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已是夕陽西下的黃昏,暑熱卻:并未降低多少,剛才從出租車上下來時的那種撲面而來的悶熱的空氣還是讓人記憶猶新,所以,即使已經在浦東國際機場寬敞涼爽的候機大廳里待了一會,可感覺上還是很熱。因此,在元寶去辦理登機手續托運行李的時候,我就一個人去一旁的小賣部里買了兩瓶冰鎮的礦泉水,先打開一瓶喝了幾口。然后把另一瓶遞給了辦好票后正在四處找我的元寶。
因為離登機還有一段時間,元寶建議我等一會再走。我看了看表,時間的確還很早,這么早回去也沒什么事干,就答應了。最主要的是,我想,過一會等天黑下來,回去的時候,路上也會多少涼快一些。
為方便起見,我和元寶特地走到了安檢門前才停了下來,然后一邊喝水,一邊隨意地聊天。元寶此行是去澳大利亞探望好幾個月沒見面的女兒,所以,一路上話題總是情不自禁地圍著女兒展開。當他又一次告訴我他的女兒考上了當地的一所;很有名的中學時,我忍不住笑了。
可能是放了暑假的緣故,候機廳里有不少小孩,背著色彩鮮艷的雙肩書包,牽著大人的手在蹦蹦跳跳的來回走動,看樣子,他們大多是跟著大人出去旅游的,不過,也可能是去探親,誰知道呢?但不管怎樣,他們這種無目的的旅行總是讓人羨慕。
也許是這里的候機廳的面積比較大,空間也比較開闊,雖然人也不少,可感覺上比總是顯得擁擠不堪的虹橋機場好多了。這個由法國人保羅·安德魯設計的巨大的候機樓,在外面看來頗富詩意,像只大鳥的翅膀,給人以無限遐想,可在里面,感覺卻像個巨大的長方形煙灰缸,從天花板上垂下來的一根根白色的鋼結構支架,就像一支支沒有抽完的香煙,懸在人們頭頂,讓人眼花繚亂,心理上也不是那么舒服。但其實安德魯的作品也有我很喜歡的,比如他為中國設計的那個形狀像滴透明的水珠一樣的國家大劇院,我就十分欣賞。可惜的是,在中國建筑師的一片反對聲中,我們為了節約起見,把制造水滴效果的高級鋁合金板改成了普通的板材,效果自然大打折扣。不過,這也正是中國的特點,無論做什么,都要自作聰明進行修改,非要把原來好好的設計弄成不倫不類的東西才罷休。這就是所謂的中國特色。前段時間以節約為名把2008年奧運會的主體育館鳥巢的頂掀掉,就是一例。可話又說回來,這種事情實在太多,不談也罷。
“去澳洲的人還真不少。”
看著逐漸在安檢門前排起的長隊,我不禁感慨了一聲。
“去哪里的人都很多。”元寶回頭看了看正拖著行李車往安檢門口走來的乘客說。“而且,不管什么時候都是這樣,總是人來人往的。”
“再過五十年,在這里排隊的又是另外一批人了。”我說。“人肯定還是這樣多。肯定也還有我們這樣的人在這里聊天,同時,也還會聊到相同的話題,都是現象而已。”
“是,我們都是現象。”元寶扭開瓶蓋,喝了一口水。“沒辦法。有時想想,這么跑來跑去的也真沒什么意思。”
“都一樣。”我說。“像我這么一天到晚呆在上海就有意思嗎?”
