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歌

〔滿族〕

一

一街的晨靄還沒散開，我父親就起床推開裂縫張嘴的外屋門，走出去了。

等我們起來走到院里時，看見我父親正為一頭高大的白乳牛梳著毛。那時，我和母親都眼睛發亮。我們不曾想父親一個早晨滾起來就能牽一頭白色的乳?；貋?。

“好價，一千七?！备赣H伸出手指對我母親說?！笆Y旺子從北黃旗那邊趕回來的，昨晚十點多鐘才到家?！?/p>

“好骨架。”母親說。“就是有點貴了，還不知道好不好使呢。”

我走到后來起名叫大白的乳牛跟前，看看它，竟一下子跟它的眼神撞在一起。大白的黑溜溜的眼睛圓睜似裂，似乎噴著一股強烈的怒火，好像是我把它從個賴以生存的地方野蠻牽走，并驅趕五六十里路，來到一個院墻坍塌、草房矮小的庭院中落腳，特別是我父親那矮巴巴的身材和皺巴巴的老臉，怎能讓它有一絲一毫的寄托。大白不停地晃著腦袋，把腦蓋中間一撮如荷花形的黑毛變幻成欲落沒落的樹葉，你想象不出大白會耍出什么鬼把戲。蓄了一夜的怒氣，通過它的粗而大的鼻孔噴射出來，讓你想到，什么是哀怨和仇恨。這時，從二叔家院里傳出哞哞的叫聲，大白應合了一聲，聲音低而粗，仿佛是山巖里透過來的一股穴風。我試著牽它一下，它就尥蹄甩尾的，十分焦燥，父親小心翼翼地牽著走進圈里，拴在黃牛旁邊，嘴里念著：“大白，這回又有家了，老實點，不能虧待你?！彼萌犴樀哪抗饪粗着?，把母親遞過來的一瓢苞米面拌在草料里，讓大白吃。大白嗜料如命，用舌頭狂舔，恨不得把大半槽里的料一下子舔個底朝上。

我二叔不知什么時候來到槽前，看著大白舔料樣子，說：“難馴，難馴?！彼脑挷]有得到我父親的回應。

我二叔這個曾干過五六年的牛販子，買牛專往屠宰場里送，在遼東大地許多山坳里不知趟過多少遍!他看牛如醫生探病，那兩眼直剜，恨不得一下子剜出個牛身凈肉多少，利潤多少。所以，我父親根本看不慣二叔的所做所為。

矮矮的山峁里，青草連片，小鳥聒噪。我父親把兩條牛趕到這里吃草。大白吃草速度很快，一小片的青草它很快掠完，但有時顯得性情乖戾，一陣陣猛地抬頭，四處撒目。

過了兩天，我父親終于將大白套上牛車，準備拉一車泥墊圈。他“哦哦”地趕車上道，鞭子盡管甩得很響，鞭鞘卻剛剛觸到牛毛上。我二叔站在門口，說：“哥，大白能使嗎?哼，你得小心?！蔽腋赣H坐在車轅板上，頭沒回地趕車前走。穿過胡同，小道便寬些。旁邊聳一棵陳年棗樹，樹干彎曲，一副嶙峋怪樣的，直刺大白的眼神，大白驚得頭使勁往前一伸，眼睛圓睜，就狂奔尥蹶子，車轅板被顛簸得嘩啦啦直響還揚起一包包的泥土。父親下來緊步追攆，嘴里喊著：“哦、哦——媽個巴子!”鄰居康大叔在旁邊提醒父親：“老于大哥，快，快扳閘，扳閘呀。”可父親卻離車越來越遠，嘴里還是一個勁的喊著：“哦、哦。”大白狂顛，眼前似乎永遠是那棵嶙峋怪樣的棗樹，怎么掙脫也掙脫不掉。

我父親氣喘吁吁，再也追不上牛車了。他罵著，咒著，卻絲毫沒有辦法。大白拉著牛車，跑出街道，闖進旁邊沙地里，終于停下了。我父親上氣不接下氣地追上來，罵了句：“媽了個巴子，……你還跑？”鞭子在手上舉起來，半天，卻沒肯落下。

