪同很多,不是松田先生點名讓我接,我還來不了呢。松田點點頭,若有所思地由衷說道,那時真好,一切都好!松田像是感激左躍陪著他,在中國大地的一次次旅游,把手輕輕地搭在左躍的肩膀上,看著蒼茫的遠山,久久地不再說話。

松田每天晚上都要往日本打一個電話,詢問公司的最新情況。有時打完電話松田一臉輕松,有時表情卻很凝重,不管輕松還是凝重,松田總要把客人們叫到他的房間里喝酒,陪他們聊天說笑。左躍自然也在其中。左躍能看出來,松田其實是很厭煩這一套的,可是又沒辦法,那五個客人是松田的客戶,是他的衣食父母,為了公司的生存,松田非這樣不可。松田也看出了左躍對每天晚上的虛意應酬毫無興趣,到吐魯番的第二天下午,松田說,如果左桑累了就早點休息,晚上別過來了。左躍也實在不想過去了,便說那好吧。

吃過晚飯左躍回到房間躺了一會兒。昨天給家里打過電話,家里一切如常,沒有什么激動人心的有關工作的消息,左躍和吳茵約定,回北京前就不再給家里打電話了。松田的房間就在左躍的隔壁,左躍躺在床上就能聽到松田和客人們的說笑聲。客人們的笑聲是爽朗的,發自內心的,松田的笑聲卻是干巴巴的,聽起來了無生氣,這種笑聲讓左躍有點心煩。左躍默躺了一會兒,打開電視,頻道不是很多,大多被又長又臭的連續劇霸占著,左躍來來回回撥了幾遍,也沒找到一個想看的節目,就關掉電視來到街上。天完全黑下來了,有干燥的風不時迎面吹過,空氣的透明度非常好,星星比在北京時明亮了許多。一個維族小男孩走過來,竟用日語問道,叔叔,你要去哪兒?左躍愣了一下,萬沒想到此時此地這個小孩竟會用日語跟他說話,也用日語答了,小孩卻聽不懂。左躍知道這是因為來的日本游客多了,這里的人多少會說一兩句簡單的日語,又改用漢語回答了小孩,小孩說,那我陪陪你吧,天黑了,要不,我可以把我家的毛驢車牽出來。左躍知道這種陪著走是要收費的,問了一下價錢,并不貴,就說那好吧,我們走走。

小孩很健談,遺憾的是小孩的漢語說得不夠標準,也不連貫,有些話他們都得重復兩三遍,還得連蒙帶猜。小孩說他的一個什么親戚在北京,北京那地方好,機會多多,可以大把地掙錢,他長大了也要去北京,干出點事業來。左躍說,到了北京你最想干什么呢?小孩天真地脫口說道,賣羊肉串,聽說北京的朋友們很有錢,很愛吃我們新疆的羊肉串,我就賣羊肉串,掙了錢再去開餐館,像我們的親戚那樣,我們的親戚在北京開著好幾家餐館呢。左躍不及說什么,小孩又問,你說叔叔,能不能把羊肉串賣到日本去呢?左躍笑了,說對,日本人更有錢,可是,日本人愛不愛吃羊肉串我可不知道。小孩一臉稚氣,更是一臉豪氣,這種豪氣感染了左躍,左躍的心情莫名地舒暢了一些。小孩又說,叔叔真棒,會說日語,你以后常來我們吐魯番吧。左躍說,吐魯番太遠了,叔叔輕易是來不了的。左躍又說,叔叔也沒什么可棒的,會說兩句日語更沒什么可棒的,等你像叔叔這么大,可能已經開著好幾家餐館了,是不是?小孩完全聽懂了左躍的話,他點了點頭,一點也不為將來的成功有絲毫的懷疑。

轉了一大圈回到飯店,左躍真的有些累了,他拿出錢來遞給小孩。他給的比約定的要多一些。小孩看看手中的錢,又看看左躍,鄭重地道聲謝謝。左躍伸出手說,好吧,快點長大,去北京。

這個維族小孩讓左躍覺得很有意思。這么些日子了,暮氣和低沉一直籠罩著左躍,左躍覺得從身份轉換開始到現在,僅僅兩三個月的時間里,自己好像老了許多,而這個雄心勃勃的維族小孩卻帶給了他許多鮮活的東西,讓他稍許有些振奮。回到房間左躍還在想著這個維族小孩。有人敲響了左躍的房門,是松田。松田進來后說,我來過兩次了,你都沒在。左躍說,我到街上走了走。松田手里拿著一瓶藥說,左桑你吃吃這個看,治咳嗽的,可能管點用。松田說這些話時,目不轉睛地盯著左躍,左躍不明白為什么那天從機場開始,松田就總是用這么一種審視的目光看自己,好像他不認識自己,或是篤定要從自己的臉上讀出點什么。左躍接過藥說,謝謝,我試試。松田說,我沒別的事,這么晚了,左桑也早點睡吧。

左躍又開始在床上輾轉反側,可能和剛剛走了一大圈有關,沒過一會兒左躍就感覺要睡去了。剛睡去就看見三個人在他前面跑,一邊跑一邊回頭看他,其中一個人好像是芳芳,沒錯,是芳芳,是他的寶貝女兒芳芳。左躍喊芳芳你等我會兒,卻是怎么也喊不出來,越喊不出來越急,越急越要喊,這一急左躍就從夢境里醒來。好不容易睡著又醒了,左躍懊惱地翻了一下身,頭腦清醒異常,他知道一時半會兒是不可能再睡著了。

第二天左躍坐在去上海的飛機上還在想著昨晚的夢,還在想芳芳。他想著芳芳的乖順、可心、要強和善解人意,這么一個好女兒,自己那天卻沖女兒發邪火,還撕了女兒的卷子,多傷女兒的心呀。左躍覺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濕潤,他趕緊別過頭去看著窗外,他真想能夠快點回到北京,快點見到女兒,以便能好好地向女兒道個歉。還有,要趕緊去孟老師的愛人經營的那家書店上班,起早貪黑地干,一個月怎么也能有一千塊錢的收入吧,有了這一千塊錢生活就不至于窘迫,就能讓芳芳安心的學習和生活。

