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詩的面前，幸福無庸置疑

北京大學法學院的學生與文學，更確切地說與詩結下不解之緣，這是讓文學界大惑不解的現象。這一現象因為海子1989年山海關的獻祭之舉而具有非同凡響的象征意義。海子劃定的不只是一個詩的文學史分期，對于北京大學法學院的學生們來說，那是法學與詩從此開始的相濡以沫的歲月。

事實上，法律與文學的關系在卡夫卡身上就被給定了一種啟示錄式的意義，這個猶太人于1906年獲得法學博士學位，現在沒有人會懷疑現代主義以來的文學史是在他的陰影底下匍匐行進的。1914年8月，卡夫卡重演了逃避婚姻的惡作劇，他開始寫作后來被稱為經典的《審判》，在這部作品中，卡夫卡穿插了一則寓言，后來被解構大師德里達加上題目《在法律面前》。1985年，德里達用這個題名寫下關于法律與文學的著名論文，在整個80年代，德里達不時地談到法律，他的那些言辭充滿了諾斯替式的玄機，卻引發法學界為此形成一個解構主義學派。不用說，這是文學批評與法學奇怪的結合，這對于法學和文學都是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迄今為止，這個學派在兩個學界往來，都顯得神出鬼沒。德里達有一次異想天開地說，在所有的解構中，法律是最具有解構性的。1979年，在閱讀布朗肖的《白日的瘋狂》時，德里達語驚四座：“沒有法律的瘋狂，任何真理都是不可想象的”。在那篇名為《在法律面前》的文章中，德里達說：(沒)有法就(沒)有文學。這比起蒙田當年謹慎說出的：“甚至我們的法律，據說也具有正當的虛構……”，不知要膽大多少!到了解構的時代，我們才知道，原來法律與文學是如此親近，那原本就是孿生兄弟，那就是布朗肖式的雌雄同體。

我們終于可以放心閱讀這本名為《燕園三葉集》的詩集，它出自北大法學院三個畢業生之手，這就把詩放在法律的面前，把法律推到了詩的面前，這就是“在……詩的面前”，也是“在詩的面前……”。這些省略號決不是故弄玄虛，那里面包含的是歷史、是青春的記憶、是北大三角地帶燃燒的年代、是穿越一道道法之門與詩相遇的時刻……”

郭巍，北大法律系79級，陳陟云，法律系80級，陸波，法律系81級，這樣的時間排列，足以看出詩在法律系的歷史延續性。那時，他們青春年少，考進北大，不用說都是天之驕子，在燕園的大千世界，文學正是承載夢想最好的飛行器。80年代初的北大正是風起云涌，而詩歌正是穿云破霧的光芒，在任何時候，只要有詩，生活就會敞開，存在就會有光亮。他們對詩的那份情感，無疑出自燕園極其活躍的各種文學社團。郭巍和陳陟云二人就曾經于某日在燕園的熱鬧地帶宣布成立一個名為“晨鐘”之類的詩社，陳陟云任理事長，郭巍任社長，但誰是一把手并不明確。當時應者云集，其中就有陸波。湊熱鬧的人多，干實事的人少，海子偶爾會串串門，但具體支持非玄想家海子的能力所及。由陳陟云主編的兩期油印的《鐘亭》頗受好評，他們曾經在燕園輝煌過一陣，只是要支撐一個氣魄宏大的詩社并非易事。二年后，詩社除了他們二人別無他人。多年后，他們說起往事，那就全部都是豪邁和壯烈。

那時的歲月是何等的芬芳：“丁香花開了／開在鴿哨萌動的季節／仿佛要解開一道／只有一條等式的／丁香般潔白、丁香般芬芳的／二元二次方程式……”。這是陳陟云寫于1983年的詩句，那時他讀大三，只有20歲，青春氣息很是稚嫩，但誰能說這不是美好呢?那些友情、記憶，仿佛信口而出，就都是真摯：“兄弟，我們不是說過嗎／深秋一到便去采擷紅葉”。渴望成長啊，青春年少要成為堅強的男子漢：“兄弟，讓我們走進十二月吧／十二月的風將會雕就我們的塑像”。詩就是成長的駿馬，跨上它就能“跨越十二月峭拔的日子”。恰同學少年，正是風華歲月，友情總是他書寫的主題。“相遇，一切都還是零／相別，已經擯棄了零和所有的負數／友誼使我們構成共同的圖像”，這首題為《餞別》的詩寫于1983年6月24日，餞別的對象就是海子，海子本來已于6月初離校，因事又返回學校與陳陟云相遇，他們相約在北大的一個小酒館喝了幾杯。詩的最后說“請踏著星光走吧／祝愿已不必重復”，不想多年后，這首詩竟成了訣別。多年后，陳陟云的詩還保持著這種深摯純樸的感情，只是“那些真實的日子不會再有／無數次冬夜的雪崩／不曾跌碎的淚被風吹去／男兒無淚”(《英雄》，1995)。歲月燃燒之后，還會有多少堅定。陳陟云的詩里更多地透露出一種反思性的情愫。這種反思性并非是對歷史或現實的懷疑性的思想，而是關于生命本真性意義的思考。《在河流消逝的地方》、《異鄉》、《網絡之中的玄想》等，有一種對生活的摯愛，也有一些憂郁，但那種透明和俊朗還是穿過時間之流，與生命一起綿延而至。里爾克一度把藝術稱為一種生命觀，那就是“生命的本真存在”，也就是“即不為任何目的自我克制、自我局限，而是懷著對一個確定目標的信任無憂無慮地自我釋放。”(《里爾克精選集》，第640頁)。里爾克的這種藝術觀，現在看起來已經相當古典，現在的詩人更樂于在詩中采取玩世不恭的態度，以便對自我和世界展開機敏的嘲弄。職業詩人的真摯情感實在經不住成年累月地消耗，無法停留于本真面對事物與生命存在。但是，像陳陟云這樣的詩人并不是為了寫詩而寫詩，而是為了生命經驗本身來寫詩，它就不得不依然要與生命的本真性聯系在一起。《九月的鴿子》、《石子》、《杯或手：一種存在或缺失》、《兩只蝴蝶》等都表達了對生命變異的思考。