二

那年，我二十六歲，是在學校里上班。眼見父親沒有馴住大白而躲一角落里低頭抽悶煙，心里倒不是滋味，但我又沒有什么辦法。一有空，我就說，干脆賣掉算了，賠就賠幾個。我說：“這東西下它十回油鍋也不叫人可憐?！蔽腋赣H就對我翻楞著白眼說：“你心真狠，你舍得我還不舍得?！蔽艺f：“凡是桀驁不馴的家伙，你終歸使不住得賣掉?！庇谑俏揖桶档乩飻x掇二叔把牛買下。父親聽了很氣憤，說堅決不賣。我就讓母親做父親的工作。我母親就剋我父親，你不要你那條老命了!好牛有的是，干嘛就一條道跑到黑，賣了!父親才終于點頭。

第二天早上，眼睛帶有點血絲，瞟上去讓人無法摸透目光的二叔，趕著一群牛上路了。大白隨牛群耷拉著腦袋，有時還甩頭弄角，憤憤不已。牛群越走越遠，漸漸地被山道邊那些散落不成片的槐樹遮掩。父親站在門口那棵老槐樹下，張望著向東去的二叔和那群牛，準確地說是張望著他飼養多日的大白，臉上現出一種十分痛苦的樣子。我出來尋父親，分明聽到父親嚅動著嘴唇發出“哦哦”的聲音。

山峁下的莊稼由于幾場透雨變得墨綠發亮，長得十分旺盛。我父親和母親干完了家里的活就扛著鋤頭來到地里鏟草。三角菜，熟草，天老星，水幫棵子，一塊一塊地聚集而生，父親的鋤頭一板一板地摟著草根、草芽，速度很慢。已經半多晌午，我母親猛地聽到門口傳出撲騰撲騰的聲音，她愣怔一下，停下活兒，說：“老鬼，……你聽，大門像被什么東西拱開了!”我父親也直起身來，往門口一看，那兒顯然有一股白色東西在晃動!他突然大叫著：“哦，大白!大白!”便扔下鋤頭往家跑，母親也放下鋤頭，緊跟父親身后。父親進院急擁過去，喊著：“大白!大白!”便一下子抱住大白濕漉漉的頭額，緊緊不放。大白十分溫順，伸出舌頭，舔著父親帶汗漬的臟兮兮的手，眼睛半閉，似乎還在回憶著剛剛發生過的危險經歷。

二叔回來說，牛群翻過兩個山嶺后，大白突然長哞兩聲，如一股冷風穿林越嶺，然后便迅急地尥起四蹄，蹶著長尾，沖出牛群，回原路奔跑。我二叔追了半天也追不上，最后放棄了。話說到最后二叔連氣帶急地朝著我父親使性子，說我父親這幾年沒對他做一件好事!

我父親卻說：“大白我永遠不賣了?！?/p>

三

說也奇怪，大白自那天跑回來以后，拉車趟地再也沒有尥過蹶子，就像一個十分乖順的孩子在父母面前聽話一樣。父親大喜，我們也都為大白的聽話而感到高興，也覺得是個奇跡。那時，正是趟二遍地，父親套起了大白，頂著晨霧就開始干活。大白拉犁專門走垅溝，不踩傷一棵莊稼。到了地頭，大白從來都是狠走幾步，前邊無論是溝坎還是樹棵，大白都顯出無所畏懼的樣子，所以地頭都趟得很深很深，而我父親不是使牲口的狠人，五六垅一休息，給大白足夠的時間倒嚼。趟了一陣，瞅頭上一片云彩也沒有，整個大地光煞煞，悶乎乎的熱氣橫流，父親就決定卸犁，不讓大白累壞?；氐皆豪?，父親從屋里拿出半多桶苞米面，拌上水，讓大白舔個夠，然后用一根木棍，給大白慢慢梳毛，撓癢，并刮下叮在身上的草皮。個把月下來，大白就見長膘，皮也亮了。而此時，我二叔卻經常地溜到我家牛圈旁，看著大白，似乎還想從我父親手里把大白奪走。

不久，我二叔不知道又從什么地方販回了幾條牛，其中有條是白色牤牛。那牛雖沒有大白高大，卻也長得粗腿大棒，腰寬身長。特別引人注目的是那兩只角，尖溜溜的如同長矛，彎彎的如同箭弓。二叔倒是沒急于出手，讓二叔家的四哥趕到東山坡上啃草。那次趕上禮拜天，四哥放的牛和我放的大白混在一起。大白一見那牤牛竟亮起眼睛，甩著尾巴，十分友好地湊過去，那牛也像心有靈犀一點通，也湊過來。于是，兩條牛磨磨蹭蹭地緊挨一起，低聲哞哞地叫喚，如同戀人在竊竊私語。眼見其它幾條牛吃草時動不動就怒目而視，狂哞幾聲，然后怒發沖冠般地倒退幾步，呼呼地沖過去，頭對頭，角對角地咔哧咔哧地頂起來，而大白和那牤牛對身邊魔陣連瞅都不瞅，只曉得這片山戀中青草茂盛，柔氣沁人。最終那牤牛從大白身后爬將上去，完成了它們生命中最美麗的組合。此時，似乎樹有音，草有音，地有音。