住進上海的酒店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了,這是客人們在中國的最后一個夜晚,明天他們就要回國了。辦完人住手續松田對左躍說,我跟客人們說了,大家都累了,早點休息,今天就不喝酒了,咱們倆稍稍坐坐吧。左躍說行。松田說,是我到左桑房間還是左桑到我房間?左躍說,還是到我房間吧。

松田放下行李就來到左躍的房間,他只拿了兩聽啤酒,顯然不想在左躍這里久坐。兩個人打開易拉罐,碰了一下,松田說,這次旅游承蒙左桑關照,非常感謝。左躍說,松田先生是老朋友了,不必客氣,什么時候松田先生有時間,我再陪松田先生去麗江。松田說是的。松田喝了一口酒,想著什么,表情嚴峻起來,一道兒了,松田總好像有什么話要問左躍,卻總沒問,這是最后一個晚上了,再不問就沒有時間了。松田指著自己的胸部突然說,左桑這個地方是不是疼?左躍正用手微微頂著胸部,說有點,不是老疼。松田說,中國人定期體檢嗎?左躍說是的。松田說,上一次左桑體檢是在什么時候?左躍說,哎呀記不得了,干我們這個工作的,有時錯過體檢時間我們也就不去了。松田的神情很凝重,說,那不好,定期體檢是非常重要的,尤其是人到中年,左桑回到北京務必要好好查查,務必!松田說的很鄭重,左躍點點頭。松田的話讓左躍疑疑惑惑的,莫非自己的身體里出了什么問題?很嚴重的問題?否則,松田干嗎要說出這么一番話呢?還有,松田為什么總是用審視的目光看著自己呢,松田這種審視的目光的背后意味著什么?左躍的心里有些慌亂,一慌亂精力就很難集中,他再也不能心緒平靜地和松田說話了。松田站起來,拿出一個信封交給左躍,里面裝著五萬日元。左躍竭力推辭著,松田說,左桑不要客氣,我們是老朋友了,這錢不是給你的,明天你就要回北京了,拿這個錢替我給孩子買一些禮品吧。左躍知道這份心意是推辭不了的,便收下。

送走松田,左躍還在想著松田剛才說的話。他怔怔地坐在椅子上。屋里很靜,靜得有點讓人恐怖。左躍站起來擰亮了房間里所有的燈,然后站在寫字臺前,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他看不出自己的臉上有什么異樣,當然,瘦是肯定比以前要瘦一些,誰會遇到不順心的事,反而會越來越胖呢。松田一定是從自己的咳嗽中看出了什么。這次咳嗽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左躍說不清了,斷斷續續的有幾個月了吧。左躍有咳嗽的毛病,比如考試前連續幾個晚上熬夜就咳嗽,過后也不用吃藥,睡幾個好覺就自行恢復了。還有一次左躍得了咽炎,無休無止地咳嗽,春節還在一鍋一鍋地熬中藥,吃了將近兩個月才好。這一次難道會有什么異常嗎?左躍又覺得胸部一陣作疼,他又咳嗽起來,口腔里涌上來一股痰,泛著腥味。左躍來到衛生間,把痰吐在了抽水馬桶里,他看得清楚極了,痰里面有鮮紅的血絲。左躍嚇了一跳,皺緊了眉頭。他努力回憶著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一咳嗽嘴里就有腥味,卻回憶不起來了。左躍用清水漱了口,把手指伸進嘴里,在喉嚨的上下左右摸了摸,又看那手指,并沒有一絲一毫的血跡。左躍明白了,血是從內里咳上來的。左躍打了一個激靈,渾身一陣冷悸,他想到了父親,他癡呆呆地回到房間,合衣躺在床上,雙眼怔怔地盯緊了天花板。

身份轉換的手續辦得很快。左躍整個人都亂了,他不知道人家都跟他說了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都跟人家說了什么。辦完手續左躍走出大樓,他返身看了眼公司所在的大樓,大樓像一個直立著的火柴盒,白森森的棱角分明,這里很熟悉,這里其實也很陌生。左躍從畢業到現在只干了這么一件工作,現在這個工作真的結束了。就這樣吧,左躍說,他轉身攔下一輛出租車坐進去,出租車朝著家的方向疾速駛去。

昨天在上海機場,松田緊緊握住左躍的手不愿分開,松田說請代問家人好,左桑一定多保重身體。松田盯著左躍說,過兩年我們一起去麗江,我會提前給你寫信的。左躍點點頭。左躍明白了松田那種詫異目光的背后的疑問。松田不是醫生,但是幾十年了,松田都是在跟醫院打交道,在跟醫藥打交道,他有許多做醫生的朋友,他大概能夠通過一些外在的特征,看出一個人的身體出了什么問題,盡管這不是正規的診斷結論。

左躍回到家,母親不在,母親到小區醫院扎針灸去了。左躍趕緊從書柜中找出那本家庭醫療手冊。這本書吳茵有時翻出來看看,左躍卻從來沒有動過。現在,左躍捧著書很快查到了他要找的章節。左躍的雙腿有些發軟,手也抖擻不已,一樣,太一樣了,他的癥狀和書中描述的一模一樣。左躍像是被誰推了一把,不由自主地跌坐在身后的沙發上。其實左躍早該有所警覺,都咳嗽好幾個月了,是他動不動就咳嗽的毛病,是幾年前那場近乎頑癥的咽炎迷惑了他,也迷惑了母親和吳茵。他們誰也沒從他沒完沒了的咳嗽中,意識到事情有多么嚴重,意識到災難正在他們的頭頂上一步一步無聲無息地降臨。當年父親也是得的這種病,這種既常見又要命的病。那時左躍還在上初中,但是左躍記得很清楚,不知怎么父親就咳嗽起來。父親抽煙抽得很兇,誰也沒把父親的咳嗽當回事,有一天父親咳出的痰里帶了血,母親就對父親說你去醫院瞧瞧吧,照個透視。父親就去了,透視的結果是肺部陰影待查,又趕緊拍片子,做切片化驗,一切都和傳說中得這種病的人一樣,已經擴散,已經到了晚期,不到半年父親就撒手人寰。左躍仰靠在沙發上想著父親的事,說不出是慌亂還是亂極而靜,左躍仰在沙發上一動不動,神情猶如一塊冰冷的鐵。他腦子里飛快地閃過了一連串的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左躍深深地閉了一下眼,又睜開,他告誡自己說不能亂,左躍說千萬不能亂,這個家指著你呢,就你一個男的,上有老下有小的,你要亂了完了,這個家也就亂了完了,再說,沒有拿到醫院的診斷書之前,一切都是假的,都是虛擬的,都是他媽不值得相信的。左躍站起來合上書,把書放回了原處。快中午了,母親該回家了,昨天的剩飯剩菜還有不少,熱一下就行了,應該先把飯菜熱好,母親回來就可以吃了。左躍走進廚房,他拿出鍋來沒有放在灶上,卻放進了洗碗池,他從冰箱里拿出剩菜就要往鍋里倒。左躍搖了一下頭,亂了,還是亂了。他把菜放在案臺上,還是等母親回來再說吧。