可能是意識到了自己的背謬之處,元寶一下笑了起來。其實,他這次到澳洲去倒并非可有可無,除了探望他的寶貝女兒和妻子外,還有一件比較重要的事要辦,那就是想給她們買一套房子。
最近一段時間以來,上海的房價飛漲,其幅度和價格已經遠遠超出了人們的想象,借此機會,元寶把自己正在住的一處面積不大的房子賣了,準備拿這筆錢去給長期居住在澳洲的妻女買一幢新居。元寶說,她們過去所住的房子條件不是太好。再加上小孩上要讀書,想住得離學校近一點。他就想趁著這次機會,干脆換個房子。
這種事要是放在前幾年,也是元寶不敢想的。因為,作為一個大學中文系的普通教師,他的收入還遠沒有高到到海外去置辦房地產的那種地步。可這兩年上海突然暴漲的房價,倒也無意中給他提供了這個便利。不過,由此也可看出,上海的房價已經高到了哪種地步。如果撇開我們的收人不談,其價格已經完全與國際接軌,甚至比國外的還要高很多。有一次,和身邊的朋友聊起來,大家都有點不敢相信,自己在前兩年買的房子會轉眼間翻個番,價值一百多萬人民幣。因為即使到現在,對我們這些大都以教書為生的人來說,這還是個天文數字。
當然,這些都是題外話了。
機場里的女廣播員用一種慵懶的腔調播送著航班起飛和降落的消息,猶如催眠曲一般讓人昏昏欲睡。所以,剛開始聽到飛往悉尼的航班已開始檢票的通知時,我和元寶都沒有反應過來,直到她最后一次播送時,元寶才趕緊提起行李,走進了安檢門。很快,他就從我的視線中消失了。
我把礦泉水的瓶子扔到附近的一只圓柱形的不銹鋼垃圾桶里,穿過一排辦理登機手續的柜臺,找到電梯,下到底摟,乘開往五角場的機場四線回家。大巴里人很多。我一直走到最后一排,才找到了一個座位。
第二天晚上,我正坐在電視機前看著天氣預報發呆,忽然電話鈴響了起來。因為我用的是子機,信號有些不好,所以,當滋滋啦啦的電話里傳來澳洲這兩個字的時候,我還以為是元寶從悉尼打過來的,就問他澳洲的天氣是不是很涼爽。剛才天氣預報說,上海已經持續了一周之久的35度以上的高溫天氣還要繼續下去,實在讓人吃不消。
“張生,你是不是搞錯人了,我是戴毅。”
“誰,戴毅?真的是你,你什么時候回來的?”我有些驚奇,忙伸手把話筒上的天線往外拉了拉,在沙發上轉了一下身子。
“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那說不定我們是坐一輛車回來的呢。昨天我剛到浦東機場送一個朋友去澳洲。”我把電話的方向調了調,終于聽清楚了他的聲音。確實是戴毅。不過,可能是很長時間沒有聽到他的聲音的緣故,多少還是有些陌生。
“是嗎?那也太巧了。”戴毅笑著說。“怎么樣,我一回來就想見你。你看哪天有空,我們碰一下頭。”
我看了看時間。“現在怎么樣?”
“可以。只要你方便,什么時候都可以。那你看在哪個地方好?”
這倒讓我一下子犯了難。五角場這幾年來大興土木,周圍都是亂糟糟的建筑工地,似乎已經很難找到一個合適的地方喝茶。我想了想,約他在五角場附近的一家新建的大賣場底摟的咖啡廳見面。因為這個大賣場戴毅走的時候還沒有建成,所以我特地在電話里強調了一下它的位置。
“放心,我知道,今天我已經在五角場轉了一圈了。下午我還陪我母親到那里買過東西。”他笑著說。“再說,我也是五角場的老土地嘛。”
我也笑了。他說的是真的。盡管戴毅年齡和我差不多,但他從小到大,甚至一直到讀大學,都沒離開過五角場。而我是大學畢業后,才住到五角場來的。從這點,他的確應該比我對五角場更熟悉。