我二叔家離我家僅一院之隔。時常我們都聽到了大白舔料時抬頭哞哞的叫聲，緊接著，二叔家的院里也傳出牤牛的哞哞的長音。我明白，這一定是那頭白牤牛的應聲。它們吃料時也不忘記傳情。這一切，我父親和我二叔都蒙在鼓里，不知其中奧密。

我二叔一日上午進山看牛，眼見大白和他家那頭白牤牛的親昵，以及那個極其優美的生命傳遞過程，終于釋出我家大白與他家白牤牛平時一聲聲對哞的意義，連聲發狠道：“該殺!該殺!該殺!”

第二天，天氣有些陰，空氣中竄動著讓人抱膀子的冷流。不多時，二叔家院里傳出二叔的聲音和抽打牛的鞭子聲，還有二嬸憨憨的說話聲，給人感覺二叔家里要爆發什么。我妻子催促我快出去看看。其實我心早已飛出門外，想看個究竟。我剛想推門，二叔家的四哥小跑沖進我家院里，直嚷著：“大爺，我爸要殺牛了，你們快去阻攔一下。”見四哥一臉急相，我問：“殺哪條牛?” “白牤牛。”“啊，為什么殺白牤牛?”“不知道。”

走出院門外，眼見二叔死命地拽著白牤牛往河套邊跐溜。二叔臉色發黑，肌肉亂抖，像著了瘋一樣。牛被牽到一棵被蟲子蛀了洞的老楊樹下，拴住。白牤牛亂刨前蹄，好像預感到了不測。二叔用繩子繼續捆綁著白牤牛，動作悻悻，發急，不容人插手。嘴里還不停地罵著：“王八操的，我看你還老不老實!王八操的，我叫你偷歡，撒種，我叫你上西天?！倍宓膭幼魍嵬崤づ?，扯衣拽褲的，簡直不成人相?？諝獾睦淞魉坪蹙褪嵌逶斐傻?，他想攜手于這股冷流，努力地去毀壞每一個與他相怨的對立者，包括我家大白，還有他那即將行刑的白牤牛。他以為這樣，就能完成對我父親的報復。所以我二叔要做的事，就不能不驚動街坊四鄰。

“于老二要宰牛了!”消息從一個人耳朵里傳到另一個人耳朵里，話就形成了一條無形的線，將人們紛紛“牽”到二叔家門口，觀看二叔行刑過程。人們不知道二叔為什么去宰一條肥壯的大牛，所以疑竇滿腹。有人說二叔，賣了算了。二叔忙于捆綁，倒并不理茬。但我父親氣的直跺腳：“他二叔，你這是干什么?好好的一條牛，你非得整死不可呀?不行，你賣了，賣給我也行，我多給錢?！蔽夷赣H也說：“老二!你行行好吧，可別做天地不容的事，咱于家做事可從來于事不虧，喪良心的事要遭報應的?！蔽液推拮右矂裾f二叔，快放了牛吧，我爸要買，你就賣了。話說到這里，梁四伯也趕來插嘴，聲如洪鐘，說：“于老二，你給我放下手!不許隨便殺牛?！?/p>

我二叔直起了身，眼睛半睜半閉地說：“我殺牛，關你們什么閑事?這牛是我買的，我有自主權，我樂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隨便……”眾人喧嚷了一陣，終于又聽見我二嬸的聲音：“這牛不能殺呀，你瞅瞅，老死鬼!這來了多少人看你玩意，你活了這么大歲數，成了什么了!”我二叔沒等二嬸說完話，就已經罵罵咧咧了：“我操!管你們他媽的屁事?有能耐去管自家老婆孩子一當子事!”就在這吵嚷譴罵聲中，二叔已經把白牤牛五花大綁地捆住了。白牤牛絕望了，它把腦袋稍稍抬起來，似乎掉了兩滴眼淚，然后朝著我家方向“哞哞”兩聲，聲音很長很長，凄凄然然的。