左躍真的坐臥不安了。他到衛生間洗了把臉,為的是讓母親看見一個精精神神的兒子。洗完臉,母親回來了,左躍說,媽,吃飯吧,我來熱菜。實際上是母親熱的菜。母親熱菜的時候左躍站在邊上還在說,媽,我熱吧。左躍只是說,并不動。母親奇怪地看了一眼左躍,左躍的表情很莊重,一點也沒有嬉戲的成分。

左躍和母親相對而坐吃飯。左躍的話不多,這很自然,反常的是母親話也不多,母親還不時地給左躍夾菜,又起身給左躍倒了一杯溫開水。母親的舉動讓左躍有些惶惶然。吃到半截樓下的于大媽來了。于大媽經常來找母親串門,看見左躍說,我就是來找你的左躍,我那混蛋兒子又讓老板給辭了,你說多不是東西,你看看有沒有哪個旅游車隊需要司機,幫他找一份工作。左躍說,開旅游車要交抵押金,好幾萬呢。于大媽說,那么多?那我們哪兒拿得出來呀,又對母親說,我上輩子不知做了什么缺德事,讓我趕上這么一個兒子,連你們左躍的一鱗都不如。于大媽一直羨慕母親有左躍這么一個好兒子,不像她那個渾逑。左躍也確實知書達理的,很孝順,母親雖然過早地失去了老伴,可是跟著左躍一家過著幸福的生活。然而,世事無常,左躍看了低頭吃飯的母親一眼,心想生活有時就好比苗圃里的花朵,開得很是爛漫,可是說不上什么時候就會被輕易的毀壞。假如有一天自己不在了,母親還能這么安詳,這么幸福嗎。左躍搖搖頭,他知道自己的眼睛紅了,淚水正在眼眶里滾動。他不敢抬頭,他用手重重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在心里惡狠狠地罵道,你這個混蛋,讓母親看見就一切都完了,再說又有外人在這兒呢,你知不知道。

吃完飯左躍從母親的藥柜里找出一些消炎藥和治咽炎的藥。母親說讓你瞧瞧你那咳嗽你就是不去。左躍說,嗓子眼難受,就是咽炎,跟那年是的。左躍吃完藥把藥盒放在了很顯眼的地方,為的是讓母親和吳茵看見,讓她們以為他得的是咽炎。

晚上左躍照例睡不好,還咳嗽,好在吳茵已經習慣了這一切,躺下不久就睡過去了。左躍睡不著,腦子里又開始胡思亂想。左躍不再想他的工作,工作已經退到次要的位置了。左躍想他的咳嗽,想他的痰中帶血,想二十幾年前一家人是怎樣束手無措地看著父親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左躍在黑暗中嘆了一口氣,他嘆出了聲,這一聲讓左躍從冥想中警醒過來。左躍靜聽了一下母親和芳芳那邊,那邊很安靜,沒什么反映,左躍放下心來。左躍盼望著趕快天亮,天亮了他就可以去醫院,把自己的病查個水落石出,看看自己這個可惡的咳嗽究竟是什么原因引起的。

這一夜左躍幾乎沒睡,馬路上都響起了小販們往早市運萊的聲音了,天都微微泛亮了,再睡不著就真的沒有時間了。左躍心里起急。他用被子蒙住頭,終于睡著了,但很快就被芳芳屋里的鬧鐘叫醒了。

吳茵讓左躍這個周六或周日隨她到孟老師那兒去一趟,去看看孟老師的愛人經營的那家書店。吳茵說人家挺上心的,咱們別不聲不響的,他那里缺人,也許正等著你去上班呢。左躍說行,這周六或周日咱們一塊去看看。

醫院里人很多,掛號處前更是排著幾條長隊。掛號費也不一樣,最貴的是專家門診,要一百元。左躍想自己這個病正是需要專家好好看看的,就掛了一個一百元的號。醫生很老,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左躍忐忑不安地坐下,老醫生聽完左躍敘述病情后,讓左躍撩開上衣,然后把聽診器塞進去。一邊聽,老醫生一邊觀察著左躍,左躍發現老醫生看他的目光和松田看他時的目光有著驚人的一致,這讓左躍的心里咯噔一下。老醫生聽完,面無表情地說,去照個透視吧,拿到結果再來找我。左躍接過老醫生給他的透視單,他的手有些不聽使喚,有些顫抖。x光室在樓上,左躍不及等電梯,他沿著樓梯一路小跑著來到X光室。前面已經有三個人在等著,左躍是第四個。左躍站上透視臺后覺得自己在那兒站了好長時間,比前三個人的時間加起來都長。透視完醫生在他的透視單上寫著什么,別人都是蓋章,惟獨他這份是由醫生往上寫。左躍預感到不妙,他接過透視單,醫生的字又細又密,左躍沒有幾個能認得。左躍快步回到診室,迫不及待地把透視單遞給老醫生。老醫生接過瞟了一眼放在邊上,對坐在面前的病人叮囑著什么,撕下診斷書交給病人,病人離去了,左躍順勢坐在老醫生對面。老醫生看完透視單,依舊是面無表情地問左躍,有沒有家人陪你一起來?左躍說沒有。左躍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當年父親也被這么問過。老醫生似乎想了想什么,放下手中的筆說,就先不給你開藥了,建議你到腫瘤醫院檢查一下。盡管有所預料,左躍的腦袋還是轟的一下。老醫生說完合上病歷本,看了眼病歷本的封皮,大概是在看左躍的歲數。左躍想老醫生一定是覺得自己這個年齡得了這個病怪可惜的。左躍站起來,恍恍惚惚的,一切都和想象中的一樣。臨出門左躍又返回來,還是不甘心地問道,您看我這像什么病?老醫生說,肺部有點問題,去那邊吧,那邊比我們權威。