不過,他出國這幾年,五角場的變化確實也很大。因為我們都在交大教書,而且又都是住在五角場,所以,在他出國前,我們經常一起去逛周圍的那些門面不大的小書店。而現在,那些書店有很多都因為道路拓寬和舊房改造搬遷了。他要是去找,還真的不一定能找到這些書店。
因為天色已晚,馬路上的人和車輛都少了很多。而且,也不像白天那么熱了。我騎著自行車,很快就到了那家大賣場。這時正是大賣場的營業高峰,附近的居民區里有不少人吃過飯后順便來這里孵空調,散步和購物。所以,遠看過去,長方形的:大賣場就像一塊冰磚一樣閃閃發亮。
我把自行車停在大賣場的外面。從熙熙攘攘的廣場前穿過,除了那些賣手機套電視機遙控器套之類的雜七雜八的小玩意的地攤之外,有不少人推著自行車在賣盜版DVD和CD,DVD無非是港臺電影和好萊塢的片子,CD也還是老樣子,去年流行的刀郎已不見蹤影,今年最紅的歌星和唱片尚未出爐,基本上乏善可陳。還有的人推著三輪車,在賣盜版的暢銷書,從傳說被禁的《往事并不如煙》和《中國農民調查報告》,到最新出版的全世界同步上市的《哈利波特Ⅵ》都有,而且,讓我吃驚的是,居然還有英文版的。由此也可看出,哈迷們已經到了走火人魔的地步了。更想不到的是,我還看到一本英文版的《福爾摩斯探案集》,盡管我的書架上早就擺了一本精裝的群眾出版社前些年出版的《福爾摩斯探案集》全集的譯本,現在即使有英文本也未必有時間看,可出于對福爾摩斯的喜愛,我還是毫不猶豫地買了一本。
可能不是周末,咖啡館里的人并不是很多,燈光也沒有外面的那么刺目,柔和的光線從天花板上像朦朧的雨霧一樣灑下來,除了一陣若有若無的鋼琴聲和談話聲外,咖啡館里顯得安靜而涼爽。我在里面轉了一圈后,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透過落地玻璃,可以看見我剛才穿過的那個燈火通明熱熱鬧鬧的廣場。
戴毅還沒有來。我有些擔心他會走錯路。可因為沒他的手機號碼,只好先要了一杯咖啡,慢慢等他。戴毅并不是一個性格外向的人,和我一樣,他的性格也很內向,而且,同樣寡言,甚至不善言談。所以,我們過去在一起的時候,大部分都是在書店里翻書或在去書店的路上,而不是聊天。
也許,這就是人生? 我們總是在從事自己所不擅長和最缺乏天賦的職業。我不善言談卻偏偏要依靠自己笨拙的言談工作和生活。我甚至想過辭職,離開大學,不再從事教書這一職業,可一直到現在還未下定決心。我總是想,很有可能,其他職業我更加不能勝任。其實,戴毅辭職離開交大,就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源自于此。他顯然比我要有勇氣得多。不過,我沒想到的是,他會在離開交大后去澳洲。當時,他曾對我談到過自己的這個選擇,他覺得國內也就這個樣子了,換個單位還是沒有什么區別,索性到國外去看看,也許會有些不同的東西。
時間也過得真快,不知不覺,他已經出去了三年。此行歸來,我想,他一定會有很多新鮮的感受要和我談。
盡管已經做好了準備,可我還是沒有料到,微笑著坐在我面前的戴毅會這樣陌生。他不僅比以前瘦了很多,而且,原本一頭濃密的頭發竟然也變得稀疏起來,不僅額頭顯得很大,頭頂也白花花的。不過,也可能是他穿了一件黑襯衫,把他襯托成了這樣。我把手里的那本打開的《福爾摩斯探案集》放了下來。
“你怎么變這么瘦?”