陳陟云的詩中始終有一種細膩的情感，懷著一種開啟的態度感知事物。于是，他還要固執地點擊一種情緒，試圖打開千百個夢境的界面：還要付出一種真情，“抵達無數顆心靈的深處”(《我或者一種物象的破碎》，2005)。陳陟云對于存在的持續性和完整性總是陷入懷疑：“從眼睛之中／我看到了自己無數次的破碎”。根本之處在于，變異乃是世界及其事物存在的法則，這是詩人陳陟云的困擾所在。事物如何具有恒常性?在表象與實質之間什么是它們內在聯系?一切經歷時間都被改變，因此，“事物的真相你根本就不可敘述”，語言只不過是一把生銹的鑰匙，它能敘述什么細節什么事實呢?“心中的哭泣你卻永遠也看不到／有時哭泣本身就是一種最本原的敘述／但當淚水離開眼窩／哭泣也就失去了最真實的本原”。這就是說語言，更確切地說，詩就是對不可表達之物的表達。這當然不是什么新穎的主題，早在象征主義時期，從哲學家柏格森到詩人瓦萊里都反復表達過這種思想。但在陳陟云這里，依然保持一種純樸并坦然接受語言的現實，依然與事物的表象悠然相處，去感知事物的變異并保持內心的堅韌，這就是了解世界有限性，我的有限性。這就是一種對存在的謙遜，這就是接近生命本真的誠懇。這樣思考然后寫詩，就算是對自我生命的“一種闡釋或表達”。

郭巍的詩還保留著一股豪氣，意境開闊，充滿對自然事物的熱愛，在明朗中透示出超脫的態度。這里收入的詩大都寫于2000年之后，經歷過歲月的磨礪，詩人郭巍還有精神在“五月的麥地”放歌：“五月，熱烈而憂傷／陽光灼熱／綠草，鮮花和白楊都在怒放”；盡管“囊空如洗”，但“困守在五月明媚的時光”。郭巍的詩似乎更具古典性，這不只是他經常借用歷史事物，他迷戀“青銅開墾的土地／甲骨書寫的國度”；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的情懷還具有古典性，那種感情，懷著對歷史和現實的關切，他要對大地說出他的感受：“黃土地上最堅忍的居民啊／在收割過的土地上／牽拽著古老的犁／那根繩，是過長過重的歷史”(《遠望中原》，2002)。郭巍的詩中還有那種純真之情，村莊、河流、田野、樹木……等等，古典浪漫主義的自然在他筆下結合進富有哲理的思辨，使他的詩清新亮麗而又意味深長。那些自然的變化也會讓他驚喜：遍地的稻谷，果實芬芳，雁鳴長空，都會讓他睜大雙眼，而后想一想：“那么多歲月遺失何處／那么多歲月的果實藏在哪里”。郭巍的詩也有淺吟低唱，那種透明感直擊人的心扉：在仲夏之夜，傾聽一種聲音；或者讓青澀的果實落下來，讓思念擊穿多雨的時光；或者設法把麥子種進憂郁的詩行……；這些詩句都顯示出郭巍能以淺顯明晰的語言捕捉詩意的才華。郭巍的詩風可見出海子的格調，他與海子同班且是好朋友，他們對詩的理解應該相當接近。只是海子的部分詩更多些神性或深邃。《三月，我的兄弟遠行不歸》就是懷念海子的詩，詩中寫道：“三月，我的兄弟遠行不歸／留下一片城池和返青的麥地／每年這個時候我總在猜想／瘦小的兄弟，沒有糧食的兄弟／如何用肩頭扛起一塊塊磚石／如何拉起犁耙耕種秋天的土地……”。詩的感情深切痛楚；但還是有那種爽朗和不屈的豪氣。