左躍勒令自己鎮靜,可還是有種天旋地轉的感覺,內心悲苦極了。真快,左躍想,幾天前還陪著客人們游天池,逛吐魯番,還在吐魯番的市場上饒有興味地和小販們討價還價,那時怎么會想到,幾天后竟陷入了這么一場滅頂之災。左躍想盡快離開醫院,醫院永遠是一個使人惶恐,讓人感到不祥的地方,盡管這里可以挽救人的生命。

外面陽光很好,好的有些眩目。左躍看著紛繁嘈雜的街面,忽然凄楚萬端,再過三個月,再過半年,那會兒自己會在哪兒呢。他眼前浮現出八寶山老山堂木格子上,那一個個冰冷的骨灰盒。父親的骨灰就曾經在那里擺放了三年。父親的骨灰盒邊上是一個小女孩的骨灰盒,從照片上看小女孩也就三歲的樣子,活潑可愛地圓睜著眼睛。左躍渾身一陣冷顫,眼前是一個生機勃勃的世界,自己的思緒卻跑向了那邊。

醫院的旁邊有一個免費出入的公園,左躍坐在公園的長椅上。這里是老人們的領地,老人們在這里散步,在這里遛鳥,在這里舞槍弄棒打太極拳。那個白胡子老人,那么大的歲數了,身體還那么康健,人和人真不一樣。左躍心如死灰,整個人像是被冰水浸透了,正在從外向里慢慢地冷卻、僵硬。毫無疑問,自己將會重復父親的終結之路,再去醫院有什么意義,醫生無非再給自己開一連串的化驗單,所做的一切都像法官在調查取證,最后的結果是宣判自己的死刑。

一隊中學生喊著口號,從醫院柵欄外跑過,這讓左躍很自然地想到了女兒芳芳。芳芳也和他們一般大小,學習優秀,無憂無慮,對一切充滿幻想,即將開始如詩般的花樣年華。女兒需要自己呀,怎么能想象在蜜罐里長大的女兒,在她的人生還沒有真正揚帆啟程的時候,卻一覺醒來突然發現失去了父親,突然就置身在一個沒有父愛的單親家庭里。女兒從此不再有歡樂,不再有歌聲,像換了一個人,多思、善感、孤索,與年齡不相符地早熟。左躍又想到母親,早晨母親還說,現在的粽子叫什么呀,硬邦邦的,一點粽子味也沒有,母親說明年端午節她要去自由市場買點粽葉,親自包粽子,母親說她已經好幾年沒包粽子了。母親的晚年生活像一杯陳年佳釀,又醇又濃,香氣四溢。可是……左躍都能想象得到他臨終的那一刻,母親伏在他的床前,母親老淚橫流地撫著他蠟黃蠟黃的面頰,看著他氣若游絲,一步一步極不情愿地走向另一個世界。母親痛不欲生,母親的一切都將因他的逝去而顛覆。左躍把頭埋下去,埋在自己攤開的手掌里,淚水滑過指頭滴滴瀝瀝地往下掉,掉在公園濕潤的泥土里。左躍渾身抖動著,努力抑制著沒讓自己哭出聲來。仿佛有人在輕觸他的頭,是吳茵。他抬起頭,除了陽光和樹木,什么也沒有。他突然想吳茵,想吳茵想得幾近發瘋,一旦自己走了,家庭的一多半坍蹋下來,吳茵將變得多么艱難,物質上的,精神上的。他和吳茵結婚十幾年了,琴瑟和諧,也有小磕小碰,卻從沒說過傷及感情的話。左躍還記得他們熱戀的那年,一次在北海公園劃船,吳茵甜蜜蜜地憧憬未來,說他們將來會有一個女兒或是兒子,春天的早晨,吳茵在家里準備早飯,他帶著兒子或是女兒在樓下鍛煉,也許是跑步,也許是打球,吳茵的早飯準備好了,他帶著孩子也回來了,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吳茵說等咱們老了,要走向另一個世界,就兩個人一起走,可別留下一個,孤零零的。他動情地握著吳茵的手說不會的,我們誰也不會孤單單地留在這個世界上,我們白頭偕老,真的到了那一天,我們就一起走,我們在那個世界也不分開。而現在,他卻極有可能先吳茵而去,把一大堆繁難留給吳茵……

左躍坐在公園的長凳上低垂著頭,雙手痛苦地揪緊自己的頭發。

也不知過了多久,左躍哀傷悲戚地想了許多。肚子咕咕地叫了幾下,左躍才記起早上是空著肚子出來的。他走進公園對面的餐廳,買了四兩餃子,熱氣騰騰的餃子。可能是餃子的熱氣刺激了左躍,還沒吃,左躍就先大聲地咳嗽起來,好半天才止住。左躍開始小心翼翼地吃餃子,吃了不到一半就吃不下去了。左躍抬起頭,正好和對面一個與他年齡相仿的男人的目光相遇。男人的眼神是憂郁的,面容顯露著滄桑。男人的面前放著一碗餃子湯,手里拿著一個干燒餅,正一口干燒餅就一口餃子湯地吃著,即使這樣,男人的燒餅依然吃得很艱難。左躍知道這也是一個在生活中遇到了溝坎的男人。都什么時候了,吃一盤餃子算什么,可是這個男人卻連一盤餃子也不能吃,只是用干燒餅就湯。一個服務員走過來,把裝著盒飯的塑料袋放在男人面前說,您訂的飯好了。男人趕緊站起來,一邊嚼著燒餅一邊提起塑料袋快步走出餐廳,穿過馬路急匆匆地向醫院走去。

左躍看著男人的背影,突然對這個男人充滿敬意。一個男人,就該一個肩膀承擔責任,另一個肩膀呢?承受苦難。就說匆匆走向醫院的這個男人,他的神情是沉郁的,但,那不也流露著一種堅毅嗎!左躍覺得自己太過兒女情長,太自艾自憐,太他媽的沒出息了!一家人看著你呢,你卻這么凄凄慘慘哀哀切切的,難道你一個大男人,卻反過來讓一家老少來安慰你嗎?左躍從餐廳出來又走回公園。他特想趕緊回家見到母親、芳芳和吳茵,可是還不行,他的思緒還紛亂著,他必須要等自己的心情徹底地平靜下來再回家,他不能把自己的哀傷一絲一毫地帶回家里。