但他沒有回答我的問話,他的注意力似乎一下子被我放在桌子上的這本英文版的《福爾摩斯探案集》吸引住了。這很正常,正如我剛才被這本書吸引住一樣,我們這個年紀的人,對福爾摩斯都很有感情。在我們小的時候,看得最多的偵探小說就是福爾摩斯的了,什么《血字》,《四簽名》,《希臘譯員》,都如數家珍。還有一個就是阿加莎克里斯蒂所塑造的那個大偵探,留著兩撇朝上翹的八字胡的胖子波洛,不過,那還是通過電影《尼羅河上的慘案》和《陽光下的罪惡》看到的,她的書那時還很少在市面上流通。至于我最近看到的美國的硬漢偵探小說家錢德勒筆下的那個愛喝酒的菲利浦·馬洛,更是聞所未聞。
“怎么你也想起來看這個了?”他有些好奇地拿起來翻了翻。“我在澳洲有時沒事的時候,也常翻上幾頁。”
“沒有,我也是剛才在門外的書攤上偶然看到,就買了一本。很多年沒有看了。”
“哦,是這樣。”他不知從哪里拿出一個扁扁的紙盒。“巧克力。帶給你女兒吃的。”
“謝謝。”我女兒今年已經滿五歲了。但我似乎不記得他在走之前見過我女兒。沒想到他的心這么細。“怎么樣?在澳洲還好吧?”
穿著一身墨綠色制服的小姐給戴毅送了一杯冰的檸檬水過來,接著問我們喝什么飲料。我接過飲料單,打開來隨便翻了一下。
“咖啡吧,你喝什么?”我問戴毅。
“和你一樣,也喝咖啡好了。”他端起檸檬水喝了一口。
“兩杯咖啡。”我對小姐說。
“交大現在怎么樣?”他問。“是不是還是老樣子?”
“老樣子。上課,下課,寫論文。一切如故。”我笑著說。“現在又和你坐在一起,感覺就和幾年前一模一樣了。你呢?你在澳洲怎么樣?”
“我在那邊還可以吧。剛去的時候有點苦,什么都做過。清潔工。漢語教師。有一陣子我還在醫院里做過護工,守夜,晚上不能睡覺,又禁止抽煙,所以才會看福爾摩斯。”
說著,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情,自己笑了起來。
因為,戴毅也和我一樣是學中文的,身無長技不說,英語水平也一般,所以,我雖然已經估計到他在澳洲會吃不少苦頭,但還是沒想到他會去做這些工作,難怪他的頭發會掉那么多。
小姐把咖啡端了過來,放在桌子上。
“這個冰水蠻好喝的,再來一杯。”
他把杯子里的水一口喝光,舉起杯子向小姐晃了晃。小姐馬上從一邊的吧臺上拿了一個放冰水的水壺過來,放在了我們的桌子上。
“你還抽煙嗎?剛才出門我忘了帶了,要不,讓小姐拿一包好了。”我揮手準備叫剛從我們身邊走開的小姐回來。
“不用了。早不抽了。”他把兩塊白色的方糖丟到咖啡杯里,用閃光的不銹鋼咖啡勺攪了一下。“你呢,還在寫小說嗎?”
“是。不過,不準備再像過去那樣寫中短篇了,想寫長篇。”
“為什么?”他放下正在攪動的咖啡勺,臉上的表情有些困惑。
“中短篇不只是寫起來累,出書也特別難。現在出版社都不愿意出短篇集,因為覺得是賠錢的買賣,不如長篇,怎么也能賣個一兩萬的。”
“哦,是這樣,本來我這里有個故事,我原來還想講給你聽聽,讓你把它寫成一個短篇小說呢。這下可完了。”
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似乎很失望。
“哪里,我說是這樣說,長篇我還沒開始寫呢。你講好了。如果能寫我肯定先把這個寫了。”
“真的?”
