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白紙褪去她的白
這么多年了她虛懷以待
像一個渴望愛情的少女走到中年
一張白紙赤裸著空曠而無邊的寂寞
我在早晨寫下露水寫下一朵花粉紅的驚悸
那淺淡的白色的暗影比香氣更厚
鋪滿原野和山岡一地白描的心情
我會在中午躲在陽光之上比吟唱更輕
寫下一生的眷戀曠世的仇恨
那張白紙也升起斑斑點點的淚跡
而到了下午有風卷起紙的一角
一抹陰云覆蓋了她的內心
她漸漸暗下去而露出生命的底色
那個在夜晚無家可歸的人用他身體的黑
不停地在紙上書寫一張紙越來越重
沉下去而抵達了子夜的雷霆
她一層一層脫去她的白
而使我耗盡一生的書寫那些黑字
埋藏在了更深的黑中
靈隱寺
在我內心敲著木魚的小老頭不是僧人
他什么都想但隔著我肉體的柵欄
他只好把一聲一聲的嘆息
涂抹在我張開的空洞的嘴里
但他擰緊了我的視線
在靈隱寺他把那些瓦檐上寂靜的綠點燃
并引來幾只忽上忽下的鳥把寺里的鐘聲擾亂
幾個僧人的眼睛比藏在寺角的深井還幽暗
卻最終隨著鳥的影子跳過一個上午又一個下午
他同時還挖空了我的耳廓
連通靈隱寺的回廊那些嘈嘈雜雜的足音
從左耳走到右耳又從右耳走到左耳
那么散雜而零亂唉真是凡俗的人
攪得靈隱寺和我都無從安寧
但他最終也沒弄破我的肉身
在靈隱寺對面的山中我已枯坐幾許時辰
或許我已成為一座西鴻寺
內心敲著木魚的小老頭已修煉成真
他吹熄了身邊的燈盞獨自安寢
人間寺廟
下午一縷一縷的鐘聲
反復擦拭著她們頭頂的天空
幾只鴿子灰塵一般被拂到天外去了
而深藏柱子體內的蟲
沒日沒夜地做著啃噬的功課
它們老是悟不透埋在柱子中的年輪
有兩個喇嘛依在門柱上
把月光從左邊的靈塔掃到右邊的靈塔
他們的眼睛里落滿石頭的灰燼
沿著塔尖銅鑄的鐘在聲波中的抖動
迅速波及到他們的內心
他們的腿也開始抖起來比門柱還厲害
蠟燈仍在經卷間躑躅多少年了
它們把一個又一個字反復照亮
卻最終連一個字也不認識
這座人間的寺廟藏著
柱內的木紋石頭間的灰燼
我們看不見心中的神靈
就像我們看不見內心被拉扯的鋸子
舌頭上的青苔
多少年來我總習慣說些相同的話
當它們從心底噴涌擠過喉頭
繞過牙齒的柵欄從舌頭上彈出去
你們認識了我的熱愛和溫情冷潮熱諷
多少年來我總習慣用相同的語氣
打開嘴唇和窗簾打開房門和道路
途遇的荊棘與烈焰寒冰和頑石
你們原諒了我的奉承和溜須巴結和討好
是的從言不由衷到油腔滑調
人們教會了我這些我運用自如
時間久了那些從舌頭上劃過的詞
變得那么圓滑而沒有溫度
是這些讓我活到今天的詞
讓我真的不敢張嘴
我怕還有真誠和固執的另一些人
透過我空洞的口腔一眼看見舌頭上的青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