午后的陽光依然燦爛,左躍沒有坐著,左躍在公園的林蔭道上一圈一圈地踱步,在踱完最后一圈的時候,左躍有些激動,左躍終于從煩亂的思緒中理出了頭緒。自己已經無所謂了,重要的是為生者做一些事情。首先,決不能把自己身罹絕癥的事告訴家人,母親是絕對經不住晚年喪子的打擊的,他應當緩慢地從家人的視線里消失,而不是驟然消失,要力爭讓自己的逝去給家人造成的痛苦和傷害,減少到最小。然后呢,由時間來撫平一切。左躍想到了深圳的那位朋友,他要到朋友那里去。那位朋友原來是西北地區的日語導游,在左躍參加工作的第二年,那位朋友帶一個五十多人的日本團來到北京,左躍接待了他。那個朋友去確認客人的出境機票時,不慎把客人的團體簽證丟在了出租車上,沒有簽證就意味著客人們明天無法按時出境,這種疏忽是不能原諒的,它將給旅行社造成巨大的經濟損失。左躍想盡辦法費盡周折,幫朋友找回了那份簽證。他們也因此結成莫逆之交。朋友后來辭職去了深圳,歷經磨難后打拼出一片屬于自己的天地。朋友多次跟左躍說,在北京不如意就去深圳找他。現在,左躍想到了這位朋友。到了深圳他還是干老本行,他會把一切真實的情況告訴朋友。身體允許,他就拼命地掙錢,他此生唯一要做的,就是盡可能多地為家里的老老少少掙錢。他回憶了一下當時父親的情況。父親是在確診后的半年里去世的,左躍算了一下,自己的那個時候大約在冬季。真的到了那個時候,他也不會連累朋友,想生不容易,想了結的方法卻有千條萬條。他會向朋友交代清楚,余下的一切后事委托朋友處理。當然,他也會給母親、給吳茵和女兒各寫一份遺書,這幾份遺書會由朋友在適當的時候,送到家人手中。

細致地想了這么許多,左躍的心里平靜了一些,內心深處涌起一種悲壯的豪情。他真的視死如歸了。走出公園時已經快到下班的時間了,左躍在公園里待了將近一天,他還沒在公園里待過這么長的時間。他上了公共汽車,公園和醫院飛快地向后退去,左躍在心里說,好了,我再也不會到這里來了。

左躍決定晚飯后再把去深圳的事告訴吳茵,畢竟是件大事,先跟吳茵說妥了才好告訴母親和芳芳。

晚飯很快做好了,一家人默不作聲地圍著方桌吃飯,這種默不作聲的氣氛讓左躍感到很壓抑,心里像滿滿地堵著什么東西透不過氣來。左躍又心亂如麻了,所謂的平靜和踏實都只是暫時的,真正的平靜永遠不會再到左躍的心中了。左躍自己吃得不多,他不停地給芳芳夾菜,給母親夾菜,給吳茵夾菜,好像她們不是這個家里的成員,是客人。左躍的舉動很怪異,然而,母親、女兒和吳茵都默默地接受了。左躍暗自嘆息了一聲,他又想起上午在醫院看病的情形,他萬分珍愛和依戀這個家,可是……很快他就要不得不離開這個家,永遠地離開這個家。這個四人圍坐的餐桌將會空下一邊,永遠地空下一邊。這個家將變得冷冷清清,從這個家出出進進的將只有三個女人。左躍的雙眼在模糊潮濕,他努力著把眼淚咽回肚里。剛把眼淚咽回去,左躍便看見芳芳的臉上布滿淚水,左躍吃了一驚。芳芳停住手中的筷子望著左躍說,爸,別著急,會有工作的。左躍愣怔了,看著芳芳竟說不出話來。芳芳站起來走近左躍,臉上的淚水更洶涌了,哽咽著說,爸,瞧您瘦的,別太難過。左躍還沒聽女兒這么安慰過他,左躍的心顫了一下,他委屈極了,眼淚止不住地撲簌而下。左躍抱住女兒,女兒也抱住他,他們又傷心又竭力抑制地哭起來。吳茵一邊勸著他們一邊自己流淚。母親從衛生間給左躍和芳芳拿來毛巾。左躍自己擦著,也給女兒擦著。他已經知道,一定是吳茵把自己失去工作的事告訴了母親和芳芳,他昨天一回到家就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既然這樣,不如就勢把去深圳的事說出來,反正早晚也是要說的。平抑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左躍說,我想好了,還沒跟你們說,我去深圳,上午給秦昌打了一個電話,他那邊機會挺多的,說我隨時可以過去。左躍的話讓母親、女兒和吳茵都愣住了,這是她們決然沒有想到的。母親沉默了一下說,要去也得把你這咳嗽瞧好了,我看你這咳嗽一天比一天重了。就是,吳茵也說,那邊節奏比咱們這邊快,你現在去哪兒行啊。左躍說,沒事,那邊氣候濕潤,一去了自然也就好了。

一直藏著掖著,現在把失去工作的事說開了,左躍倒覺得心里松快了許多,他不想讓女兒為自己的事過多地分心,對女兒說,芳芳吃完了嗎,吃完就去復習功課吧,別為爸爸的事操心,放心,爸爸會有工作的。又對母親說,媽,吃完了您也去看電視吧,我和吳茵收拾,我們再商量商量去深圳的事。

吳茵顯然心存疑慮,太突然了,左躍事先一點沒透露,突然就說要去深圳。一邊刷著碗,吳茵還在一邊想著什么,她說,我不擔心別的左躍,一是像媽說的,趕緊瞧好你這咳嗽,再有就是深圳那邊是能人成堆的地方,你太老實,太厚道,不善變通,去了我怕你吃虧。左躍說,秦昌那人你知道,挺夠朋友的,他那兒出境入境的業務都有,我去了還是干旅游,不會感到手生。吳茵說,那倒也是,比你經營書店要順手。左躍說,就是孟老師那邊你得去說一聲,人家好心給找了一個工作,我又不去了,有點說不過去。吳茵說,這個你別擔心,我去跟孟老師說,她會理解的,就是……我看你先別急著過去,在家休養一段時間,把咳嗽徹底瞧好了再說。