聽我這么講,戴毅好像又忽然興奮起來。
“當然了。”我點了點頭。然后,抬手叫小姐拿一包煙過來。
這一次,戴毅沒有攔我。他接過我遞給他的香煙后,放在鼻子下深深地嗅了一下。然后就開始對我講他說的那個故事。
剛才我說過,我曾在醫院當過一陣護工。不過,這家醫院不在悉尼,在悉尼附近的一個小鎮上。別誤會,就是一般的醫院。不是精神病院。精神病院我也待過。很安靜的。根本沒有大家想的那樣可怕。我和幾個人合租了一幢二層的小洋房。有一個人是印度尼西亞的女孩,不過,她也是華僑,在當:咆的大學讀書,還有一個北京的女孩,也是來留學的。再有一個人就是出租房子給我們的一個杭州的小伙了。其實他只是二房東。這個房子也是他向當地人租的。他去得早,又是一個人,所以,條件要比我們好很多。不過,大家在一起相處蠻愉快的。有時候,我們還一起在院子里的草坪上燒烤,喝啤酒什么的。
我一直是晚上工作,白天回來睡覺。那個北京女孩特別好,一看到我回來了,如果是在聽音樂,就把耳機戴上。如果是在打掃衛生,就把動刊:放得很輕。真的,我以前沒接觸過北方的女孩,總覺得大大咧咧的,諾,就像王家衛的《重慶森林》里王菲:演的那個北京姑娘一樣,咋咋呼呼的,總覺得不是很討人喜歡。可實際上卻不是這樣,這個小姑娘人也很溫和,很文靜的,而且很懂禮貌,感覺比上海的女孩子都要好。她很勤快,每次整理好自己的房間,她都會把客廳和盥洗間一塊清掃一遍。說真的,我以前還:真沒碰上這樣好的女孩。你不知道,她人也長得蠻漂亮的,不過是很正氣,很清爽的那種,眼睛很好看,典型的雙眼皮大眼睛。我說了,你可能不相信,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上海的女孩大都是單眼皮,看多了也不覺得有什么,可當我見到這個女孩后,我才覺得,還是雙眼皮的女孩好看。你別笑,以后我找女朋友,一定要找雙眼皮的。
其實,在她來之前,我和房東也就是那個北京小伙的關系,還有那個黑黑的印尼胖女孩的關系,都很一般的。雖然我們住在同一幢房子里,共用同一個客廳,同一間廚房,還有同一個衛生間,見面也都很客氣,可并沒有什么實質性的接觸,還是和陌生人差不多。而且,很奇怪,哪怕是星期天,我們也很少在客廳里碰到對方。甚至,即使是那個整天悶在家里除了看圣經什么也不干的北京小伙,一個星期里,也難得見上一面。他也和我們一樣,一回到家就把自己關在自己的房間里。不過,這就像我們平時在家里上下樓的時候,在電梯里很難碰到上下的鄰居一樣。總是覺得有點怪。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我倒希望有人能研究一下這種現象。到底是數學的概率問題呢,還是社會學方面的問題。
不過沒過多久,這些都不是很重要了。因為自從這個北京女孩,對了,她姓岳,我們都叫她小岳,搬來之后,這種局面就改變了。上午她把自己的房間布置好后,當天下午,就立即邀請我們到她的小房間里坐了一下。為此,她專門給我們煮了咖啡,還買了一些小點心。她的房間布置得很簡單,一個只身在外留學的女孩又能有什么多余的東西呢?
她在床上擺了一只棕色的小考拉,還在桌子一角放了一張不大的油畫。畫面很干凈,一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女孩伸展四肢,趴在一條馬路中央,看不見她的臉,她側著頭,一邊的耳朵貼在地上,好像在傾聽著從大地深處傳來的什么聲音,路兩邊全是高大的桉樹和藍色的天空。除了這幅畫和那只小考拉外,還有一臺便攜式的錄音機。我們走進她的房間里的時候,里面正在播放齊豫演唱的《橄欖樹》。這支歌就是在上海,我也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聽過了。現在突然在這么遠的地方聽到,感覺還是蠻動感情的。