誰也沒想到，就在白牤牛朝我家院里“哞哞”兩聲后，一件意外的事情發生了。

就聽見我家院里也傳來“哞哞”的兩聲，然后是繩子斷裂聲，緊接著看見我家大白撲騰撲騰地沖出門外，直奔過來，眾人呼地忙閃出一條道來，驚呆地看著大白直起尾巴，吭哧吭哧地直取二叔。我二叔急忙閃躲幾步，罵著：“畜牲，你敢頂我!”便揮起木棒，惡狠狠地劈過來!大白被擊了一下，猛地頓足，仰脖長吼：“哞——”似晴天響雷，在空中來回滾動，人們覺得樹欲折，山欲裂，人欲晃，一切茫茫然然。

我二叔恍惚一陣，覺的眼前—切都有點變形，比如老楊樹變粗了，葉子變得寬大了，而所有的物象都張牙舞爪起來。他又揮動木棒，但大白不等他去擊打，就已經沖上來用角撅他。眾人驚叫：“小心!”二叔忙向旁邊趔趄幾步，被一樹杈拌倒，大白就迅急撲上去，用角撅二叔的腦袋。“媽呀!”二叔一聲慘叫，就地滾了兩滾。大白再一次撅時，早被沖上去的父親死死抱住，大白見是父親，終于把頭耷下來，喘著粗氣。

二叔被四哥送到醫院，檢查結果是腦袋上有兩個手指甲大的肉眼，并沒有傷骨頭。只要敷上藥，打幾針，住上幾天傷口就會愈合，不礙大事。但我父親稟告四哥，趁他爹養傷機會，趕緊把白牤牛賣了吧，但不要賣給屠宰場，找個好人家養著就行了。四哥答應，就第二天早上趕著白牤牛向北走往沙河鎮一帶了。

五天以后，二叔出院了。

四

早晨，霧一樣的炊煙低徊在夜夢初醒似的房脊屋角上空，纏著梨樹、桃樹、杏樹，為村落創造出一片迷蒙景象。我母親對我父親一早上沒完沒了的嘮叨，我母親話的意思是，我父親千不該萬不該買回大白，院墻讓它踏個稀爛，木柵門也拆個稀哩嘩啦，這還不說，傷著二叔，包了三百塊錢，鬧了一窩子和一屋子的愁臉，你消得了二叔的怨氣，可消不得二叔不三不四的下爛手腳，等著吧，瞧著吧，大白還能惹出什么禍，誰知道……父親翻著老柜，找出了那件很舊落了補丁的黑褲子，穿上，然后站在鍋臺邊端著飯碗，往嘴里扒拉高粱米飯粒。我和妻子都擁到父親跟前，讓他多吃些，放牛爬山扯樹枝好有勁。我妻子把昨天買的面包和麻花裝在小布包里讓父親帶上，囑咐父親小心些，我父親頻頻點頭，用微笑的眼神瞟著我們，讓我們放心。

瞥了一下小院，和院墻贏弱的小草，還有那棵倚著豬圈墻不遠的擎一樹綠葉和果子的桃樹，父親猛地甩了一下鞭子，就小步蹀蹀地走出院里，沖著門口楊樹，楊樹下的河流，那相隔幾步遠的土院，以及更多的宅戶，仰臉尖喊“放牛來——放牛來——”聲音從上到下，漸次進入人們耳鼓。

挨一門口，聲音就如一塊石頭扔在院里，早驚動主人，趕出來的依次是黃花蓋，禿尖子，黑卷毛，雙尖犢……這些家伙出了門就如同闖進了一個自由天地里，尥蹶了，甩尾巴，拉稀糞，所有稟性都暴露無遺。門口挨多了，牛頭就增多，黃黃的一群，蹄聲如鼓，急驟驟的，塞了半個村子泥道甚為壯觀。最后上百條牛呼呼擁擁，沖沖擠擠，十分浩蕩。

我父親不慌不忙，“哦哦哦”地吆喝，經常手攥鞭子擰個勁，“啪!”鞭鞘暴響，對那些經受不了皮肉之苦的家伙甚是威脅。有時，他不得不撿起石頭，去瞄準那些時刻想脫離牛群的家伙。他石法很準，瞄準哪頭牛，哪頭牛就休想逃脫。而大白很乖順，見草就啃，從沒有非分之想。與黃花蓋，禿尖子，黑卷毛十分友好，也從不拆群。