左躍想過這個問題,剛才在回家的公共汽車上就想過了。自己這個病是會日益顯露出某種形態的,當年父親就是這樣,原本豐滿的雙頰,最后都塌癟了。這種病沒有個好,時間久了讓家人看出什么就不好辦了。既然去日無多了,也就無所謂休養不休養了,力爭在有限的時間里,給家里的老老少少多掙些錢才是硬道理。左躍說,我想趕緊過去,早過去早適應,你知道吳茵,什么事都有個變數,早點去占住一個位置比什么都重要。

看得出吳茵是極不情愿左躍去深圳的,可是吳茵又找不出勸阻的理由。孟老師的愛人經營的那家書店,吳茵曾經去過,店面不是很大,左躍沒去看過,看過了未必真正樂意在那里干,而除了這家書店,他們還沒有看到找到其他工作的可能。

這天晚上吳茵也睡不著了,左躍要朦朧睡去了,吳茵還在翻身,還在嘆息,還在想著心事。

左躍第二天趕緊來到李誠的辦公室。李誠的能量很大,能量很大的人常常說話辦事帶有一些虛的成分,然而這一點也不妨礙李誠本質上是一個好人。李誠即使不能全力地幫助朋友,也決不會算計和侵害朋友。左躍找李誠就是想把家里的事委托給李誠,在吳茵遇到什么難題時,希望李誠能夠幫一把。左躍把自己的事和想法不動聲色地說了,李誠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說,左躍你不會嚇唬我吧,真是那種病你該去早點做手術呀,這事怎么能優柔寡斷的。左躍說,這種病哪有治好的,就是做手術也不過是多活一兩年,我受罪,家里人著急,還要花大筆的錢,有什么意義呢。李誠說,這樣不好。李誠走過來攬住左躍的肩膀說,這么大的事,你應該讓吳茵知道,我婉轉地跟吳茵說。左躍有些急,說,李誠,我來找你是把你當作知心朋友,咱們從高中到現在這么多年了,一直不錯,你聽我說,你現在要是把我的病告訴吳茵,我們這個家就完了,我上有老下有小的,你說說她們還怎么過,人有時就是靠一口氣頂著呢,你也別告訴別的同學,知道的人越多越不好。左躍說著又咳嗽起來。

李誠拿出紙杯給左躍倒了一杯溫開水,說,我看不如這樣左躍,前兩天我就想給你打個電話,我一朋友的汽車修理廠想找一個人幫忙管理,月薪一千五,我估計你可能不愿意干,那種地方你知道,到處油污鐵銹,那幫修理工軟了不是硬了不是,比小鬼都難纏,現在,既然你身體出了這毛病,我看你不如留在北京,就到我那朋友的修理廠去對付著干,我再給你找別的工作,比你孤身一人去深圳強,在那邊也沒個人照顧你算怎么回事。左躍堅決地搖頭,走這一步是我反復考慮過的,我要沒病怎么都好說,問題是現在我有這種病了,我不在了,一家老小還得活著,我現在不能考慮我了,我得考慮她們,我一大早找你來就是想拜托你,李誠,哥們不在了,吳茵有什么繞不過去的溝坎時,能幫一把幫一把。李誠把左躍的肩膀摟得更緊了,你別說得那么凄慘好不好,到不了那一步呢,吳茵有什么麻煩事盡管讓她找我,我也會讓我們家劉梅經常給吳茵打著點電話,你不用惦記。左躍說,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我一早來就是想聽到這句話。李誠說,你準備什么時候走呢,我召集咱們同學一起吃頓飯。左躍說,算了,我哪兒還有聚會的心思,我這幾天就走,你千萬別送我,連吳茵我都不讓送。有人進來向李誠請示工作。左躍說,那就這樣李誠,我走了。李誠說,我送你到車站,你還要去哪兒?我開車送送你。左躍說,不用不用,我再去見一個大學同學,對了,吳茵以后也許要把那輛車賣了,養那么一輛車負擔挺重的,到時你幫幫忙,我怕吳茵自己去賣車讓人給騙了。李誠沒想到左躍突然就走到了這一步,不禁默然地搖搖頭。

李誠一直送左躍到車站。車來了,李誠把一卷錢塞進左躍的衣兜,約有一千塊的樣子。左躍說你這是干嗎。左躍用力推辭著。李誠說你什么也別說,聽我一句話,到了深圳把這錢和掙的錢一起寄給家里。左躍還要再說什么,被李誠一把推上車。車開走了,李誠還在車下喊,別忘了給我打電話,告訴我在深圳的地址。

車上有座,左躍有些累,坐下了就不想起來,一直坐到了終點。下了車左躍開始往回走,朝著拉丁風情酒吧。他和許萌約定的見面地點就在拉丁風情酒吧。本來許萌提議在昆侖飯店的旋轉餐廳邊吃飯邊聊天,左躍在電話里郁郁地說,還是在酒吧吧。

許萌還沒有到,還是那個團團臉的小姐接待了左躍。小姐頗有些訝然地看著左躍,她給左躍端上了一杯咖啡——左躍常要的那種,然后說,大哥好久沒來了。左躍點點頭,對,今天是最后一次,以后就不來了。小姐說,是嫌我們這里不夠氣派吧?左躍很真摯地看著小姐說,哪能呢,我還得感謝你們這里呢,不然我不會把一個重要的約會安排在你們這里,我最困難的時候就是在你們這里捱過的。左躍說著,惜別地環視了一下店內的陳設,問道,怎么沒見過你們老板?小姐說,我們老板是個殘疾人,下身癱瘓,兩個星期左右才來一次。左躍說,你們老板是殘疾人?小姐說,是的,本來好好的,一場車禍撞殘了。小姐又說,大哥好像遇到了什么不順心的事,每次來都是一個人,也不說話。左躍看著小姐,在想著怎樣回答小姐的話,小姐又說,你們大城市的人就是不知足,大哥剛才說最難的時候,其實你們說的好多難事,在我們鄉下都算不了什么的。小姐說完笑了一下,大概覺得自己的話多了,走回吧臺。左躍沖著小姐說,你說得對,你說得對極了。左躍想事實難道不是這樣嗎?除了死亡,有什么比死亡更值得大驚小怪呢。左躍突然覺得自己當初聽到身份轉換傳聞后的驚慌失措真是可笑極了,沒有工作怎么了,不能去找嗎?經營書店也行,到汽車修理廠去干也行,只要把面子和架子放下來,就不會覺得一時失去工作是件什么大不了的事。眼前這位充滿喜氣的團團臉小姐,還有……左躍想到了吐魯番的那個維族小孩,他們對生活滿含著熱情和希冀,四十幾歲的人和他們相比,經驗有了,閱歷深了,老成了,可是卻瞻前顧后縮手縮腳疑慮重重銳氣喪盡了。如果沒有這個可惡的病,自己干點什么不行,去賣菜,去經營小商品,去當保潔員,工作一天晚上回到家,依然可以見到母親,見到芳芳,見到吳茵,依然可以盡享天倫之樂。可是,如今這些再簡單不過的愿望都已經變得遙不可及了。左躍痛惜地搖搖頭,為什么不能在瀕臨絕境之前就頓悟到這一切呢?