“是不是不愛聽?”可能是看到我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在我接過她遞來的咖啡后,她立即走到錄音機邊,準備換一張唱片。“聽英文歌嗎?我這有的。”
“不,不用了。很好。很長時間沒聽過中文歌了,一聽,覺得蠻親切的。”我說。
“是嗎?我也是這樣。在國內的時候,老是愛聽英文歌。現在倒是很喜歡聽國語歌。”
她的話把大家都逗笑了。她主動向我們介紹了她自己。她是在國內的一所大學讀到二年級后出來留學的,已經在澳洲待了三年,到這學期結束,讀完碩士后就準備回國找工作。為了省錢,她三年一次也沒回去過,家里人也沒來看過她。所以很想家。聽說我是上海來的,她特別高興,還說希望自己以后能到上海去工作。我問她為什么,她說聽人講過一句順口溜,在中國,男人都喜歡北京,女人都喜歡上海。你要是不男不女的文人,那就去南京。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一下笑了。
也許是她的熱情和活潑,還有坦誠感染了大家,或者是齊豫的歌聲打動了我們,我們也都談了一下自己的情況。那個北京小伙比我小幾歲,原來是學天文的,哎,和你一樣,南大畢業的,姓趙,已經在澳洲拿到了博士學位。可忽然覺得沒意思。又不想回去。就一個人留在這里瞎晃蕩。那個印尼女孩很小。才剛讀大一。這也是我在澳洲一年多以來第一次聊這些東西。平時好像很少有時間,也無心態,更沒人愿意和你聊這些事情。
春天,草坪長得很快。房東,一對頭發花白臉膛發紅的老夫妻常會在周日的下午開車前來修剪草坪。他們不僅給我們帶來自己做的好吃的小點心,還帶來善良的問候。一般和我們見過面打過招呼,在屋子里稍事休息一會后,他們就從車庫里拖出除草機,接通電源,開始工作。隨著除草機的嗡嗡聲,空氣里很快就充滿了一股新鮮的青草氣息。讓人心曠神怡。
而每當這時,在快餐店打工的小岳就會在下班后及時趕來,幫著他們一起清理草坪上的雜草。她常常是把自行車停下來,衣服也不換,就穿著白襯衫牛仔褲和運動鞋,直接走進草坪和他們一起忙碌起來。看得出,這對老夫妻也對善解人意的小岳十分喜歡。常讓她推著除草機在草坪上來回走動,按自己的心意剪出一個個回字形的圖案。
我一直以為,除了房東這對老夫婦外,就是我最喜歡小岳了。直到有一天上午,一向沉默寡言的小趙突然敲開了我的屋門,把我從睡夢中叫醒,我這才知道,真正喜歡她的人到底是誰。不過,事后想想,我和小岳也的確沒有這樣的緣分。否則,我應該像小趙一樣,對這種事情很敏感的。
“什么事?”我問。
他坐在我對面,笨拙地想點上一支自己帶來的煙。可咔嚓咔嚓劃掉了好幾根火柴才終于把火點上。
“你覺得小岳怎么樣?”
我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我想了想,只要愿意,以他的理工科背景,馬上就可以找個不錯的工作。可我有什么呢?我笑了笑。
“很好。不過,我是沒有這個福氣了。我現在連自己都養不活。”我看了看他臉上的那種窘迫的表情,感到很好笑。沒辦法,有時候年齡和閱歷就是優勢。“再說,我一直是把她當成小妹妹看的。”
“那,你看,老戴,要是我去和小岳談,合適嗎?”
