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主人的手從豪華舒適的壁櫥里拿出來,倒盡最后一滴酒,扔進了垃圾桶。
垃圾桶里環境實在不算好,氣味也不行,在豪華壁櫥里住慣了的我很久也不能適應,我閉著眼,皺著鼻子,一個勁地想著以前的幸福生活,以此淡化心中的悲傷。
然而周圍總是有哭泣聲、咒罵聲、抱怨聲不停地打攪我,讓我一次又一次殘酷地回到現實中來。
“先生們,女士們,拜托安靜一會兒!”這句話我說了四遍。
當然就算我說40遍、400遍也是沒有用的。你聽,誰也沒有安靜下來,斷了跟的皮鞋依舊在絮叨著自己曾經如何美麗,皺巴巴的衣服依舊在抱怨美好的日子一去不復返,廢棄的鼠標依舊在咒罵主人無情無義,還有襪子、玩具、塑料花等等依舊在傷心哭泣。
我閉著眼皺著鼻子,斷斷續續地回憶——豪華舒適的壁櫥,肚子里深紅甘洌的液體,主人溫暖的手心——我的心里也涌起了抱怨、咒罵、哭泣的沖動,就像垃圾桶里任何一位先生小姐一樣。
不過最終我沒有這樣做,因為我自認為是一只樂觀的酒瓶。
在漫長的每一個白天黑夜,我閉目養神,或者收拾自己,盡量保持面容整潔。
有時候我還偶爾哼哼歌。
某一天我正在哼一首節奏輕快的歌時,有個撿垃圾的孩子發現了我,帶我回了家。
孩子是個頭發亂亂的女孩子,她總能在什么角落里采到一兩朵野花,唱著歌兒把它們插進酒瓶里。
現在我的身份不是酒瓶,是女孩的花瓶了。
我身下的桌子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的了,坑坑洼洼,我腦袋上頂著的野花,也絕對算不上國色天香。但是我心滿意足,心滿意足地進行著我的花瓶事業,野花開得十分美也十分香。
總是能聽見奶奶說:“屋子里開著幾朵花,真好,真好。”
小女孩便笑:“屋子漂亮了,不是嗎?心情也好了,不是嗎?這個花瓶真是不錯哦。”
我喜歡這樣的生活,深深地喜歡。
“我敢打賭,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酒瓶!”我陶醉在每一個白天黑夜里。
女孩的生日到了,奶奶從背后拿出了一樣禮物,是一個花瓶,一個雖然廉價但的確是只真正的花瓶。頭發亂亂的女孩子便歡快地笑了,歡天喜地采來一大把野花,歡天喜地地把它們插進花瓶,歡天喜地地趴在桌上看,看野花,更看花瓶。
于是我就失業了。我為之心滿意足的生活突然之間畫上句號,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我被女孩擱在墻腳,仰視桌上那只粉紅色的玻璃花瓶,花瓶里插著白的紫的野花。
夜,安靜極了。
我閉著眼睛,萬分努力也睡不著,我嘆口氣:“我把睡眠丟了嗎?該到哪里去找呢?”
緊接著我聽到了桌上傳來的嘆氣聲。
“嗨,先生,您看起來也沒有入睡嗎?”原來是粉紅花瓶的聲音。
我回答:“好像有些失眠。”
“可是一個酒瓶有什么值得失眠的呢?”花瓶不屑地問,“像我,這樣一個高貴的花瓶,成天和這些叫不出名的丑丑的野花為伍,才有失眠的理由啊。”
我不解地說:“在我看來,這已經是相當幸福的生活了。”
只聽見花瓶哼了一下,嘟囔了一句:“沒見過世面的家伙。”不再出聲了。
粉紅花瓶的心情天天都很不好。
野花們凋零得很快,早上采的,不到太陽落山就枯萎了。
這讓我有些于心不忍,晚上,我說:“花瓶小姐,你應當快樂一些啊,為那些美麗的野花想想吧。”
花瓶說:“我有值得快樂的事情嗎?沒有!我要為這些野花快樂嗎?笑話!”
我知道自己再說什么也無濟于事,于是閉上了嘴巴。
奶奶和小女孩都注意到了這一點:“自從換了只花瓶,野花好像開得不太好呢。”
我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心里騰地燃起了希望的火苗。
奶奶又說:“用以前的那只瓶子試試?”
我預感到往日的幸福馬上就要回來。
這一天下著雨,奶奶決定把它定為休息日。
女孩輕輕地捧起了我,拂去我身上蒙著的灰塵,我的心臟都快蹦出來了。
有一張紙條,卷得細細的,塞進了我的肚子里,接著旋上了一個不太合身的蓋子。
女孩帶著瓶子出了門。
走啊,走啊,走了很多的路,來到了一條大江邊。
女孩在江邊蹲下來,一邊把我輕輕地放到水里,一邊祈求道:“漂吧,漂吧,漂到海神那里,請求幫我實現好多好多的愿望。”
我漂走了。
漂啊漂,離當花瓶的日子越來越遠了。
漂啊漂,我也許再也當不上一個花瓶了。
我有些傷感地漂著。
不知道漂了多少個日夜,我的心情又明朗起來:“我是一只帶著神圣使命的漂流瓶,這難道是每一只酒瓶都能經歷的嗎?”
于是我心情愉快地向大海漂去。
那只不太合身的瓶蓋,在一個浪頭里匆匆離去,我喝飽了水,慢悠悠地沉到了江底。
后來呢?后來我怎么樣了呢?我成了一尾孤獨的小魚的家,總之,我仍舊很快樂,因為我一直是一個快樂的瓶子。