許萌來了。許萌說瞧你給我約這破地兒,犄角旮旯的讓我一陣好找,還差點把車刮了。左躍說,抱歉,又對團團臉的小姐說,麻煩你上一杯咖啡,你們這里最好的。咖啡端上來了。左躍說,許萌,我要去深圳了,我……在北京沒工作了。去深圳?許萌不可思議地看著左躍,端到嘴邊的咖啡杯又放下了。你去那兒干嗎?能干嗎?別忘了,我們都四十多了,男人五十創業也不晚,那是報紙上的煽情,你見過五十歲的人從頭來創出非凡業績的嗎?左躍苦笑一下,心說我又何嘗想去呢,他不知道怎樣才能讓許萌了解此時此刻的自己。他們現在的地位不同,境遇不同,關注點不同,春風得意的許萌是不可能理解自己的所憂所慮滿腹苦衷的。停頓了一下,左躍直截了當地說道,許萌,約你來只想求你一件事,你知道,吳茵和我一樣,本分,不善變通,沒有什么社會關系,我這一走,輕易不會回來,你路子多,吳茵有什么事求你,能幫的幫一把,老同學一場,拜托了!許萌說,那有什么關系,你說得這么鄭重其事干嗎,把我的手機號碼告訴吳茵,我的手機二十四小時開機。左躍說,謝謝,我就不放心家里,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許萌凝視著左躍說,不對呀左躍,聽著怎么像生離死別,我勸你別去了,深圳那地方不是你這種人能去的,你瞧瞧你這咳嗽,臉色又這么難看,可得注意身體。咱們這個年齡的人,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凡事量力而行,別讓身體過度透支。左躍被許萌說到痛處,差點掉下淚來。他不知道該對許萌說什么才好,他端起咖啡杯,低頭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咖啡。左躍怪異的言行引起了許萌的警覺,許萌說,左躍你好像有什么心事,和吳茵吵架了還是怎么了?你看你眼圈都紅了,太反常了,你把我約到這兒本身就是一件反常的事。左躍用力眨著淚光瑩瑩的眼睛說,沒什么,真的沒什么,就是我一個大男人,突然沒了工作,覺得對不起家里的老老少少,挺窩囊的。許萌想了一下問左躍,深圳那邊工作找好了?左躍說,找好了,還是干旅游,托朋友的忙,我這一走,真的,輕易回不來,吳茵有什么事找你,能幫就幫幫吧。

他們在酒吧里坐了總共不到半個小時,是左躍想走。左躍把家里的事托付給李誠和許萌,終于了卻了一件心事,長吁了一口氣,可是他卻突然想家,比任何時候都想,似乎已經離開家里幾十年了。他想趕緊回到家看看女兒芳芳,看看母親,看看吳茵,好像晚一步就見不到她們了。左躍知道這是自己要走了,心里涌滿了對家的依戀。路上左躍買了一大堆補品,是給母親的。母親的腿不好,遇寒就疼,左躍想給母親再買一條新的保暖內褲,人家說季節不對,現在還沒有賣的。左躍急急忙忙地趕到家,把補品一一拿給母親,告訴母親吃法。母親說平白無故的買這么多補品干嗎?我又不需要。左躍說,吃了總比不吃好,我這一走,您就得自己多注意自己,吳茵上班遠,又忙,還要輔導芳芳的功課,照顧不了您那么細,您自己多保重,有什么病別扛著,早點跟吳茵說。母親說,你別凈擔心我,聽說那邊累,你身邊又沒人,學會自己照顧自己,特別是把這咳嗽抓緊時間治好了,怎么回事呢,這么些日子了。

左躍精心炒了幾個菜,都是母親平時愛吃的。他吃得很少,他看著母親慢慢地吃,吃得很香。左躍說,以后我不在了,您想吃什么就跟吳茵說,休息日讓吳茵給您做,還有……我再跟吳茵說吧,您得買一條新的保暖內褲了,您別不當回事,人老了,毛病都是從腿上開始。

左躍和母親說呀說,覺得總有說不完的話。下午他讓母親休息,自己到超市買來一袋大米,又買來兩桶油,還把母親常坐的那把有些松動的木椅釘了釘。芳芳放學的時間到了,左躍對母親說,菜我都打點好了,她們回來一炒就行了,我去接芳芳。

芳芳沒想到左躍會來接她,說,爸,您還來接我呀。左躍說,爸爸要走了,以后想接也接不成了。

芳芳推著車,父女倆并排往家走著。左躍愛憐地摟住芳芳說,爸爸那天真渾,撕了你的卷子,想起這件事爸爸就難過,后悔死了。芳芳說,您怎么老提呀,您都道過歉了。左躍說,你從小到大,爸爸都沒動過你一個指頭,大了大了爸爸倒招你不痛快,唉。芳芳說,您別再往心里去了,我都不想了,您還記著它干嗎。左躍說,芳芳,爸爸要走了,有幾句話想跟你說,希望你能記著。芳芳側頭看著左躍。左躍說,你和你媽媽一樣,和我一樣,好讓不爭,喜歡委曲求全,你知道芳芳,謙讓固然是一種美德,但是在這個世界里,過多的謙讓就意味著損失,像那次你們班評區級三好生,而最后是沒有人來補償你的損失的,競爭社會里,利益都是爭取來的,別學爸爸,爸爸崇尚清高,凡事不與人爭,可是你看現在,唉,不說了,有多少教訓在里面。芳芳看了左躍一眼,說,爸爸,您太憂郁了,您該快樂點才是。左躍沒有接芳芳的話,把芳芳摟得更緊了,說,爸爸要去那么遠的地方了,你還這么小,爸爸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呀。芳芳低著頭,想了一下說,其實深圳也沒多遠,您想我們了,買張機票不就回來了。左躍看了一眼天真無邪的芳芳,心像是被重重地剜了一下,聲音都有些變調兒了,說,對,不過,爸爸畢竟不在你身邊了,媽媽又忙,好多事要自己學會料理。