終于說出這句話,顯然讓這個書呆子如釋重負。他看著我,一幅很緊張的樣子。似乎小岳真的是我的妹妹,我讓她怎么樣就怎么樣似的。
“當然合適。不過,你可以先試試看。”我說。
小趙當然不是個傻瓜。他來問我,其實最主要還是想摸摸我的底,希望不和我發生沖突。能想到這一點,說明我也不是個傻瓜。
很快,大家都看了出來,小趙不再邋里邋遢地躲在屋子里看圣經了。有一次,在燒烤時,他還說準備去找個工作什么的。他這個話一說,我就看見小岳在微笑。小岳也有變化,遇到什么問題,也經常去問他。有時候,他們還一起在房間里聽齊豫的歌。當然,我不知道他們兩個是誰的建議,不管什么時候,總是大開著房門。我想,也可能是因為小岳有些不好意思。畢竟,大家都生活在同一幢房子里,突然關起門來談戀愛,總是有點那個。到底是北方女孩,觀念上還是有些保守。比如,小趙曾經想開自己的那輛二手車送她去打工,她怎么也不肯。還是堅持要騎自行車。
這還沒什么。也都很正常。讓我大跌眼鏡的是,直到小岳即將畢業,小趙也沒有向小岳表明態度。當小趙又一次把我從床上叫醒,吞吞吐吐地告訴我他的痛苦時,我簡直懶得再搭理他。不過,看在他幾乎已經快減免了我一個月房費的份上,我還是強打精神,聽他傾訴了一遍自己的苦惱。
聽完了,我才明白。實際上,他完全是杞人憂天。因為第二天正好是小岳的畢業典禮。而且,小岳特地邀請他參加。對于多少有些矜持的小岳來說,這當然已經是對小趙的一個很強烈的暗示了。可這小子卻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我只好現身說法,以我遇到這種事會怎么辦教了他一遍。
“行嗎?是不是太冒險了?”他問。
“沒問題,小岳很喜歡你。這都是明擺的事。”
“那這樣做,是不是太庸俗了?”他又問。
我看了他一眼。他所說的庸俗的做法就是我教他的,讓他去買束花或者買個戒指,明天在畢業典禮上送給小岳這件事。
“是很庸俗。不過,愛情本身并不庸俗。”
他馬上懂了。向我說了聲謝謝就出去了。
等我醒過來,看到房東夫婦正推著除草機在草坪上修剪那些漂亮而迷人的回字形花紋時,他已經開著車把戒指買回來了。
生活有時候是不公平的。黃昏將至,再過一會,小岳也許就會從快餐店下班。她說了,她今天要去買條漂亮的裙子,明天畢業典禮上穿。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說不定小趙這家伙控制不住自己,會今天晚上就向小岳發起進攻。真要這樣,也只好隨他去了。現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對他的歡天喜地假裝不動聲色,照常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到醫院去上班。
有什么辦法?這就是我的生活。而每個人的生活,就像院子外的馬路邊的桉樹的樹葉一樣,沒有一片會一樣。
講老實話,當我正在醫院的走廊里拖地時,突然看見房東夫婦,還以為是他們來看急診。因為,修剪草坪的工作量并不小。下午,我看見老頭在太陽下工作了很長時間。
“不是我們。是岳。”房東老太太抹了一下眼淚說。
“誰?”
“岳。”房東老頭說,他的發音真糟糕。“我們剛才在鎮上吃完晚飯,在回去的路上看到岳趴在馬路上,昏迷不醒。自行車倒在一邊。我們已經叫了警察。這是她的裙子。”
“現在她在哪里?”我接過他手上提的一個袋子。
“正在搶救。”
我回頭望了望走廊另一頭的急救室。“是被車子撞了嗎?”
“不知道。她的頭上和身上都沒有被撞的痕跡。那段路也很平整。”房東老頭困惑地聳了聳肩。“不清楚。”
但不管怎樣,她一定是被人撞了或者是自己從自行車上摔了下來,因為她的顱內有大量的淤血。而且,還在出血。當我截住一個從急救室出來的女護士打聽情況時,她從口罩后清楚地告訴我。
手術進行了足足有七八個小時,當小岳從急救室被推出來時,臉上帶著氧氣面罩,身上插滿了管子,她的臉色在走廊的燈光下是那樣的蒼白,幾乎不像是真的。可盡管做了這么長時間的手術,醫生卻并不樂觀。小岳依然處在昏迷狀態。