郭巍詩的“描寫性”與當下詩歌熱衷的“敘事性”相比有點稚氣。但“敘事性”如果不是大手筆舉重若輕，經常會流于故弄玄虛，那種老謀深算的敘述容易給人以油滑之感。相比而言，郭巍的這種爽朗有一種誠實和真摯。郭巍的詩攜帶著激情和豐饒的大自然意象，有一種不加修飾雕琢的自然質樸之美。那種豪邁和不屈的精神頗為令人感奮：“走過春天／在大地之上，挺起昂然的信念”；有時那種情感過于激越：“一路吶喊，用一萬根／堅硬的骨頭，擂響一萬面鼓……”。這是詩人寫于2003年的詩，這讓人想起朦朧詩在楊煉的推動下揮動的歷史巨臂。多少年之后，我們還能讀到這樣的詩句，一樣的真情，一樣的豪邁不群，不要說太古典，太浪漫，他的難能可貴不是更令人肅然起敬嗎?

陸波作為一名女性詩人，當然很難抹去女性身份。但女性“身份政治”顯然沒有影響到她的主題(這算是她的幸運)，只是在某種程度上有一些女性美學特征閃現，那就是對事物、生命存在以及詩意表達的敏感性。總體來看，陸波的詩還是顯得相當大氣，她的思考主題更偏向于形而上，總是把生活推到另一側時看出生活或事物的“距離”，這是一種頗為奇特的思想。她也經常寫作孤獨，但她的“孤獨感”絕沒有生活具體化的痛楚，而是發生于存在之距離中的那種孤零零的“獨自”狀態。《一生的速度》寫道：“清晨醒來，總在鏡中尋找新的陌生”，還有“遠在異地的你”，在距離中去辨別事物的真相，卻總是為始終看不清真相而傷痛。理解生活的原意，體味存在變異的奇妙；然而自我與事物之間總是有距離，在變化中甚至在重復中一切都似是而非，成為痕跡的痕跡。“左岸虛無的下午”，“不知道思想的芳香，是否需要咖啡的浸泡”，她的思緒穿過變幻不定的場所，苦于生活的真實到底依賴什么來辨別?只是靈魂沒有色彩，它們如何分享距離?

陸波這里選人的詩幾乎全部寫于2005年，半年多的時間，寫了三十多首詩，如果考慮到職業律師的工作極度繁忙，這樣的寫作熱情是令人驚異的。陸波的詩似乎在努力進入主流詩歌的領地，除少數幾首洋溢著充沛的感情外，大多數詩切合了當下詩的那種智性寫作，依靠修辭來撬開事物的外殼，通過語詞的巧妙碰撞來獲取思想內核：“我見過玫瑰花瓣粉碎時／卻還要展現芬芳的模樣／在深夜最黑一刻醒來／除了與風共舞／還可選擇沉默／孤獨緣于無情與拋棄／卻意外獲得驕傲與自由的實質”。她也樂于在語詞的機敏中閃現感悟之情：“你年少時的綠草地／恍若飛翔的光，無從定格／青春卻從未褪色”。那些領會也常有難言之痛：“都知道月光如鏡／沒有人能在陰影部分消滅自己”。詩中不時出現意外的修辭驚喜，還是頗有動人之處。這就是“語病盛開時代”的詩歌寫作的美學規則。當代詩歌已經跨過抒情的時期，當代情感已經難以具有同質化的力量；沒有普遍性為依托的時代心理，用情感來推動詩意就顯得力不從必。陸波的詩顯然沒有完全走到這一步，她還懷有某種格調，她的詩中還有豐厚充實的情感(例如《四月之櫻》、《蝴蝶在飛》等)，這或許是她的可貴之處，這使她的詩具有一種多元性，既具有情感的質素，也有思想的智性和修辭的變異之力(例如《秋天》)，情感的內在性與修辭的自然關聯，這使陸波詩中包含著的技術主義不至于越過詩性的邊界。她的詩有較好的潛質，再加磨礪，掙脫過于收緊的思緒和玄奧之氣，會有更出色的東西脫穎而出。陸波的詩中隱約可以看出對歐陽江河、西川和臧棣的詩閱讀的痕跡，那也是她對里爾克、狄蘭·托馬斯、博爾赫斯以及保羅·策蘭領會的結果。

雖然同出法學院，同樣從事法律工作，三位詩人的特點顯然各異：郭巍的詩重描寫性，直抒胸臆；陳陟云的詩有敘述的意味，思緒細致深刻；陸波的詩偏向思辨和修辭，內在情感頗有張力。至于他們的不足之處，細心的讀者當不難發現，這里就不一一苛求。

不管如何，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寫詩，這無疑是一項可敬之舉。在當下浮華逐利的時代，這樣的舉動就是逆流而上；這樣的寫作，有一種純粹性，有一種難得的真情。詩人說：只因歲月這樣嶙峋，才格外需要一片柔和溫存的綠地(陳陟云)；詩人說：讓我們以白樺的姿態，走過春天(郭巍)；詩人說：為傳統之美，點燃在最后時間(陸波)；而我們，成為童話的追隨者，幸福是無庸置疑的。確實，在詩的面前，幸福無庸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