女兒沒有說話,左躍也不再說話,好長一段的路,他們就那么默默地走著。快到樓下了,芳芳說,爸您看,我媽在那兒等著咱們呢。

吳茵果然正站在樓下看著他們慢慢地走近,左躍來到吳茵的跟前說,你都回家了?吳茵答應一聲,說,我看見你買的米和油了,媽說你去接芳芳了,我來看看。

左躍不想上樓,吳茵也不想上樓,畢竟兩人單獨相處的時候不多了。左躍對女兒說,芳芳,你先上去吧,晚飯爸爸都準備好了,我和你媽媽在花園里走一走。

正是籌備晚飯的時間,小區的花園里人不是很多。左躍悠悠地說,吳茵你記得咱們戀愛那年下的那場大雪嗎,北京后來再沒下過那么大的雪。吳茵說,記得,怎么不記得,咱們去中山公園照雪景,你的焦距沒調好,幾張照片都照虛了。左躍說,你凈記著我的不好,別忘了,你堆的那個大雪人我可是拍得清清楚楚。吳茵像是回到了十幾年前,孩子氣地說,哎左躍,我那雪人是不是堆得特像?左躍說,是像,活靈活現的,當時我就想,我遇到了一個秀外惠中的好女孩,這么多年過去了,事實證明,我當時的看法沒有錯。左躍說著,攥緊了吳茵的手。吳茵調皮地說,我呢,遇到了一個花言巧語的男孩,把我騙到了手。左躍和吳茵相視一笑,他們回到了十幾年前幸福的熱戀時刻。吳茵甜蜜而又傷感地說,還是那時好啊,無憂無慮的,不像現在。左躍的情緒隨著吳茵的這句話又回到了現實。他幽幽地長喘了一口氣說,我真對不起你吳茵,這么多年了,也沒能幫你找個好一點的工作。吳茵說,唉,當時想換,現在也不想了,那么多人還下崗沒工作呢,有一工作干著就不錯了。左躍說,那天我碰見了劉佳,她問你好呢。吳茵說,還那么酸文假醋的吧,一句話里總要帶幾個英語單詞。左躍說,還是,不過……吳茵,你也別太封閉了,你們上學時是最要好的朋友,別因為看不慣朋友的某一點就和朋友疏遠,那樣的話路會越走越窄。吳茵點頭,你說得對,哪天我給她打一電話聚聚,這家伙上學時老抄我的作業。左躍說,上午我去見了李誠和許萌,他們都是好人,有很多社會關系,我不在了,有什么事你就去找他們,我跟他們說了,他們會幫助你的。左躍說著停下來,用手摟緊了吳茵。他眼圈紅紅地看著吳茵,泣聲道,吳茵,我走了,一老一少就麻煩你了。吳茵的眼睛也紅了,她用力眨著眼,點著頭,看著左躍說不出話來。

左躍走的那天天氣很好,天空藍得像洗過一樣,幾乎可以讓人嗅到秋天的味道了。他不想走,真地不想走,可是他在日益消瘦,讓家人察覺出什么就不好辦了。吳茵向單位請了半天假,和母親一起為左躍包餃子,左躍愛吃的扁豆餡餃子。母親說送行的餃子接風的面,等你回來我給你做你愛吃的打鹵面。左躍答應著,母親又說,在那邊別硬撐著,不行就回來,吳茵不是還給你找了一個賣書的工作嗎,不管怎么說,一家人在一起,總比你一個人在外面單打獨斗要強吧。左躍看了眼正在包著餃子的慈祥的母親和善良的吳茵,哀婉像潮水一樣涌上來,他裝作咳嗽跑進廁所,緊緊咬住毛巾沒讓自己哭出聲來。吳茵喊他吃餃子,他說我眼睛怎么那么難受,我先點點兒眼藥。點完眼藥左躍坐在桌前,看著眼前的餃子,一個也吃不下去。母親往他的小碟子里夾了一個,他吃那個餃子,半天才咽下去。吳茵說這樣吧媽,我用飯盒給他帶上,讓他在火車上吃。吳茵給他盛好餃子,又給他帶上一小瓶醋。左躍說,我得走了,媽,下雨天別出去,冬天穿暖和點,注意您的老寒腿。吳茵說,還早呢,你著什么急,我去送你。左躍已經心膽俱裂,心如刀鉸,他已經快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他說,你別送我吳茵,我去看一個同事,然后才去車站,一到深圳我就給你們打電話。吳茵詫異地看著左躍,覺出了他表情上的異樣。左躍拿起早己準備好的提包走出家門。下樓梯時他不敢和母親,和吳茵說什么,他一張嘴就會嗚咽失態的。走出很遠了,左躍回頭看見母親和吳茵還站在樓下眼睜睜地望著他,左躍向她們揮揮手,又揮揮手,然后快步地走向學校。操場上,兩個班的同學正在上體育課。他隔著柵欄找啊找,也沒在兩個班的學生里找到女兒的身影。女兒今天放學回家他就不在家了,從今天起,晚飯就只有母親吳茵芳芳三人一起吃了,沒有了他的家里該會多么冷清,天啊!左躍想,五年,能不能再給我五年,五年,女兒就可以初步自立了;五年,他可以給母親多少歡樂;五年,他可以幫吳茵解多少繁難。趕緊走吧,去深圳,去工作,去掙錢。左躍想,我是一個男的,家里需要我,只要還有一口氣,我就不能讓母親讓妻子讓女兒失望。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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