看看病房外已經發亮的天空,我再一次勸房東夫婦回家休息。這對善良的老人在搶救室外待了整整一夜,怎么勸他們也不肯回去。這一次,他們終于答應了。我把他們送到病房門外。然后,用公用電話給小趙打了個電話。
他似乎早有預感,一開口就問我見到小岳了沒有。當我把情況告訴他后,他立即放下電話,開車帶著那個印尼女孩趕了過來。
可能是太疲倦了的緣故。好像一切在我眼前都變得恍惚起來。小趙的表現甚至還比不上那個印尼女孩。他居然拉著小岳的手抽泣了起來。最后,還是印尼女孩把他拿出的一個鉑金的戒指戴到了小岳安靜的手指上。
中午的時候,警察來了。他們在對現場進行勘測后,一無所獲。既不能證明有誰撞了小岳,也不能證明沒人撞她。當然,同樣也不能證明是否是小岳自己從自行車上摔下來的。
小趙接過我遞給他的小岳新買的裙子,又哭了起來。我真不知道他在哭些什么。也實在不想知道他在哭些什么了。因為我感到自己很累,很累很累。剛好,醫生在查過房后,說小岳的情況目前還比較穩定。而且,她的臉色確實在慢慢地恢復血色。
于是,我也接受小趙的建議,和那個印尼女孩一起先開他的車回去,準備吃點東西,休息一下后再決定下一步該怎么做。我先開車到外面給小趙買了點吃的東西,接著才開車回去。不知道為什么,一路上,我總是想到小岳趴在馬路上的樣子。我好像親自到了現場,很清楚地看見了那里的動靜一樣。
我們住的地方什么都沒有變。草坪整整齊齊。一個個回在像一只只眼睛一樣睜開著。我打開房門,房間里靜悄悄的。
一只漂亮的蝴蝶在房間里慢慢地扇動著翅膀。我看見印尼女孩手里提著一個馬夾袋砰地落到了地板上。她呆呆地盯著那只蝴蝶,用我不懂的話喃喃自語著,就像是怕驚醒誰一樣,輕輕地推開了身邊的一扇窗戶。
蝴蝶飛呀,飛呀,飛呀的在窗邊上下翻飛了陣,然后離開了房間。
她終于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我問她怎么了。她好不容易才說清楚,原來,在她們那里,凡是自己的好朋友要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她都會變成一只蝴蝶來向你告別。因為,那只蝴蝶,就是她的靈魂。 而就在這時,電話響了。是小趙打來的。他用低沉的聲音告訴我,小岳已經走了。
我忙放下電話,撲到窗戶前,想再看一眼那只蝴蝶。可是卻再也看不見她的蹤跡了。
過了很長一會,我才意識到,戴毅的故事講完了。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一邊擺弄著那只咖啡勺,一邊靜靜地看著我,似乎很希望我對他講的這個故事發表點什么意見。
我把最后一滴咖啡喝掉,幾乎什么味道也沒有喝出來。
“我要把它寫成小說。”我說,“立即就寫,今天回去后就寫。”
“可以。沒問題的。這個故事就是我送給你的。”
看到我的反應如此強烈,他如釋重負,顯得非常高興。
“真的?這可是有知識產權的噢。”我開玩笑說。
“不要客氣。張生,我一直很想感謝你一下,前年我出國的時候,多虧你讓我買了房子。現在,我不僅沒有損失,還賺了。要不然,我現在可能在上海什么也沒有。”
他平靜地說。就像我們從來沒有分開過一樣。我慢慢想了起來,在他走之前,我建議他先去買個房子再辭職,因為這樣的話,可以從學校拿到一筆住房補貼。不然,就白辭職了。其實,我也只是因之前剛買過房子,所以才比較清楚其中的流程。
“那幅畫呢?”我問。
“什么畫?”戴毅似乎有些驚奇。
“就是你說的擺在小岳桌子上的那幅畫。”
“不知道。”他搖了搖頭。“出了這件事后,我們都離開了那幢房子。你知道,在那里,總是讓人想起小岳的影子。不過,你提到這幅畫是很怪,當時我們也說來著。那幅畫好像很不吉利。”
我沒有再問。但我總是覺得,在戴毅剛才講的這個故事里,這幅面是多余的。而且,我甚至想,是戴毅為了吸引我才特地加上去的。因為,我確實對這幅畫產生了興趣。
誰知道呢?
分手的時候,我差點把那本《福爾摩斯探案集》忘在桌上,還是他提醒了我一句,我才拿了起來。
需要說明的是,回家后,我并沒有立即打開電腦把戴毅講的這個故事寫下來。現在看到的這篇東西,是我過了好多天后才寫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