牛群漸次向山里蠕動。山霧低回，滯留不散，大霧遮掩的山里不時響出“啪啪”的鞭子聲。我父親的用意是，他不斷地甩鞭抽響，其實是敲擊著山里藏著的任何詭譎的東西，證明這龐大的牛群是有人放的。父親非常盼望太陽出來，把濃霧撕破，照個荒山野嶺一片透明。走著走著，我妻子的布包里的麻花就讓他抽出一根，嚼起來，嗓子發咽，就撅著屁股趴在溝里，臉貼著石頭，嘴對著水大口大口地喝。牛在奔跑，撒歡，盡情地展示自己美麗的軀體，將人世間的一切自由和歡樂釋放出來。

拐過一個山包，前面終于是一片高大的東國樹，旁邊地帶十分開闊。大白隨黃花蓋，禿尖子，黑卷毛它們爬山了。山鶯的一陣陣啼叫并帶有空曠的回音，表明這片山脈的龐大和空寞。我父親選了一塊巨石仰臥，頭枕胳膊，眼睛微瞇，思揣著山上牛群走動的方向。但一陣陣鶯啼又把他帶到似瞑未瞑的境界中去。突然眼前隱隱約約地晃動著二叔的身影。他拿著一根樹梢，張著一副可怕的面孔，朝著大白身上一陣狠抽。父親猛地一激凌，差點從石頭上滾落下去。他立地站好，朝山上喊著：“峨——哦——”山上樹影綽綽，嵐霧如煙，無一處顯出群牛棲身跡象。父親執鞭往山上攀，倒不斷尋見幾條牛在樹棵里游動吃草。他咳嗽了幾聲，繞著樹棵，想瞥盡大白它們如何登到山巖上面或鉆進密集的草叢里的蹤跡，但那是徒勞的，父親根本做不到。

倏地，他尋見了大白!

大白是站在半山腰一塊灰褐色的巖石上，正四面環顧，像因某種侵擾而惶惶不安。此刻，父親約莫著正是上午九十點鐘左右。他似乎感覺出山坳深處正流動著一股冷風!樹棵搖動，有點嘩啦啦直響，好像在抽打著牛群，牛群騷動著，正拼命地鉆向深處。這一切父親只能從搖晃著的樹棵中判斷出來。牛群似乎并沒有鉆到一處停歇下來，倒是又突然轉過頭，呼呼擁擁地竄到另一深處，那兒山巖極陡，眼見有牛滾落下去的啪啦啦聲。父親急劇吹手，呼號，抽鞭，都顯得鞭長莫及，無濟于事。

撲騰著，跳竄著，沖擠著，這是一場隱蔽在霧中和樹棵里進行的牛群大逃亡。開始，父親以為是幾條公牛追攆母牛形成的陣勢，后來根據牛群騷動的跡象，父親已經斷定出山里一定有什么野獸追攆，或者是有人在里面抓牛。待我父親又急劇地呼喚時，就聽沖蕩的牛群中傳出“哞——哞——”的叫聲，一連串的不停歇的叫聲，如懸崖斷裂，冰河崩開。

父親明白這是大白的聲音，這聲音是信號，是傳遞；大白分明是告訴他山里有人，是賊人。他情不自禁地尖喊：“大白!大白!回來回來！”

此時，嵐靄漸漸消散，大山漸漸露出輪廓。父親分明看出牛群朝著大白站的方向涌去。它的震蕩山谷的叫聲讓它變成了牛群的首領。一下子，百十多條牛聚起來是多大的力量啊。聽吧，隨著牛群的涌動，那樹枝的折斷聲，踩崖時石頭滾落聲都紛至沓來。父親竟辨別不出哪里是人，哪里是牛群，但父親有一點敢肯定，一定是大白率領同伙，向賊人發起了強大的攻擊，要不然樹棵里怎能傳出人的哀叫聲和咒罵聲。

可以想象，那是一場多么激烈的人與牲畜的鏖戰。在樹與樹之間，草與草之間，溝岔與陡坡之間，牛群與人反復沖蕩著，搏斗著，那里不斷傳出牛的“哞哞”聲和人的哀嚎聲，那里的樹棵上，刺棘里一定懸著許多牛毛，布條，甚至是肉絲，地上一定是血跡斑斑……當父親被山中牲畜與人大戰的場面驚呆時，突然看到有幾個人衣衫襤褸地往山崖上逃竄，其中有一個人離他不遠，待要停立時，父親腦袋“嗡”地一下，竟什么都明白了。

那人不是別人，正是二叔。

太陽完全出來時，大白汗淋淋地下山了，它把百十條牛都領了下來，竟然一頭也不少。那時候我父親感到，人類對牛永遠侵犯不了，永遠。你瞧，大白和它的伙伴們正面向太陽喘歇。

〔責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